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之敬夫妇被安葬在了后山的半山腰上,这个地方位置绝佳,可以鸟瞰整座湖的美景。
忠叔本来话就不多,汪之敬夫妇下葬后,话就更少了。这几天每天早上吃完饭后都会上山在坟前呆坐,一坐就是一天,痴痴地看着湖水,不时地喃喃自语。
这天,汪忠顺从山上下来,汪连章忽然迎了上去,堵住了他下山的路,盯着他:“忠叔,我觉得你这些天在有意躲着我,我爹娘的后事现在也办完了,我想我们该聊聊了。”
汪忠顺这次没有躲闪汪连章的目光,“大少爷,我也正准备去找你,叫上二少爷,随我来吧。”
汪连章和汪连升跟着他走进了北厢房的祠堂。
祠堂里供奉着汪之敬夫妇和汪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汪连章亲书的汪之敬夫妇的牌位赫然摆在最前面。
兄弟两人恭敬地上了一注香。
汪忠顺忽然向两人双膝跪倒。
两人大吃一惊,“忠叔,你这是干什么?”
“两位少爷,请你们对着老爷和夫人的牌位发誓,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开望庐,否则我就跪死在这里。”
“忠叔,您老不要这样,我们答应就是了,您老起来说话。”两人托起了他。
“两位少爷请坐。”汪忠顺坐下后,指了指蒲团。
他从怀里慢慢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他们。
这是一份江都县衙的安民告示,纸已经发黄,纸边也撕裂了几处,墨迹也淡了,显然已经张贴过不短的时间。
汪连章看完,手剧烈地抖了起来,“忠叔,您怎么会有这张告示?”
“这是我今年三月在县衙前揭下来的。去年十一月,这里的房子完工,我回去了一趟,老爷让我把二太太和连诀接来这里,还说了,你和二少爷随后也回来,并吩咐我,没有他的命令不得离开这里。到了今年三月,还是没有消息,我想到回望庐的时候,老爷让我带了几只鸽子,但放了几只后,也一直杳无音讯。二太太着急,差我回去查看,我才知道汪家出事了,静园也被封了,后来在县衙我看到这张告示,就偷偷揭来了。”
汪连章点点头,“二娘也知道了?”
汪忠顺点点头。
“这张告示上说我爹将您老毒死,沉尸长江,这不必说了,那指使您勾结天地会邹彪,贩运私盐四百余万斤,并控制皖苏、赣闽六处盐号,当也是假的咯?”
“当然。我跟老爷行盐十余年,除仁和号,从没听过汪家还有其他盐号。”
“我爹对这些罪行供认不讳,这些既然都不是事实,爹为什么要认这个罪呢?”汪连升疑惑不解。
“大清例律盐商贩私从重处罚,贩私四百万斤那是死罪,更不要说勾结天地会了。他一定受到了什么胁迫,让他不得不从。”汪连章黯然道。
“我们汪家究竟得罪什么人了啊?”汪连升哭道,“忠叔你现在好好的,我爹留这么一手是要我们给他申冤啊!”汪连升哭道。
“二少爷,你错了,老爷没有此意。他不会想得到县衙会有这份告示,他也没想到我会私回扬州。”汪忠顺幽幽道。
“确实,爹在信中让我们来望庐就不要出去,他是没有这个打算。”汪连章也凄然道。
“那我们就这么算了?”汪连升道。
汪忠顺忽然起身,跪地,恭恭敬敬地向汪之敬夫妇的牌位磕了一个头,又转向了兄弟两人也各磕了一个头。
“忠叔..您这是..”汪连章被汪忠顺的举动弄糊涂了。
“两位少爷,老爷还没有跟你们说过我的身世吧?”汪忠顺问道。
“你的身世?”汪连升瞪大了眼睛,“忠叔,您不是从小在武昌府做生意的本家族叔吗?”
“十几年白莲教那场起事,两位少爷知道的吧?”
两人点点头。
“我是白莲教的幸存者,十六年前我就该死了。”
看着兄弟二人瞪大的双眼,他讲起了他的身世...
十六年前他还叫郭忠顺。
他是武昌府咸宁人,家里原有父母和一个妹妹四人,靠几亩薄田勉强维持生活。乾隆末年朝政日趋废弛,贪污腐败日益严重,苛捐徭役也日盛一日。川楚地界,高山绵延,天高皇帝远,乾隆六十年,他们唯一赖以生存的几亩薄田被当地的一个士绅强行圈走,父母和妹妹不久病饿而死,他只好躲进山林以挖野菜打猎为生。嘉庆元年白莲教起事经过时,他毫不犹豫地参加了,随起义军转战鄂、甘、陕,九死一生,也练就了一身的武艺。
嘉庆九年,他已是起义军首领苟文通的卫队长。苟文通在八月被叛将赵洪明所杀,余部皆散,他随残部三百余人转战陕南,但半个月后在紫阳火烧湾不幸被清军包围。
这么多年过去了,想到火烧湾,他依然心有余悸。
嘉庆九年九月,陕南紫阳火烧湾,那是真的人间地狱。
一阵大雨过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整个山坡已经被血染红,起义军兄弟们的尸体,满山遍野横七竖八地躺着,到处都是烧焦的残肢和滚落的人头,几颗光秃秃的树干还冒着烟...
