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船吃水很深,走的很慢,他们的船从仪征进入长江,由镇江沿运河南下,在杭州转道钱塘江逆流而上,沿着新安江,五天后才进入了徽州境内。
新安江水清澈透底,船行其间俨如身在画中。
徽州境内群峰参天,溪水回环,风光旖旎无边,但也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称。险恶的生存环境造就了徽州人吃苦耐劳的品格,徽州商人的足迹由是遍布全国,通有无,交相利,形成了一个个富可敌国的徽州商帮。
明弘治五年明朝政府开中折色以后,徽州商人开始介入盐务,到嘉庆二十五年初,两百余年的时间,徽州盐商已经控制了两淮绝大部分的官盐销售。此时扬州的四大盐商总商也已全部都是徽州人。
静园汪之敬和曹中堂的本家堂弟曹文锡祖籍歙县上溪,西山堂陈知渝祖籍歙县丰溪,筠园魏敏中祖籍休宁。
汪家出事后,曹家也受了牵连,退出了总商之列。新递补了陈知渝和魏敏中手下各一名散商为总商,汪家手里的引岸例由其他总商瓜分,陈知渝竟取得了汪家江西建昌府、南昌府、饶州府和湖北武昌府、德安府五处引岸,风头之盛,俨然已成为新的扬州首总。
他们的船过了歙县,继续西行,很快就要到率水了,在率水和新安江汇流处不远,那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了。
望庐。
汪连章的思绪回到了六年前。
那年秋闱他高中秀才第一名,汪小解元在扬州出尽风了头,那年恰好又到了老家三年一次的大祭,爹去江西行盐特意带上了他,准备江西事罢,十一月十三冬至日的那天顺道回歙县祭祖。
歙县老家的人也早知道了这个消息,也都迫不及待想见见这位徽州的后起之秀,徽州府的知府、同知,学政和歙县衙门的所有官员届时都将会出席汪家的这场祭祖大礼。
汪连章先前很少离开扬州,爹这次行盐带上了他,一来让他了解一点汪家的生意,二来也算是对他的褒奖。他跟着爹走遍了汪家江西引岸的各个盐口,好好地玩了一通,不知觉时间就到了十月底。爹让其他人原路返回扬州,他和爹、汪家的管家汪忠顺三人抄近路赶往歙县老家。
赣南多山,道路崎岖难行,一路旱路转水路,初十那天他们就进入了率水,率水转新安江再有半天的水程就可以到了。
但天忽然就变了。隆冬时节,这场风来的莫名其妙。率水江面上顿时暗流涌动,他们的船寸步难行,不得已只得在岸边停泊。到了十一日下午这场风还没有停的架势,但也不能再等了,汪之敬给船工老大加了五倍的脚程,船工老大终于不情愿地撑起了杆子。
进入新安江后,天已经黑了,新安江的水面开阔,风势也越来越大。
新安江下行不到半个时辰,忽然一阵疾风,船工老大支撑不住,船首一个打转就钻进了江边的芦苇丛里,再也动弹不得。
一行人在船舱里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好在下半夜风势渐渐地小了。
第二天一早,风停了,太阳出来了。
他们的眼前一片狼藉,大片大片枯黄的芦苇折断了腰倒伏水中,水面上落满了芦苇叶和芦苇花。
汪连章忽然叫道,“爹,你看那是什么?”
汪之敬顺着汪连章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穿过倒伏的芦苇,眼前一片开朗,那是一处内湖,波光滟潋的湖面迎着太阳,发出淡黄色的柔光。远处的山上满是松林,红红的秋海棠点缀着,山脚下还有一片青绿色的竹林掩映其中。
黄色,红色,绿色杂糅其间,远远看去如诗如画,几人都不禁看呆了。
幸好这场风吹伏了江边的芦苇丛,否则怎么会有人能知道这丛芦苇的后面原来竟是别有洞天。
一行人分开了倒伏的芦苇,穿过这汪内湖,到了岸边,上了岸。
山脚下青翠的紫竹林里传来潺潺的泉水的声音,紫竹林边上还有几丛腊梅,黄色的花骨朵正在寒风中傲然怒放。
这是一处真正的世外桃源。
湖边有一方青石,汪之敬站在青石上极目远眺,遮天蔽日的枯黄的芦苇将整个湖严严实实地围成了一圈,湖边上一场风过后,漂浮着一层黄黄的芦苇花,一片萧索之色。不禁脱口吟道:
“楚汉英雄今寂寞,两城相倚旧封疆。
荒台落日酣红叶,古墓秋风老白杨。
岂是有为增感慨,便今无事亦凄凉。
徘徊望尽东南地,芦苇萧萧野水黄。”
吟完,满面凄凉。
“爹,您吟的是王元章的七律《楚汉两城》,芦苇潇潇野水黄,在这里倒是应景!”汪连章应道。
汪之敬点点头,喃喃道:“现在是冬天,芦苇黄了,看起来确实一片是肃杀。不过来年春天,等芦苇发芽,这里必将是另一番情景。”
这话是对汪连章说的,但似乎又像是对自己说的。
汪之敬继续道:“荣华富贵,三代而斩,我们汪家已经富贵五代了,也该知足了…此处青山可埋骨,过几年等我干不动了,我们也不回老家了,就在这盖几间房,躬耕渔樵,做个农夫渔民,也是一大快事,我死后能埋在这个这个地方,此生当也无憾了..”
