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五姐撑着栏杆立在院子里,没有随他们一起进屋,看着那洋美女层层蓬蓬的裙子,五姐脸白薄成一张纸,眼睛瞪得老大。
“六妹。”五姐叫我,她裙子随风飘起来,忽上忽下,和花圃里的花相映,很是一道风景,这是二娘特意为她选的,适合她也适合这个季节,她就日日穿了等在这连廊上。
“姐。”我看着五姐,她脸上除了白什么也看不出来,连眉毛也未曾皱。
“我们去后面听听。”
我被五姐姐拉着到后面屋子里,只隔着一层帘子,外面的动静能听得一清二楚,可我什么也听不见,只听见自己的心砰砰地跳,就要蹦出胸口,跳到齐慧声喝得那碗茶里,变成鲜红的茶叶,饮入他喉咙里,跳到他心坎上。
“这是?”父亲看着那位金发小姐发问。
那位小姐好奇地打量厅堂里的一切,忍不住四处看,随即捂着嘴发出怪声,那双蓝蓝的眼睛,闪着精光。
五姐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听不懂那个洋人说的话。
“朋友。”齐慧声说得有些勉强,“乔安理先生的女儿。”
父亲听到这个名字立刻就站了起来,紧接着才坐下去,拱手说:“原来是乔经理的女儿,失敬失敬。”
也不知道那个洋女人听没听懂,仍是不知礼记地四处看,还说了两句我听不懂的怪话。
“慧声......你带乔小姐来是?”
“伯父,她不姓乔,您可以叫她丽莎小姐。”
“哦,那你带丽莎小姐来是?”
“拜访您,我跟丽莎小姐是同学,我们......很合适,正在交往。”
正在交往?那这一年来是?我急忙看五姐,她眼里没了刚才的神色,一片冰冷镇定,倒不似我心乱如麻,看来她似乎不用我担心。
五姐转身走了,手里帕子掉在地上,还是那片洁白的栀子花。
后来五姐再没提过一句慧声哥哥的话,她还是像往日一样,只是她脸上都是厉害,谁也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她眼里好像随时要喷出火来,那个姨娘都怕被五姐烧到。
爹也没再提过五姐的婚事,这事便搁置下来,看着宅内秋风一阵一阵起,花落入泥,听着下人们急促细小的脚步声,我倚着栏杆往天上望去。
当日五姐姐转身走时,我就知道她不会再来看这些花了,果然,从那以后任三姨娘怎么摘,猫怎么踩踏,五姐姐都没再管过。
她也再没有跟慧声哥哥说过一句话,两人即便在院子里见面了,她也迎面走过去,硬生生逼得慧声哥哥给她让出路来。
我几次想问她何以这样,又不敢问出口。
五姐看透了我心思,笑笑说:“我只当他死了,他也确实死了。”
她心高、也清贵,她不肯回头,也断然不肯再挽留恳求什么,甚至连当初那一坛酒也没在提过,后来过了很多年要搬家时,我试着到花圃里去挖,没想到竟挖出了那坛酒。
五姐姐为了他学了很多东西,她想跟他一起谈论家国大事,从古至今,纵横中外,她想说天下兴亡,想说实业救国,想谈罗密欧朱丽叶的浪漫,和红酒咖啡的渴望,她想谈他想谈的一切,她也想对他说他这几年错过的她,但一切都迟了,五姐姐还没来得及想他展示自己的新,齐慧声心里已认定她旧了。
就像一辆火车停在站口,齐慧声早就搭上了那班车,他站在车门口看着五姐姐,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沟,五姐姐早已穿戴整齐提着皮箱站在车门前等他伸手拉他,但齐慧声没伸出手来,也没为五姐姐搭上上车的踏板。
