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王冷冷一笑:“晟白派兵将璟州守得密不透风。朕派去璟州的人,包括璟州州牧单风儒,全都被扣押起来了。你们就算去了,也无异于是自投罗网。而且,你们根本到不了璟州。母后身旁的耳目灵光着呢!只要你们一踏出洄溯,宁和宫立马有信鸽飞出。你们这样贸贸然去,只会打草惊蛇,让晟白可以事先做好防备。这世上,有谁不知紫歈是朕的‘帛锡’,且与朕极为要好,此番前往定是动机不纯?而且,这也给那些奸佞小人,可趁之机。杀了‘帛锡’也就等于杀了邵王。紫歈,纵使你有通天本领,但是,双拳毕竟难敌四手。”
旋即,他目光如电地看了我一眼:“尚倾吾,你在此非常时期,提如此要求,动机何在?”
我闻言不禁吓出一身冷汗。我竟因习惯地依赖紫歈,觉得他理应同我一起,而弄巧成拙。一时竟忘了紫歈的身份特殊,他不但是我的侍卫,更是与邵王命悬一线的“帛锡”。
我低下头,有些惶恐有些沮丧道:“也不是非紫首辅不可,君上可以随便寻个人,送倾吾去。”
邵王闻言怒极反笑:“朕的臣子,何时都做了你的护花使者?前阵子,邹、蒋二人之事,朕还未跟你计较。有一点朕一直很是好奇,你整日与朕的诸多臣子周旋,目的又是何在?”
我脸上血色尽褪,未想邵王竟将数日前的事拿来发难,颇有些百口莫辩。
他说的都算事实,但是,我的野心和胆量还未大到他所想的那种地步。
我,不过是想,在夹缝中,求得一线的生机。
我笑了笑,苦涩而无奈,却有了一分了然。
有前科的人,确实更应该自重才是。
邵王有此怒气,想必与奚言那边的举动有关。我不过是被迁怒的对象而已。
是我欠思量了。万不该在看不清形势的情况下,贸然而动。也许,为这一时的疏忽。我先所做的努力全部白费,说不定连自己的这条小命也会搭上去。
代价可真够惨痛的!
紫歈此时放声笑起:“璟哥,这种捕风捉影的事,你也做。莫不是故意留机会,让我笑话你?女人通常都是头发长,见识短。你还指望着她能谋划得多深!她若真有那经天纬地的能耐,至今怎会连个门都无法出去?璟哥,你未免太多虑了。当心着华发早生!”
听他的口气,真是把人瞧得扁扁的。
虽能明白他这是在替我求情,心中难免有些愤忿,不禁脱口回道:“呆子,你趁机报复!”
偷眼瞥见邵王的神色有所缓和,连忙又道:“我虽不济,也没你所言的那般不堪。起码,上次你给我看的那本《九州志》,我就读得比你透。这件事,眉心就可以作证。”
紫歈如我所愿地回答:“尽信书不如无书。若不是我告诉你,璟州是位于邵国之南,你今日又该说是在北部了。如此,岂不是贻笑大方?”
“明明是你说璟州如何物丰富饶,这才使我心生向往,想好好长长见识。如果因今日之事,遭君上怪罪,那么,你就是罪魁祸首。”我别有深意道。
邵王不动声色地端起茶杯。
我不知他此时所思所虑,也不知我们的话他信了几分。心里仍是觉得忐忑不安。
邵王喝了一口茶,又缓缓将茶杯搁回桌上,开口道:“璟州一事,朕会放在心上的。如果你能说服三公九卿的半数答应让你出行,再跟朕提这件事,届时,朕就不反对。”
我知邵王说这话是要我知难而退。我与那些所谓的三公九卿几乎未曾蒙面,又谈何说服他们?