汪连章不解,问为什么不回歙县老家,汪之敬没有回答。
“连章,给这个地方起个名。”汪之敬忽然道。
汪连章灵机一动,沉吟道:“徘徊望尽东南地,芦苇萧萧野水黄。两句各取一字,叫望芦怎么样,望芦,望着芦苇嘛。”
“望芦,不错,不错,应情应景,不过,我看还是改芦苇的芦为草庐的庐,就叫望庐,望族之庐,我汪家还当得起这望族二字。”汪之敬笑道。
汪连章取出小刀,在青石上郑重地刻下了“望庐”两字…
远处河左岸开始出现了芦苇。
汪连章站了起来,盯大了双眼。
六年过去了,芦苇已经换了一茬一茬,已经找不出当年的任何痕迹。
他放慢了船行的速度,忽然看到左侧的芦苇丛中有一条细窄的小径通向芦苇深处,入口处精心地伪装过,不经意看根本发现不了,没错,应该就是这里了。
他调整船头,沿着这条小径划了进去,芦苇很密,船行时不时发出压断芦苇的噼啪声,行不多时,这条小径忽然变宽了,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汪湖泊。
林蝉和汪连升立在船头,被眼前的景像惊住了。
湖泊清澈见底,翠绿的芦苇叶遮天蔽日,环绕着整个湖。远处的山上松柏青翠,到处开着五颜六色的花。山下有一片竹林,竹林边隐约还有一排房子,一股袅袅的炊烟正在升起。
湖面上一只老鸭子带着一群小鸭子正在戏水,小鸭子黄黄的绒毛,在湖里扎着猛子,欢快地追逐着…
“连升,我们到家了。”汪连章眼里噙着泪道。
汪连升还是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这里是我们的家?”
“这里就是望庐。”
汪连升兴奋不已,“原来这就是望庐啊!哥,你看,前面那股炊烟,一定是忠叔。”
船慢慢靠了岸,三人跳下船,将船系在岸边。
汪连章走到那方青石头,当年的望庐二字已经模糊不清了,他抚摸着,眼圈又红了。
竹林边比当年多了一个篱笆扎成的小院,院子里东向和北向有两排木屋,木屋看样子建成并没有多长时间,还是新的,一道山泉从小院边上蜿蜒流过,汇入湖里。
一个虎头虎脑的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孩出来,看见他们,又飞快地跑了进去。
不多时,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和一个四十岁左右年纪的妇人快步走了出来。
看到三人,老者疾步上前,“大少爷,二少爷,你们可来了...”扑倒在地,老泪纵横。
汪连章赶忙搀起他,“忠叔...”,哽咽着也说不出话来。
妇人走了上来,拉着身后的那个小孩,“叫大哥,二哥,嫂子!”
小孩躲在妇人身后一双大眼睛啪嗒啪嗒看着他们,脖子上戴着一只银锁,同样的锁,汪连章和汪连升各有一块,这个小孩肯定就是汪连诀,妇人就是爹说的二娘了。
汪连章和汪连升弯腰深深一拜道:“二娘。”
林蝉儿看着妇人,觉得很面熟,踟蹰着也欠了欠身。
“这是连诀吧?”汪连章直起身,摸了摸小孩的头。
“连诀,快叫!”少妇催促道。
“大哥,二哥,嫂子..”小孩怯生生道。
“好..好..”汪连章看着小孩,忽然吸了吸鼻子,指着船的方向,“二娘,忠叔,爹和我娘,我们带回来了..”
九月初三,淮安府御码头,醉月楼。
在江西外差三个多月的丁文元回来了,泗淮帮在帮的五兄弟照例在醉月楼为他接风洗尘,一直盼着四叔回来的黎潇潇自然也来了。
酒已过三巡,丁文元有点微醺了,“老五,那事办得还顺利?”
老五也喝多了,回道:“我也刚回来,虽然经了点波折,还好不辱使命。朱老大的事不出所料就是刘玉德干的,事发后,八名杀手全被送进了长芦一个盐场,后来这些杀手在长芦死了七个,只逃出一个人,我也是才把他找到,这事还得多亏二哥。”
“哦?”丁文元一惊道。
“爹不是让我帮着大哥查刘玉德的芦盐嘛,我偶然听到个事,说是长芦的清河盐场来了八个人南方口音的人,受不了清苦,一天八人翻越围栏逃出时被发现了,当场打死了七个,有一个逃了出去。我一下就想到刘玉德了,老五顺着这条线,还真让他挖出来了。”萧启得意地道
“是啊,找到他还真费了不少功夫。这个人害怕刘大癞子的手段,开始怎么也不愿指证,我答应保他性命,并许他事成后给他一万两银子,还有桃源县一块地,他才终于答应。过几天漕帮重阳大会,我们就要他刘玉德好看!欺师灭祖,戕害同门那是十恶不赦之罪,按帮规要受铁锚烧死之刑,我就看他到时候有何话说,哈哈!”