他是被一颗落在身边的炮弹震晕了,这场大雨浇醒了他。
清军已经撤了,他从尸体堆底下爬了出来,全身已经被血浸透,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因为叠在尸体下面,清军打扫战场时没有发现他,他成了那场屠杀唯一的幸存者。
自嘉庆元年开始,持续九年,战火绵延川、楚、甘、陕、豫五省,耗费大清王朝两亿两白银的白莲教大起义,最后一仗,就这样在陕南的这个小山沟里悲壮地结束了。
三个月后,已是五品步军校尉的赵洪明在家被杀,头颅不翼而飞…
他拎着赵洪明的头颅想回火烧湾祭奠,但在武昌过关卡时,不慎被守军发觉,最后被堵在一处断崖边,一路斩杀了十几个兵勇后,见脱身无望,纵身跳进了汉水..
他没有死,冰冷的江水裹挟着他前行,经过一处拐弯,水流渐渐缓了下来,他挣扎着游到岸边,昏了过去…
醒来后,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身在一个船舱里,出现在他面前的就是现在正躺在他边上的汪之敬。
也是他命不该绝。
武昌府是汪家的引岸,白莲教平息,局势也渐趋稳定之时,汪之敬亲自前来接续以前断了的线。行至汉水时,他们的船在岸边看到了奄奄一息的郭忠顺,摸着还有一丝气息,就将他抬入船舱,灌了一碗姜茶后救活了他。
他自知是朝廷要犯,不愿连累汪之敬,醒来后便要走。汪之敬见他有一股英雄气概,执意收留他养好伤。几天后,他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汪之敬,但汪之敬并没有放走他,也没有把他递送官府,最后将他带回了扬州,改姓了汪,十一年前汪荃死后,接替汪荃做了汪家的管家...
听完,两人全部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心中之前对这个神秘的,似乎什么都会的忠叔的众多疑团也终于豁然得解。
“你们兄弟三人在一起了,老爷可以瞑目了。我也该走了。”汪忠顺忽然淡淡地道。
“走?您要去哪里?”汪连章道。
“我十六年前就该死了,汪家给了我一条命,又给了我十六年的荣华富贵,该是我还的时候了。”
“忠叔,我知道您老的心思,不是我驳您,汪家这事背后绝不简单,您老这一出去必然是凶多吉少,我绝不同意。”汪连章道。
“大少爷不要说了,我已经决定了。”
“那您打算去哪呢?”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通政史司,步兵统领衙门都可以,我要去告御状。告示上说我被沉江,而我现在好好的,那这个案子就是个冤假错案,只要这个案子能上达皇帝,汪家就能沉冤昭雪!”
“忠叔,您想的太简单了,这事我舅姥爷都不敢说话,您去了只怕也是劳而无功,还可能把命丢了,不行…”
“大少爷,已经决定了,不要再说了,你就让我给汪家做点事吧!每天对着老爷夫人的坟,我度日如年呐..”汪忠顺老泪纵横,两行泪一滴滴滚落下来,啪嗒啪嗒落在地上。
汪连章看着汪忠顺良久,转向汪连升:“连升,这个家,哥交给你了,我随忠叔去京城。”
汪忠顺惊得连忙跪下,“大少爷,万万不可!”
汪连升也大声道,“哥,我也决不同意,爹千辛万苦做这么多事就是为了保全你,让你出去,我对得起爹吗?再说这一家子,我照顾不来。还是让我陪忠叔上京吧,我以前去过京城,门头熟,我比你去合适。”
“不可,二少爷..”汪忠顺急道。
“忠叔,哥,就这么定了。”汪连升打断了汪忠顺,目光坚毅而沉静。
汪连章看着他们良久,长叹了口气,“你们执意要去,我也拦不住,但忠叔,您是我们的最后一张牌,绝不能贸然行事啊,一定要好好筹划下。您再想想,还有什么事情没说的?”
汪忠顺想了想,“去年我最后一次见老爷的时候,老爷给我看过一张纸条,是鸽子传回来的,上面写着:少东家之死非意外,京城暗流涌动,似有针对仁和之意,公宜速派人来曹府。”
“少东家?是三叔家的少刚哥?他不是醉酒落水而死的吗?”汪连升问。
“少刚少爷名为黄山茶庄的少东家,其实是汪家在京城的联络人,逢年过节替老爷在京城走动。去年八月中秋过去几天,扬州会馆传过来一封信,说少刚少爷淹死了,尸体是扬州会馆不远的护城河里发现的,顺天府仵作勘验是酒后落水溺亡。但老爷当时就有怀疑,少刚少爷为人老成,酒量海量不醉,怎么会是酒后溺亡。于是动用京里的一条关系去查,这是飞鸽传回来的话。”
“京城里的一条关系?您知道是谁?”汪连章问。
“不知道。”
汪连章有些失望,“还有吗?”
“就这些了。”
“那好,你们去北京,首要是查清针对我们汪家的暗流到底是什么。”汪连章嘱咐道,“在这之前,绝不可打草惊蛇。连升,少刚哥这条线你再跟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能不能借机找出爹在京里的那条关系。舅叔公家也去一趟。带两只鸽子,有什么发现,及时飞鸽传我。至于告御状,没有我的同意,你们绝不能去!”
汪连升和汪忠顺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汪忠顺和汪连升到山上叩别了汪之敬夫妇。
湖边,汪连章握着两人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汪忠顺也动了情,“大少爷,后山翻过两个山头就是集镇,差什么你都可以让汪和他们去置办。你就在这安心等我们的消息,没有我们的消息,你一定不要离开啊!”
汪连章红着眼,点点头。
两人回头看了一眼望庐,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