我苦笑着答应下来。
三日后,邵王突然召我入宫。
虽说以前是住在宫中,但从未离开秋苑一步。
这是我第一次被如此正式地被邵王召见。由八名内侍引路,自宫门入,一路向东,经一条长长的甬道,进一内门,过九重宫阙,才遥遥看到横匾上“御书房”三个镏金大字。
我敛足站在外门,等待通传。缓缓地长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息下来。不知是方才步履过于匆忙,还是心情有些紧张,心跳较平常稍微快了些。
这样一来,终于使心跳平复许多。才猛然想起,一路行来,竟完全没有看清那些宫殿的样子。
不多时,一身着杏色宫服的内侍自内走出,用略微尖细的声音对我说,邵王请我入内。
我闻言紧随在那个内侍的身后,跟进房内。
我偷眼望去,邵王此时正坐于当中的书桌前,面前摊着一幅卷轴。
我朝他盈盈一拜。
那内侍已在我起身之际,静静退至一旁,留我一人独受邵王的目光。我颇有些不自在地承受着。
静默良久,邵王突然敲了敲那卷画,沉声道:“这是你托紫歈带来给朕的?”
我看了一眼,然后迅速低下头,答道:“是的。”余光仍留在那幅画上。
那是一幅送嫁图,新娘的红衣鲜艳欲滴,美丽得显出一种不祥。她拥有着精致的五官,唯一不足的是,眼睛的部位空空如也,并无瞳仁。
邵王又问:“这是你画的?”
我垂着头,答:“臣女闲来无聊,随便涂鸦的。”
邵王笑了一下,略有些奇怪:“画得还不错,不必太过自谦。只是为何,没有点睛?”
我必恭必敬道:“画贵于能够传神,而眼睛最为重要。臣女做不来这样的事,只怕这笔一落下,这幅画都坏了。虽画得粗糙,但也是臣女下了一番功夫的。与其毁在臣女手上,还不如请个高手,为臣女点下这点睛之笔。”
邵王又是一笑:“你所谓的高手,不会指的就是朕吧?”
我愈加恭敬:“君上的画功,臣女早有耳闻。不知君上是否肯为臣女下这御笔?”
他的目光留在我的头顶,不必看,我亦能感觉得到其间那无形的压力。
他道:“如此恭维朕,目的何在?”他的声音平静得难以听出他的情绪。
我将头垂地更低,眼直直盯着离我最近的那条砖缝,轻轻笑道:“难道君上,不是那所谓的高手么?臣女绝对没有任何恭维的意思,所以,请君上不必多心。”
邵王自龙椅上站起,信步走到我的面前,低喝一声:“抬起头,看着朕!”
我笑容不改地依言照做。我知道这明显于礼不合,但我愿赌上一把。
他脸上微微露出些嘲讽:“尚倾吾,你想向朕暗示些什么?凭这幅送嫁图?”
“送嫁”二字,他咬得分外重。
我带着奇怪却无比恭敬的眼神看着邵王的双眼:“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之常情,臣女选择这样一个主题来作画,君上觉得有何不妥?”
他冷笑一下:“好一句人之常情。那你倒说说看,你这是又看上哪一位王公大臣的公子了!”
我暗自失笑,弄了半天,原来是他曲解了我画中的意思了。不过,以我往日的作为,会往那上面猜测反而是正常不过的。
我轻扇一下自己的长睫,掩去眼中的笑意,故意道:“君上。”
他闻言登时脸色微微一变:“朕?”
我赶紧道:“臣女的话还没说完呢。臣女哪敢动君上的心思?臣女说的人是,君上的首辅。”
“紫歈?”他的脸色又是一变,“紫歈不行!”
我原本是玩笑,但听见邵王拒绝得如此断然,心中竟是莫明地沉了一沉。
他或许是看我的脸色多出一分凝重,沉声道:“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我脸上血色尽失,怔怔地看着他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原以为自己多少会有些怒气或是怨恨的,可细细感受,竟只是钝钝的麻木。
我淡淡道:“臣女无时无刻都记得极清楚。方才,不过是与君上玩笑,君上不会当真吧?婚姻大事,从古至今,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时轮得到自己做主?君上不记得了么?”
