紫歈:
更交五鼓,我在太后所居的宁和宫的耳房,静候着璟哥。
这夜注定无眠,我也丝毫没有睡意。
璟哥进去良久,仍是一点消息也无。
耳房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两名内侍。天遽然变冷,屋里却是暖和的。静静的屋里偶然响起一两声焦碳燃烧时发出的嘣响,回音空洞凄然。
我的心直落下去。
雪光透过窗纸,照得地面惨白一片。焦躁蠢蠢欲动欲上心头。
我深吸了一口气,索性启门出屋,想让院中的寒冷使我心静下来。
夜很静,雪仍在下。
这是今年来第一场雪,纷纷扬扬下了好几日,却是没完没了的,仿佛要耗尽气力求个一次尽兴。
暗香浮动,一片一缕。应是院中的梅花开放。
我正欲信步前往观赏。
却在此时,璟哥自宁和宫的卧室里出来,风雪朦胧了他的眉眼,我看不真切他此时的神情。
璟哥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低头向一内侍吩咐了几句,方朝我走来。
我也迎了上去。
璟哥一把揽住我的肩:“臭小子,今晚,陪朕痛饮几盅!”
我不禁扬起嘴角微微一笑:“璟哥,你不怕明日早朝,迟太尉闹翻天?”
璟哥动了动嘴角,似笑非笑:“明日朕不上早朝,看他如何闹?”
我随璟哥至御花园留枫亭,那已备好了酒菜。我与璟哥分别入坐,举杯而饮。
璟哥若有所思地用手细细把弄着那玲珑剔透的翡翠杯。
我见状,笑道:“璟哥便是这般给兄弟饯行的?不够诚意呢!连起码的话别都没了么?”
“紫歈。”璟哥缓缓抬起头来,“朕跟母后手了许久,终于劝到她肯点下这头。不日,婚嫁便可前往璟州。这谴婚使……”
“没有人比我更合适。”杯中清冽酒色中映出我的笑容,我缓缓将酒杯举至唇间,开口道。
“尚倾吾,不过是一招走向死亡的棋,只要入到璟州城内,到晟白面前也就没用了。朕深知你重情重义,怕你下不了狠心。”璟哥看着我缓缓道,低低的声音比雪寒。
我的手不易觉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即稳稳将酒送入口中:“璟哥竟是不放心我。璟哥交代给我的事情,我何曾办坏过?”
我笑得无比自信:“璟州,我入得,便也出得。届时,璟州定能归还于璟哥之手。”
“那尚倾吾呢?”璟哥问,那是斜睨天下的神色。
我知道九州此时在他心里的分量极重,纵使牺牲掉一个尚倾吾也显得微不足道。
我淡淡答:“我定会将璟哥交代过的所有的事都竭力做到最好。”
璟哥闻言大笑起来:“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臭小子,跟在那个女子身边才几日,说话就变得如此滑头了。不必刻意提醒朕,你如今仍是她的侍卫,还要护她的周全。”
我笑了笑,暗自思忖,其实也是在护璟哥的周全。那个筠竺的话,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璟哥举杯沉吟,终于松口道:“随你。”
我顿时感到一阵轻松。
尚倾吾那个女人,脑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自己跑到璟哥面前出这样的主意,结果是害了自己。她偶然是有些小聪明,但她的小聪明在璟哥面前却成了聪明反被聪明误。她以为璟哥这座高山是好靠的么?竟如此自不量力。纵使如今得了璟哥义妹的这个头衔,又如何?那个虚名不过是一个充满诱惑的陷阱,被套上去,不过的更向死亡更进一步。
麻烦的是,我还必须要拉她一把。
我在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又一次盏来酒尽。
已是出洄溯的第七日,冗长的车驾在漈州的原荒大地上缓缓前行。
这场雪,下的时间真长啊!非但没有要停的意思,且渐渐转为猛烈。
我的周身一片苍茫,只听得见车马行驶的声音和呼呼的北风。
我不禁拉拉身上着的锦裘,仍有风如刀般往身子里钻。
我勒住缰绳,四下张望一下,覆着皑皑白雪的原荒大地一望无垠,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不知为何,我心底竟宁愿这一条路永无止尽。
身后载着她的那辆马车,此时忽然传出一阵歌声,美妙却莫明地悲伤,余味难穷。只是,在这样的狂风中传不远,很快地,便被这里的风支解地破碎。
我不由回过头去。
她正打起车帘,看见我回头,笑着朝我挥了挥手,立即又缩回车中。
我不禁叹了口气,目光直视前方。
很难想象,可以笑得如此毫无心肝的人,竟能唱出如此令人感伤的歌。也很难想象,此情此景,她竟还有那般的闲情逸致放声而歌。
不自觉地,竟想起那个一直待在她身边的那个叫眉心的丫头。临行之时,她曾悄悄拉住我的衣袖,要我好好照顾公主。而理由竟是“我们公主,其实是个极单纯的人”。
单纯?
当时我立即就在心里嗤之以鼻。
她若称得上单纯,恐怕这世上就不存在着心有城府的人了吧?
但是,此时,我所能想到的,竟只有这句话。
天色渐晚,我下令,车驾停驻,暂歇一夜。
绀烟迷雁迹,渐碎鼓零钟。
我提一壶汾州所产的汾酒,坐于燃起熊熊的篝火之旁独饮。
“一人独饮,岂不无趣?不如让我陪你喝。”一个笑吟吟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我抬起头,她正看着我,脸颊被火光映出鲜艳的颜色,莫明的美丽。
我慌忙别开脸去,不答话。
她向我而来,可还没走上几步,脚却已勾住她那件华丽的嫁衣,身子偏了偏,但并没有跌倒。然后很小心翼翼地走到我的身边,坐下:“这衣裳,可真繁杂。”
我不由横了她一眼:“你哪次不是这样的?”
