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五姐姐是这宅子里的叛逆,也是这宅子里的宝,她是父亲捧在手心上的人,虽然父亲也捧着三姨娘,但这不一样,血缘的正统和延续是爹看重的规矩,更主要五姐姐是已故大太太生的,正房长女。
“已故大太太”这几个字,就占据了爹大半个心,更何况五姐姐那般活泼惹人喜欢,不像我像个木头似的,连爹也说我登不上台面。
五姐姐拉着我站在后园子里,她伸手碰碰那朵鲜红的玫瑰,有些自言自语地说:“爹说声哥哥就要回来了,怎么还不回来呢?”
五姐姐有些惆怅,她时而这样疯癫,分不清什么时候清醒,心里没有想慧声哥哥,而是在想她自己的事情。
“不说快了吗?”我没有慧声哥哥的消息,只能从五姐姐口中知道一星半点儿,就像黑夜中得了一块烤红薯那般,热热地很香甜。
“嗯。”五姐姐没多说,她只是嗯了一声,能看出来她不怎么高兴。
“那你怎么不高兴呢?”我说着伸手去摸那朵玫瑰花,五姐突然回头瞪我,伸手拍掉了我的手。
“别动。”
我忙收回手,手背都被五姐打红了,我忘了,她的东西,尤其是涉及到声哥哥的东西,是不允别人碰得,摸也摸不得,我不禁在心里惊醒自己,今天这是怎么了,要试探什么呢?
这高角的天刮着细风,吹得我头发飘起来,有些凉。
“五姐,冷了,我们回屋吧。”
“就你身子弱,你回去吧。”
我告别五姐回去,一路上秋风刮着,凉得有些透进骨子里,宽大的裙子慢慢飘起来,我没有新式衣裳也还没穿过三姨娘、五姐姐那样的旗袍,整个宅子里只有她们两人那样穿,我还是穿着裙子短裳,走起路来不露出小脚。
爹说小脚现在有些不吃香了,偏偏六姐儿是小脚,说这话时他坐在炕上往我脚上瞄,我急忙将脚缩了回去,引来爹一声冷哼,一个白眼。
二姨娘急忙将我打发了出去,让我回去自去用饭,等以后再看机会。
她对着我笑得有些赔小心,这一年来,她不止一次让我在爹面前露脸,眼看着五姐姐就要和慧声哥哥成了,二姨娘只能指望我嫁个得势的人家。
她希望爹能偶然发现,原来六丫头也是不错的,然后给我找个好人家,这样她在宅子里,照样是二太太。
只是我不止一次叫她失了望,一次次让爹偶然刮目相看的机会都被我错过,我站在爹面前显得畏畏缩缩,连头也抬不起来。
想想二姨娘教我说的那些话,我摇摇头,抬脚进了院子。
掀帘子进屋时我看看被五姐姐拍红的手背,心里一阵恍惚,院子里秋风起了,刮得一阵寥落,我掀帘子进去,又是一阵冰冷。
七
父亲坐在主位上,看着下首的慧声哥哥。
我和姐姐都贴在帘子后面,静着心听。
爹吩咐我和五姐姐一起在这等,五姐姐按不住,拉着我从椅子上起来,贴到了帘子后面。
爹客套了几句,终于拐到了正题上,他话音一落,让我和五姐都提了一把汗。
“慧声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家了,也好接了我这份家业。”爹这句话分量很重,惊得我和姐姐不敢呼吸。
五姐紧贴着门帘,短发贴在脖子上,弯腰听着正屋里的动静。
“伯父说的是,只是慧声一事无成,况且山河动荡,何敢言家?”
五姐即刻说了一句“好,这才是真男人。”
“哎,此言差矣,你不成家,怎么立业?不立业怎么救国?”父亲在那边气定神闲,显然他早已想好了对策,慧声哥哥这新郎官不当也得当,况且五姐姐和他不是互相等了这么多年吗?
