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花又开了。”五姐姐托腮倚在栏杆上,看着廊下花圃里的花,一脸可爱。
她并不皱眉,却一脸“娇愁”,看着又茂盛起来的花,五姐姐心里倒了一江春水。
“声哥哥就是花落时走的,怎么花开了还不回来?”五姐姐拖着腮问我,其实她也不是问我,她心里急切,总要说点什么,看着这两边紫红柳绿的花,她再也等不及了。
花开花落了多少次,从我十二岁直到我十六岁,从五姐姐十三岁,直等到她如今的十七岁,这花就是五姐姐的念想。
那时五姐姐看着这成丛的鲜花,总是要说这几句话,然后转身拉着我回屋去。今天五姐姐却没有拉着我回屋,她一直倚在栏杆上等着慧声哥哥回来。
慧声哥哥回来的这一年多,除了出门打理生意上的事,剩下的时间都是与五姐姐在这连廊上聊天,我远远抬头看他们,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两人脸上都是淡淡的笑意,有时还传来一阵大笑。
慧声哥哥已连着两天没有回来了,五姐姐或是心里担心、着急,她在房檐下站着,窈窕的身材迎风生韵,带着柔美焦急,更显出一副小姐的款儿来。
“五姐,你进屋来等吧,那风大,着凉。”我说着往五姐姐那边走,想拉她回来。
五姐姐见我叫她,笑着回头应了一声,她这一声应得很响,惊着了三姨娘养的猫,猫吱哟叫了一声,跳着肥胖的身子顺着花草走了。
“都是这猫,把花草都糟践了。”五姐姐气得叫嚷,恨恨地看着那猫。
“好了,小心让人听见。”我说着看看周围。
“你怕什么?”五姐姐回头嗔我,小脸扬了起来,她向来是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惧的,她是这红粉宅子里的英雄,惯能镇住女妖精怪。
“进屋等吧。”我拉五姐姐衣袖,声音更小了些。
五姐姐看看天色,转身对我说:“要下雨了,看来声哥哥今天不回来了,走吧。”
我被五姐姐拉着,趁隙回头看了一眼,花上带着露珠,水灵灵的有些烦闷,就像这半凉半热的天,总也落不下去,也起不来。
慧声哥哥走的那些年,五姐姐也是这样等,每天也是我这样劝,反被她拽回屋里。
她拉着我疯,可那样疯狂地笑闹,也没能缓解她半分相思,她前一天拉着我疯闹后,第二天照样托腮等在这里,闷闷地望着前门那堵通着前院的矮墙。
那些年五姐姐经常是从后面吓我一下,吓得我全身哆嗦。
我压压胸脯,想这大宅子里除了五姐姐这个没有规矩体统的人,谁还能大呼小叫地,谁还敢大呼小叫的,就是天生不是四姨娘那般轻声细语,也该得装出个大家体统的样子,就比如我,裹着小脚连路也走不顺溜。
我也想像五姐姐那样跑,只是我跑不起来,小脚摇摇晃晃的,快跑几步就摔在花圃里。
五姐姐笑我,拉着我狠跑。
有一次玩得狠了,我磨破了一双鞋,被二姨娘叫到院子里说了一顿。
那天倒是不热,我站在二娘屋门口台阶上仰头往上看,台阶上站着秋果,梗着脖子瞪着我。
我那时也不知臊,只想着饿,饿得眼睛有些发昏。
后来二姨娘端着一碗东西从里面出来,问我饿不饿时,我摇了摇头,看着她好看的面容,我想起了娘亲。
也就是那次二姨娘把五姐姐叫到跟前,她拉着五姐姐的手说:“女孩子家疯跑是不成体统的,哪能像那没教养的孩子,疯起来没个样子?”
她笑着哄五姐姐,给了五姐姐一本花样子,让她照着绣绣,也该会点儿女红,这样以后嫁人就更有体面。
五姐姐撅着嘴不说话,十一岁的小人很有主意。
她将花样子扔进了后花园的水池子里,自己在屋里喊了一天,险些将窗户卸下来,后来还是父亲答应让她去上学,她才消停下来,这一闹直闹得全家上下不得安宁,险些掀了宅子,也再没人敢说五姐姐什么。
三姨娘听说五姑娘要去上学,拿出一个月的月钱给五姐做了一身新衣服。
五姐姐到学校后才知道上学是要穿校服的,她就将那身衣服随手给了我。
我将它锁进衣柜里,从没穿过,它明晃晃地被压在箱子底下,后来就失了光泽。
“你回头看什么,快走啊,不是你来劝我回屋,怎么到最后又成了我拉着你?”