她闻言不怒反笑,咯咯动听:“那是因为,每次见到虞美人都分外紧张,忍不住为之倾倒。”
我被入喉的酒猛地呛了一下,脸因咳嗽涨得通红。待平复下来,不禁微怒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每次尽说些令人费解的话,当心,隔墙有耳。”
她望了一下远处的那个帐篷,不以为意道:“那只耳朵,此时可听不了这么远!”
“太后特地派出的耳目,灵光着呢!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我故意瞪大眼,吓她,“容姑姑盯人的本事,可不是一般的厉害!这可是,我和璟哥从小见识到大的,如今仍感觉到后怕。”
她笑了笑:“这么厉害的角色,为何这个时候不在此盯梢呢?那是因为她今日就一直觉得不舒服,此时,正在睡觉呢!”
我心中腾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神色不由变了变:“你对容姑姑,做了什么?不会一棍子把人给敲晕了吧?”
“真是粗鲁!根本就不懂得怜香惜玉。再怎么的,人家也算得上是一个女子?你这样对待她,可是会遭报应的。”她压低声音道,“我也只是一个弱女子,才不可能会做这么缺德的事。容姑姑她呀,不过因水土不服,有些上吐下泻的。于是,我好心给她配了一副药。谁知道,这药不适合她。如今,她泻得脚都软了,哪还有什么力气跟在我身后到处跑?”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竟然下泻药?可真够阴损的。”
“说话真是难听!分明是容姑姑适应不了洄溯以外的其他水土。”她咬着唇,刻意说得极其认真。
我不理会她,径自问:“你哪来的泻药?”
“眉心在我出门之前硬塞给我的,说什么以备不时之需。”她微微偏着头,笑道,“呆子,你要不要也试试?效果好象真的很不错!”
我干咳一声,带着一分认真:“还是免了。我就是有些不明白,这次出门,你怎么就是不肯带上你那个丫头?”
想起出门之时,那个眉心一路追出好远,跪在她面前,不断地磕头哀求,愣是将额头都磕出了血。眉心口齿不清地说了很多话,我都没能记下。唯有一句,我却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的。她对尚倾吾如是说:“如今,在这世上,奴婢就只剩公主一个亲人了。公主若不要奴婢,奴婢便只有死路一条。”当时尚倾吾也够狠心的,竟是无动于衷。
她思索片刻,望着眼前跳动的火焰,微笑道:“带她去璟州,岂不是要她白白将性命搭上?这一次,你的邵王只怕连我也决定不保了,更何况是她?把她留在洄溯,反而安全些。虽然难保刺客不会盯上她,不过,邹炽炼答应过我,会护着她。所以,应该不会出事。”
顿了顿,她复道:“邹炽炼,其实算是一个好人,比他父亲有人情味多了。只是,不够男人。我不喜欢呢!”
我惊讶地看着她含笑的侧脸。
真没想到,她竟将洄溯那些事那些人看得如此透彻。只是,既然看得如此分明了,为何还要执意前往璟州?
我沉思良久,仍是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揣度别人的心思,那可真是一件非常麻烦且不明智的事情。人心是最令人捉摸不定的,预期自己胡思乱想,不如直截了当地问一问当事人来得轻松省事。
我向来也是如此的。这次自然也不会例外。
于是,我沉声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嫁给晟白?我说的是,晋刑公。”
她斜睨了我一眼,声音有些幽怨,道:“那还不是因为虞美人一直都不肯娶我?因为上次你跟蒋煃岳说的话,全洄溯的人都在等待着我被紫首辅抛弃的那一日。为了证明,我并不是没人要。也担心再一直这样耗下去,我真会因人老珠黄被人抛弃。所以,我当然要早些把自己嫁出去。”
明知道她不过是如寻常一般,在消遣我。我仍是很不争气地红了脸。
不得不故意板起脸来,凶巴巴道:“尚倾吾,我跟你说真的!”
“难道,我说的,就不是真的么?”她幽幽叹了口气,转即神色一变,很高兴地笑了起来,甚至还不忘无比悲悯地看着我,“不过,就算你现在想回过头来娶我,也不行了。我不嫁给你了,我嫁给别人。让你后悔一辈子,这样,你就得一辈子记住我。”
我苦笑不已。
这个女人呵,真够乱七八糟的!
她霍然站起身来,围着篝火走了几步,然后面朝向我。
火光映在她的双瞳中,不断地跳跃着,但我看不清,她此时眼底所能折射出的真正的光。但她的脸上是带着笑容的,有些莫明悲伤的笑容。
她对我说:“紫歈,我想飞呢!”
我闻言,不由怔了怔,错愕地看着她。
她突然张开双臂,华丽的嫁衣在风中凌舞,竟真有种展翅欲飞的感觉。然后,她绕着篝火轻盈地奔跑着。
突然,在我面前站定,目含悲伤:“在洄溯的夹缝中,我辗转了足足七年。如今,我仍活着。可是,我一直知道,那些人从没间断过地用无形的刀,将我的翅膀一点一点卸去。我一直知道的,他们绝不容许我飞。可是,即使只剩残翅,我也想飞一次。我想知道自己,能飞多高,能飞多远!”
我闻言更为惊讶地看着她,却无法言语。
那刻,我想到的是,她身上流着的另一半翼人的血。
是了,她的母亲正是翼人啊!难道,这件事,她已经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