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父亲处置了三姨娘,后园子乱了一下午,家里里里外外密不透风,晚饭也没有摆。
后半夜家里静了起来,却突然找不见父亲。
二娘提着灯笼,扶着我的手急急忙忙往前走,我们两人都是小脚,走也走不快,打着灯笼满院子去找,直走出一身汗,摇摇晃晃,不过互相扶着不倒。
“老爷。”
爹站在六姨娘院子门口,没想到他竟走到了这里来,爹听见二娘叫转头看,摆摆手让二娘别说话。
“要不......”二娘脱开我的搀扶,上前压低了声音,试探着对爹说,“给六姨娘做个法事吧。”
“算了。”爹摆摆手,“人都没了。”
六姨娘是姐姐出嫁那天被拖出去的,她不肯走,一头碰死在门前石墩子上,一下撞死了。
那天姐姐出门后,我们一众女眷都站在廊下,不能出二门。
六姨娘还是那副表情,让爹一下就生了厌,大喜的日子也不知道乐!
爹回头瞪了她一眼,这一眼可不得了,她竟然穿着素白衣服。
爹一个耳光甩过去,一脚将六姨娘踹得嘴角流血沫子,我吓得跪在地上。
秋果急忙过来拉我,将我拉到二姨娘身后,一众人惊恐地看着父亲。
六姨娘跪在地上仰头,眼里都是泪,捂着脸说不清楚话,牙被打掉了几颗。
“你不是说喜欢我这素净样子吗?”
她精神恍惚地看着父亲,嘴唇上都是血,脸肿得很高。
爹懒得说话,他一肚子火没地方发,又不能当场发作出来,怕失了体统,摆摆手让管家赶快将人拖出去。
四姨娘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来,二娘忙走上前笑着搭话,却被爹一袖子甩了回来。
三姨娘用帕子掩着嘴笑,似是得意,似是开心。
六姨娘就这样在这个家里消失了,尸首是怎样处理的也没人说,只从那以后,谁也不敢处老爷霉头,怕惹了不痛快。
三姨娘被处置的第二天五姐姐就风火雷厉地回来了,她头上挽着一个圆髻,一身鲜亮衣服,手上拿着一块桃红帕子,自出嫁以后她便很少回来,这次知道家里出了大事,特地回来料理。
“是这样?”五姐姐坐在炕上,打着手上帕子,夏天有些闷热,她生完孩子后又体丰怯热,手上的扇子一时也不停下,额角上还有汗珠。
“嗯。”我点点头,想想昨天爹的样子,着实令人后怕,三姨娘的死相我没有见着,只是四姨娘当场被吓得摊倒在地,后半夜就抽了疯,二姨娘也被吓得不轻,走路都有些摇晃。
“听秋果说她被爹摁着头往柱子上撞,撞得满头是血,也不知道是撞了几下撞死的,总之等管家上前拦时,已经断了气。”
“那尸首呢?”五姐姐漫不经心,她死人已见得多了。
“扔进池子里了。”
“没处理?”五姐姐有些吃惊,她没想到父亲会这样草率,万一出个好歹,被人查问起来,这可不是小事。哪只军队不盯着大户人家,就盼抓你的错处,虽说李家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到底也是有些东西的。
“爹将园子锁了。”
爹是在后园子处置的三姨娘,几个姨娘都被叫去了,一个个面如土色地回来,后园子里倒是没什么特殊的声响,下人们从这以后也是小心翼翼地低着脑袋,我想谁也不敢乱说半个字去,也就没警告他们。
五姐姐停了半响,带着人到后园子去了,她非要带着我,让小芝紧拉着我的手。
五姐姐出嫁后后园子就空落落的,现在更是荒得厉害,连路几乎也看不见,我们几个站在荒草里,看着池子里泛酸冒泡。
三姨娘横躺在池子里,血都发白了,流出一股腐臭的气味,熏得我吐了出来。
“你不拼命活着,就拼命去死,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到头来像她这样的半吊子,能有什么好?”
五姐姐说完就让小芝放开我,我倒在地上干呕起来。
“你要当这个家,就得撑起来,别整天病恹恹的不言语。”五姐姐说完就让人将尸首扯出来,随手一指挖坑埋了。
三姨娘头上还带着血,脸泡得很大,白面一样鼓起来。
听着身后挖土的声音,我脸上都是眼泪。
四姨娘死在这年冬天,慧声哥哥来家里吊孝,五姐姐也回来了,他们两人一见面慧声哥哥就低下头去,五姐姐用帕子掩着口笑了笑,一副没看见他的样子,还是照常和来往的太太们说话,她身上已无一丝半跪在炕上读书的影子了,不知道慧声哥哥见没见过她那样子,知不知道她也懂洋文,也曾说过“志在家国”?