五姐姐拉着我往前面院子里走,一路嘴不停着,一路走一路跟我说笑。
我心不在焉笑说:“想起以前了,你拉着我跑,跑掉了一只鞋。”
“你还蹲着蹭着去捡,也不大大方方站起来捡,鞋掉了怎么了,又不是脑袋掉了,就你怕她们。”
五姐将我所有的守规矩都称作是“怕她们”,她恨我没个骨气,也不知道争辩反抗,她时常担心一旦她以后嫁出去了,我该怎么办呢?她说“你八成会被她们吞了,连骨头也吐不出来。”
我笑着不答话,想起那次和五姐一起疯,她被二姨娘缓声细语地说了一顿,最后还闹着上了学校。
“哎,你怎么又走神了?”五姐姐皱眉拉我胳膊,让我听她说话。
我怔神想了想说:“我想到四娘了,你那天当着众人的面骂猫,吓得她说你厉害,四娘奇怪你为什么那么护着那些死物,为了那些东西去得罪活人,她......”
五姐姐一副骄傲样子,一脸鄙夷地说:“她不懂,那是我的花,就是我的一条狗,也不准别人欺负了去,而且......”
五姐姐凑在我耳边小声对我说:“那是我和声哥哥玩的地方,那个花圃里有我们埋下的一坛酒,结婚时喝。”
她脸上现了红晕,笑得有些娇,这种神情在五姐姐脸上很少见。
她倚着我小声说:“到时我就向爹爹说,给你也找个好婆家,你就不用在这受没用的闲气了。”
我笑笑不说话,五姐姐对于她的东西,她和慧声哥哥曾经的东西,都很强制霸道地看守着,不允许别人沾染破坏一点儿,就像她心中那个声哥哥一样,神圣美好而不可侵犯。她要跟他在一起,慧声哥哥是全部的好和全部的才华,这点我也承认,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当初那个人吗?
我不知道五姐姐他们当初竟然还埋下了一坛酒,还是就在慧声哥哥离家前一天晚上埋下的,原来他们之间有这样多我不知道的事。
我知道他们很早就在一起玩,就在声哥哥刚来我家时,五姐姐就见了他,在声哥哥偷着送给我糕点之前,他心里恐怕就有了五姐姐吧,要不他们也不会埋下那坛酒,许下那些诺。那坛让人羡慕的酒,五姐姐让我羡慕的人生,都搅在帕子里,咽在我心里。
我是喜欢他的,但我不能说。
慧声哥哥走后,五姐姐就整天对着花圃里的花胡思乱想,自从她上了新式学校以后,说的话就更让人发笑,她说这花会带着她的思念进到声哥哥梦里。
五姐姐看着开得鲜艳的花朵,从快乐到忧愁,从忧愁再到快乐,这花载着她的相思,早就成了精了。
五姐姐看着花开花落,心头蒙上一层相思,她拉着我疯闹,拉着我满院子跑,她想声哥哥想得紧了,终于忍不住从这大宅里冲了出去,穿上了我没见过的学生装,黑裙子蓝上衣,很古怪也很好看。
五姐姐捧着书本放在胸口,半跪在炕上念东西。
我听不懂她念的是什么,她没有跟我解释过书本里的意思,只是叹息着说“现在什么都变了,她要赶上去,为了声哥哥,为了和声哥哥在一起,为了让声哥哥刮目相看”。
五姐姐为了念书,将眼睛熬得大大的,深深地陷进眼眶里,身量也熬得更苗条,这让二姨娘着了慌,说再这样下去就要找不到婆家了。几位姨娘看着这样的瘦得五姐姐,都不明意味地笑了笑。
五姐姐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脸上又现了红晕,头还是高傲地扬了起来。
她说现在都是西式教育,女孩子上学校才是好的,她不在乎姨娘们说的道理,她自己的道理又跟姨娘们说不清楚,索性大家各干各的,谁也不要管谁。
我站在六姨娘身后,看着五姐姐这样,慢慢湿了眼眶。
大家都知道五姐姐早晚是要和齐慧声在一起的,她们只不过是调笑两句,给五姐姐提个醒。
“再到手的鸭子也是要小心的,你这样不守“规矩”,万一人家慧声娶了你以后嫌弃你,那可是要吃亏的哦。”
再后来慧声哥哥回来了,看着他们两人时常站在连廊下说话,姨娘们更是调笑起来,带着酸味,带着甜味。
当然姨娘们都知道,这前提是齐慧声不敢不娶,也不想想他是吃谁家的饭长大的,还敢对李家的大小姐不好,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就是有雄心豹子胆,他也吞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