说罢,我微微含笑地看着邵王。
他一副因我的话而显得若有所思的样子。末了,终是展颜,大有豁然开朗的一笑:“朕倒真的忘了。晟白的年纪也不小了,至今还尚未娶妻。也该是时候了。”
我轻轻一笑,暗暗舒了一口气,这个邵王终于反应过来了,害我狠狠吓出一身冷汗来。
“这倒真是一件好事,就是不知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他似在自言。
但我心里明白,他这是故意在说给我听的。
只是,此刻,我心里反倒觉得很堵了一口气,是怎么也无法舒坦。
原本,我也有毛遂自荐的意思。即使是不能前去璟州,起码也能证明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否则,也不会没事找事来做。
但是,此刻,连一点念头都不存了。只得闷不做声地低垂着头,免得说一句,错一句。
邵王见我突然不答话,只得又开口将话说得更直白一些:“尚倾吾,你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我面无表情道:“这种事,臣女一个外人,怎好随便插口?当然是君上和太后说的准了。”
我这么说也是给自己和邵王都留下台阶了。
邵王若有意让我前往璟州,那就自己开口,我遵旨就是;若另有人选,我也不稀罕。这璟州迟早都是要动的,如今嫁过去,多半是有去无回了。也不知哪家的千金,会被嫁过去送死。反正,我不过是有这样一个想法而已,其他的就与我无关了。我不过区区一个质子,这样的主意,我可是一言都未出,全部都是邵王自己想的。
我自然乐得置身事外。
我颇有些恶意地在心中腹言着,竟多少有些有恃无恐。
邵王倒真的很会顺阶而下,故作沉吟片刻,道:“朕若是要你去呢?你可愿意?”邵王虽是用问的,话底却是不容质疑的。
我闻言笑吟吟道:“臣女谢君上的抬举。只是臣女对自己的身份无时无刻都牢记心中。就算君上不介意,但太后能不介意么?”
邵王脸上难得流露出不豫之色,却偏偏不好发作,此时定是品足自食其果的滋味。忍了忍,他道:“身份之事,不过朕一言。”
我笑靥如花地抬起眼,对上他的眼睛:“不如,君上收倾吾为义妹,可好?”
“胡闹!”邵王的脸色更为难看,“你这分明是在推脱,兄妹如何结得了亲?”
我眨了眨眼,神色黯然:“倾吾在此孑然一身,孤苦无依。求君上收为义妹,不过想感受一下久未感受的亲情。原来,终无法如愿的。”这话我说得确实带有几分真心,所以声色并茂,竟真有种悲从中来之感。
“你少在朕面前作戏!”邵王话虽如此说,已然有了松口之意。
我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臣女不过是想借着君上至高无上的身份,使自己稍微体面一些,毕竟这也算是终身大事。也可以让君上更好地说服太后和晋刑公,接受臣女。”
邵王沉吟一下:“那也不必非要做朕的义妹。”
我知道他已然松口,趁机道:“臣女此番若是替兄长办事,自然会更加竭尽全力,更为兄长牟利。臣女只是君上的义妹,又不是别人的义妹。”
邵王若有所思地重复着我的话:“只是朕的义妹——”
我继续道:“民间不是有种说法,叫拜把子么?”
“这种事,你怎会知道?”邵王颇有些阴晴不定地扫了我一眼,却自己接口道,“是紫歈跟你说的?”
我点了点头,心中的那点自得顿时莫明地烟消云散了。
邵王踱步走回桌前,挥笔在那幅画上勾了两笔,然后将笔搁在案上,抬起头,缓缓看了我一眼:“如此,便如王妹所愿。”
我连忙叩首谢恩,神情显得十分欣喜,心里却是半分喜悦也无。
明明一切都已达到我原先想要的目的了。可是……我,还是太过贪心了啊!
邵王笑了笑:“你既称朕为兄了,就无须那么多礼。过来看看,朕为你所舔的画笔,可有画龙点睛之效?”
我依言走上前去看画。
邵王的画技果真是名不虚传,看似不经意的两笔,却使得整幅画的神韵一下活了起来。那双眸子竟似能流出盈盈水光,眉目含情,未语先羞的感觉竟呼之欲出。而且,掩于喜悦之下还有一抹不易觉察却难以忽略的愁绪。娥眉被稍加改动,更多出一分柔媚。
令我吃惊的是,这样的眉目竟是分外熟悉,与我相似到十有七八了。
我不禁抬起头,正对上邵王含笑的双目。
他道:“借花献佛,赠予王妹做为出嫁之礼。”
我抓住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冰寒,狠狠在心里打了个寒战,仍是笑着朝他盈盈一福:“谢王兄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