五姐姐从一个深宅走进另一个深宅,一辈子在深宅里面挣扎,她有自己的门道,也活出了另一个二姨娘的人生。
她身上没了你一见就退避三尺的厉害和咄咄逼人的气势,她笑,她拿着帕子掩口,她身上有各式浓浓的香气,带着女人的风韵和情意,就像蜜糖,就像流水。
她苦苦支撑在一个大宅子里,就像初冬的薄雪,飘了又散,总也在地上湿不起来。
她念着李家,也想着顾家,她是一个官太太,自然和其他太太一样,都是大家闺秀的娴雅。她笑也叹气,什么场合都有什么场合的样子,就像当初的二姨娘,四姨娘,六姨娘,她们都有自己的位置,也都有自己的表情,那被训练、雕琢、侵蚀过的样子,只剩一个身份,一个称呼——“少奶奶”,或许以后会变成“老太太”。
她们都是一样的人,看着流水的岁月,静静地等着,过着。她们得有生存的门道,也得有拿捏事情的本事。
我不知道五姐姐心里还念不念着齐慧声,或者说她是否还记得当时的那个自己,她一次次挣扎向上过,最后终是被一股股深宅里的脂粉香扑了下来,溺了下来。
她心中曾经那么鲜亮也都被杀死了,被她自己,也被慧声。
自那日在后屋听完齐慧声的话后,五姐姐便不再念“知我者,不知我者”,知不知,又能怎么样呢?她出嫁时未带走一本书,也没说怎么处理这些书,就任它们在那里放着,落了灰尘,随着我家的败落,全都变成了灰烬。
我离家时五姐姐的女儿已经会叫“六姨”,我摸着她白嫩嫩的小手,招手同她作别,关外的苦寒是怎么样的?我不知道,也不敢想。五姐姐曾经给我讲过昭君,一去紫台,什么朔漠,大概就是那样子吧。
只是后来我才知道,我去的不是昭君那个地方,我嫁到东北后岁月就乱了起来,王爷府也渐渐衰落我和妯娌们也渐渐无力支撑,眼看着百年大宅倾塌,大嫂跪在地上哭对不起老王爷。
后来我就和五姐断了音信,直到五姐去世,我才又见她一面。
她躺在床上,头发只是微白,她看着我叫“斛姐儿”。
“姐,姐。”
斛儿就是当年那个同我作别的小女孩儿,是姐姐的二女儿,也是她唯一一个女儿,姐姐一生生了六个孩子,只这一个女儿,待之如宝,捧在手心里。
斛儿赶到宅子门口时,姐姐已含泪闭上了眼睛。
我跪在姐姐床前,想她不过五十岁,就敖尽了一身心血。
表姨说姐姐这辈子太过刚强,终是折了福寿。
我看着满府素白的凌缎子,想姐姐这辈子就是靠这口气撑过来的,她要是不刚强,早就断了。
女人们都是靠这口气撑过来的,撑过来一身痛病,换一个子女平安,撑不过来就早早地去了,年华青春都再不值一提。
就像我早早夭折的大哥二姐三哥四哥,爹说他们只是短命,挖坑埋在一个什么地方,一副薄棺材葬了,只我想着那些生冷的饭菜,和发馊的糕点,大太太去的早,生的孩子只余一个五姐姐。但没人去深究什么,大宅子里的猫,或许有时也比人金贵些。
庭前的花照样开着,没几天就鲜**人了。
后记
娘和六姨都是宅门里的女人,也可以说她们是宅门里最后一代女人,娘总是让我读书,看着我读书的样子,她总是嘴角微扬,我想她也应该有过“纱窗夜读半生香”的少年时光,只是后来她为什么不去做一个新女子?又为什么嫁进顾家成了我的娘呢?这些都不得而知,只是我看过老照片,发现娘是剪过短发的,那后来怎么又不去上学求知了呢?将自己困锁在顾家大宅里,养活我们几个儿女,青春和年华匆匆流去,熬白了头发。
娘去世以后六姨给我讲了一些她的事,原来她曾经反抗过,也挣扎过,甚至也会英语,也读过很多翻译过来的书籍,可她最终还是被牢牢地锁在这大院里了。
可见思想的觉醒未必能解放身体的自由,一个人的力量,一群人的力量,都未必能掀起什么波浪,一个时代的束缚和桎梏,还有女性天生的心软和柔弱,都是她们致命的枷锁。她们的眼泪全流在子女和家庭身上,为自己留下的,只有一次次的心狠和放弃,就像母亲,就像六姨,六姨为了能要一笔钱给外公养老,只身嫁到了东北去,没有人逼她,而她必须这么做。
她们都是对的,又都是错的,她们从生到死都喘过一口真正的活气,一息柔弱,神奇地支撑起她们所不能支撑起的所有事情,她们是怎么办到的?大概是用心血熬的吧,但又没有人探究、赞美。
一代代宅门里的女人变成尘埃,鲜亮腐朽,没有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