“好,好!你带回的这个人现在哪里?”丁文元若有所思地道。
老五继续道:“爹说了,这事不能由我们泗淮发难,这事如果想起到效果,扬后的盛老大出面更名正言顺。朱老大是他妹夫,就算不看朱老大,他妹惨死这事他总不会不管吧。盛老大我已经找过了,他拍着胸脯说这事他来干!这个人我这两天给他送过去!”
“嗯嗯!刘大癞子这次定不要再放过他!”丁文元恨恨道。
“既然他入了漕帮,那正好按我们漕帮的规矩办!他才来几年啊?你看我们江淮漕帮已经被他祸害成什么样了!”老六怒道。
众兄弟都点点头。
“对了,二哥,你那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丁文元转向二哥萧启道。
“清河盐场大使与刘大癞子勾结的证据我已经拿到了,这两年每年回漕时他夹带的私盐每次都不下一百五十万斤,长芦盐好,一向不愁销,只此一项就有五万两银子的进项。据我们安在他那的人传回的消息,他好像还开了一条从长芦过来的海路,这个进项就更大了去了,只是暂时还没有查到实据。”老二萧启道。
“二哥,你是说我们在永安里有人?”丁文元大惊道。
“爹让我不要透漏任何人,但就我说,在座的都是咱们自己兄弟,这难道也要瞒吗?不过话话说回来,各位可不要透漏出去哦,这个人是爹亲自安排进去的,如果不是让我查长芦,爹说了他也不会告诉我。”萧启神秘地道。
丁文元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点点头笑道:“还是爹走在前面啦。”
“但是爹对向盐院举报刘大癞子贩私,一直很犹豫。现在运漕粮哪还有赚头,江淮大部分漕帮都已或多或少参与了盐运,就是贩私也是大有人在,我们如果举报刘玉德,恐怕少不得要得罪其他帮的。我们泗淮这些年来对是否参与盐务不也是举棋不定,时停时废吗?”萧启不无忧虑地道。
“爹谨慎些是有必要的,只是现在江淮漕帮里还有几个干净的,水至清则无鱼,我一直都在说我们泗淮不能这么清高,这会不合群的,以后还怎么统领江淮漕帮!”丁文元借着酒劲道,“大哥、二哥,各位兄弟,我这次到赣州府和建昌府,这些地方,市面上私盐比官盐还多,单就两淮过去的就要占到三成,你知道这块的运输需要多少船,有多大利吗?”
“四哥,爹不都已经定了吗,泗淮帮绝不涉私盐,你怎么又说这话了?”段凌云不满道。
“嗨,嗨,我也就随口这么一说,好了,不说了,不说了...”丁文元看了看段凌云,摇摇头道。
大家都不说话了,一阵沉默。
很久,丁文元打破了沉默道:“今年的重阳大会爹这样子肯定是参加不了了,今年谁去参会定了吗?”
没有人说话,场面一时很尴尬。
“还没有,爹这两天应该会有安排吧。”段凌云看几位兄长都不说话,回道。
眼见黎老当家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泗淮帮新任当家的选定已不能再拖了。泗淮帮虽还是江淮第一大帮,但永安的势力这两年发展太快,已足以和泗淮分庭抗礼,其他各帮对泗淮的恭敬也已大不如前。这次的漕帮大会上如果能除掉刘玉德,必是件大出风头的事,几乎铁定将成为泗淮帮的新任当家。
众人各怀心思,都低下了头吃饭,屋里立刻安静下来。
凌潇潇打破了这阵难堪的安静,向丁文元笑道,“四叔,你知道我见过汪家大少爷了嘛?”
“你是说扬州仁和号的汪大少爷?”丁文元抬起头,惊道。
“是的,八天前,我和七叔在清江浦见到了他。”凌潇潇道。
“他人现在哪里?”丁文元急道。
“四叔,你怎么了?”凌潇潇心下奇怪。
“哦”,丁文元发现自己失态了,“汪大少爷在扬州那是妇孺皆知,但据说去年十一月就下落不明了。现在乍一听到,还真有点不适应…你怎么会在清江浦见到他了呢?”
“七叔从京城回来,在清江浦听说一个汪姓的公子赌牌厉害,我也跟过去瞧热闹,结果发现就是他!只是后来有一个人来找他,他急匆匆就走了。”
“他现在清江浦?”
“不在了,我和七叔第二天去过他住的地方,已经人去楼空了,应该是回扬州了吧。”
“哦。”丁文元点点头。
“四叔,七叔说,帮里的盐务是你在负责,我爹生前也和他们汪家打过交道,你给我讲讲汪家的事呗?”凌潇潇撒着娇。
“我们泗淮是有承运官盐这块业务,但和这个汪家牵涉并不深,跟他们家也多年没有合作了,四叔怕是跟你讲不了什么啦!”丁文元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看着四叔意兴阑珊的样子,黎潇潇扁了扁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