慧声哥哥和丽莎小姐并排坐着,我坐在他们对面,慧声哥哥说丽莎小姐希望能跟中国女伴一起聊聊,于是我就被二姨娘安排上了马车。
他们挨得很近,裤子贴着压扁的裙子,两人嘴贴着脸,黑眼眸对着蓝眼眸,就像华尔兹和拉丁舞,红皮鞋和葡萄酒。
看着他们我想起五姐姐一日日站在栏杆旁的样子,看着齐慧声那张俊脸,我在心里卒了一声,骂了一句,招手让车停下。
“棋兰?”慧声跟旁边的洋小姐说了几句,下车来陪我。他叫了一辆汽车,坚持要将我送回家。
汽车黑色的尾影消失在街上,我站在宅门口看着雪上留下的两道车痕想:“同他在舞厅里灯红酒绿的不是捧着书本的五姐姐,他没有挽着五姐姐的纤腰身,诉说华尔兹的浪漫。五姐姐那般努力地往上赶,终是迟了。”
薄薄一层微雪落在地上,我抬头便看见五姐姐站在连廊上,一件白披风罩着她,头发养得很长,戴上珠钗很美,就像画上的人。
五姐姐挽起长发,日日坐在屋子里不出来,等春水流了一园子时,五姐姐的女红终于练了出来,她扎了两手的针眼,绣成了一件嫁衣。
去年冬天父亲将我们两个叫去,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也有中气不足的时候,说两句便要咳嗦几声,只好喝茶往下压。
我和五姐姐跪在地上,爹说完后浊眼昏花地看着我们,我和五姐低着头,半晌没有动静。
就在爹爹刚要叹气时,五姐抬头站了起来,坚毅地说:“我嫁。”
她成了官家太太,这是唯一能撑得起我们这座宅子的办法,于是五姐姐义无反顾地去了。
她一身火红嫁衣出了后院门,前面怎么样,我是不知道的,四姨娘捂着脸哭成泪人,倚着栏杆哭“作孽”。
五姐姐出嫁那天来找我,那时她已穿上了那身金线绣成的龙凤嫁衣,她拿起眉笔将我摁在镜子前,摁出我两行眼泪。
“你得看着,我让你看着。”
我不敢照镜子,自我娘死后我就不敢再照镜子,我怕看见那一条白绫下吊着的一身素白衣裳的尸首。
脑子中都是当年三姨娘打帘子进来骂的话,“也不照镜子看看,窑子里出来的贱货,也敢到席面上去唱,老爷打了你的脸,那是你该,下次再不知贵贱地死赖到席面上去,就扇烂了你那张贱脸,看你让那个男人看。”
她说着摔碎了一面镜子,等我再睁开眼时,娘吊死在梁上。
“这大宅子里你要活着,就得看着自己好好活。”
五姐姐说完坐了下来,通红的指甲都是新染的,配上嫁衣很好看。我哭完了停下来,看着五姐姐那张浓抹艳画的脸,她从不爱脂粉的。
我干呕着看着五姐姐,她闲闲地坐在凳子上,板着身子将手放在膝盖上,和二姨娘一样的坐姿,还透出几分二姨娘没有的俏。
“算上这次,二娘一共教过我三次,你跟她学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么没用,收心想想自己吧,春梦是做不成的,李家就靠你了。”
“我?”
五姐姐笑着走了,留下我怔在凳子上,含着眼泪看她打帘子出去。
五姐姐三日回门,跟二姨娘说了许多话,她很快就将顾家的内宅大权握在了手里。
我不是五姐姐,我倚着栏杆往下面看看,下人不用心浇水,花圃里的花都死了一半了。
我没有五姐姐那般智谋骁勇,年少风华过后,还能一辈子吃穿不愁,只是她过早熬白了头发,看着小妾们一个个进门,怀孕、死孩子、疯了死掉,她依然铁打不动地坐在那里,她心如死灰,也心坚如铁。而我只能在这糊得死死的大宅子里,一日日熬下去。听着兵乱声我心也跟着乱,花圃里的花都死了,下人们也渐渐走尽了。爹说我们家是一个陷在泥里的木偶,挣扎不出腿来,就只能越陷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