“伯父,我......”慧声放下茶碗,看着李老爷,眼里还是那般真诚,“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这就对喽。”父亲开怀地笑起来,看着一脸不好意思的慧声问:“那五丫头六丫头你们都是一起长大的,要不......就六丫头吧。”父亲突然顿了顿,话锋一转,惊得我心提了起来,我知道他这只是铺垫,果然父亲在外面又笑了起来。
“慧声,你觉得怎么样?”父亲看出了慧声脸上的冷汗和急切,心里更是打定了主意。
“看样子是不喜欢,那就惜兰吧,怎么样?这回满意了吧?”
慧声看着李老爷,脸上冷汗又流了一层,想当初被买进李府,人家认了干儿子,摆明了就是想招一个从小养大的女婿,想想李老爷花在他身上那些真金白银,他是还不起的,现在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慧声没有明确回答,只是笑了笑,这时管家进来禀报事情,他趁机起身退了出去。
五姐姐提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这几天她换了旧式打扮,她说既然声哥哥重名声,那就是重传统,既然是重传统,那就是还喜欢咱们老一辈的东西。
她兴致勃勃地让二姨娘给她找了几套合身的好衣裳,穿上以后人也温柔和顺起来。
几位姨娘笑她“女大不中留,大小姐也敛了脾气了,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从后面屋里出来,在连廊上迎面撞见了慧声哥哥,这是他回来以后我第一次正面看他。
看着他变得几乎看出原来样子的容貌,我眼前又现出一片明晃晃的阳光来。
窗玻璃上透过细细的阳光,罩着蹲在的小女孩。厚厚的门帘子突然被掀开,吓得小女孩抬头看过去。
一个比她高不了多少的男孩子走进来,他身上穿着小皮袄子,直直地冲小女孩走过来。
那个小女孩就是我,当时娘亲刚上吊不久,宅子里一片乱哄哄的,没人过来给我送饭。
我蹲在地上,饿得眼泪憋在眼眶里,那时我没有力气哭,也不能哭,越哭越冷,越冷便越饿。
我吞下点心,它们冷得发硬了,硌得我眼泪流下来。
我抬头对着他笑,脸上沾着点心渣,他站在光里,就是那时我记住了那双黑黑的眼睛,发生亮光,格外有神。
“慧声哥哥。”我出声称他哥哥,蹲身行礼。
“是六妹妹吧。”
他认出我来了!
慧声哥哥看着我,他并未上前,我也没有往前一步,我们两人之间隔着距离,显得熟悉却又不亲近。
“我还像四娘问你了,你还是那样沉静。”
“慧声哥哥好。”我无话可说,花圃里的花香传过来,湿透了我后背。
“你这些年可好?”他问得很体贴,我想着那冷硬的果子,点点头回他说“好。”
他又同我说了几句话,言语之间使我知道,他那个天地,我进不去了。
他说的我一句也不曾听懂,甚至于他的表情,我都觉得疏离。
慧声哥哥还是原来那个慧声哥哥,只是他的血肉,言谈之间的气魄,让我折服也望而却步。
“六小姐还不知道这外面的世界吧?”
“这宅子也好多年了,记得以前下雨就从房檐下落下来,法国都是洋楼,还有一座最大的钟楼,钟楼就是......”
“连衣裙和西装是一对,就像柴米油盐和诗酒剑茶......”
“雾都的雨是很美的,雾蒙蒙的就像烟中......”
“烟雨江南。”我插上一句。
慧声哥哥摇摇头,“不是。不一样,华贵的美,清瘦的美,那不一样,也没法比。”
我抬头看着倚在栏杆上的慧声哥哥,很难想象他刚刚还拘谨地坐在父亲面前,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喜欢五姐”的话,怎的.....差距这样大?我有些转不过来。
他礼貌客气,恭敬疏离,他见到这宅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子,而他语气里的狂傲,也是时时显露出来的,连三姨娘也觉得给他脸了,哪来的那股子轻狂?
五姐却不以为意,她一心扑在他身上,她说街上那些人更狂,这算什么呢?
我看着一脸骄傲的五姐,原来我和五姐也隔得这样远了。
这天晚上我躺在被窝里,悄悄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