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六傍晚,扬州城南高旻寺。
高旻寺是扬州八大禅寺之一,位于江都县城西南十五里的古运河旁,始建于隋,后世屡有兴废。
顺治八年,两河总督吴惟华于江都县城西南一处古运河岸筹建七级浮屠,以纾水患,名曰“天中塔”。康熙三十八年南巡,莅临扬州,见天中塔倾圮,欲颁內帑修葺,为皇太后祈福。江宁织造曹寅、苏州织造李煦倡两淮盐商捐资报效,加以修缮并扩建塔庙。康熙四十三年,康熙帝第四次南巡,亲临降香,登临天中塔,见旧刹鼎新,庄严宽敞,凭高远眺,旻天清凉,乃赐名“高旻寺”。
高旻寺的殿宇参照皇家宫殿建造,雕梁画栋,气势宏大。布局却曲折幽深,嘉木葱笼,又有江南园林的幽雅含蓄。各处禅房、念佛堂、藏经楼、西楼、水阁凉亭、寮房各抱地势,高低错落,自得天趣。
傍晚,汪连章一行的船终于到了高旻寺。高耸的天中塔和山门上康熙皇帝御书“敕建高旻寺”的汉白玉勒石,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寺门口的小沙弥见汪连升过来,赶忙迎上前,双手合十道:“汪施主,请随我来。”
这个是小沙弥是高旻寺副住持智光大师的座下弟子,法号净圆。
汪连升手合十回礼,三人跟在小沙弥的后面,避开人群,闪进了一条小径,穿过一处花圃和一条水榭后来到一间清幽的禅房。
虽然中秋刚刚过去,但昨夜起了北风,空气中还是有股沁人的丝丝凉意。满寺的枫叶也已经渐渐变红,给清幽肃穆的古寺更添了一抹诗意。
三人走在其中,满身的疲惫一扫而空,天不亮起床到现在,整整一天阴郁的心情似乎也好了很多。
“汪施主,师父这几个月让我值守山门,说只要看到您,就带您来这。三位请先在此稍歇,用些素斋。”小沙弥说完就退了出去。
“有劳了!”三人合十道。
这是间古色古香的禅房,布置很简单,窗前有一张古琴,禅床上横放着一道茶几,茶几边上一边两个分列着四只蒲团。禅床对面的墙上是草书“禅意”两字,汪洋肆意,颇有功力。禅意二字上面是一幅匾额,刻有“箓雨轩”三字,想必是这间禅室的雅号。禅意二字的两边是一副对联:“龙归法座听禅偈,鹤傍松烟养道心”,下联边上还有一列小字,“嘉庆十年乙丑十月初七智光仰圣祖风采焚香沐浴摹圣祖四十三年手书于箓雨轩”,下面盖着一方印章名曰“智光”。
看来这家禅室的主人叫智光,这是他嘉庆十年十月初七临摹的康熙四十三年第四次南巡题赐高旻寺的对联。
另一个小沙弥送了斋饭进来,他叫净慧,和净圆同为智光大师的座下弟子。
他们用过斋饭后,净圆送过来四副茶具,合十道:“三位施主,师父马上过来。”
三人合十拜谢。
不一会儿,一个六十岁上下,慈眉善目的出家人走了进来,关上门,向三人合十道:“贫僧智光,三位久等了。”
“拜见大师。”三人合十回礼。
汪连升向汪连章道:“哥,这位是高旻寺首座副住持智光大师,是爹生前的至交。”
“莫非你是连章大少爷?”智光一惊,转向汪连章问道。
“晚辈汪连章,见过大师。”汪连章合十,微微垂首道。
“好,好,令尊经常谈起你,今日一见,汪小解元果然气宇不凡、一表人才,很好,很好!”智光看着汪连章,不住地点头。
“这位女施主是?”
汪连章恭敬道:“这是拙荆林蝉。”
“见过大师。”林蝉低下头合十道。
“好,好,有此媳妇,令尊也当可告慰九泉了…三位坐吧。”智光叹了口气,示意三人坐下。
“大师,我想先看看我爹娘的灵柩...”汪连章眼圈开始泛红。
“阿弥陀佛”,智光看着汪连章,叹息道:“三位随我来吧。”
智光出了禅房,三人紧随其后,行不多久,进了一个拱门,拱门外是一处花园,穿过花园水榭中的一处假山后,面前出现了一扇小门,推开门,是一座小院,院子里有三间房。
“这是先师生前独居的院子,先师圆寂后一直空着,还算僻静。三位请。”
智光前行推开了中间的一扇门,点燃了一盏油灯。
灯光亮起,汪连章面前赫然现出了两副棺材,一副稍大,上书“先父汪公讳之敬大人之灵柩”,一副稍小,是“先母汪夫人曹氏讳桂珍之灵柩”,正是汪连升订做的两副棺材。
地上有一个蒲团,周围没有积灰,想必有人经常打扫。
汪连章压抑了一天的情绪此时再也崩不住了,双膝扑通跪地,爬上前去,抱着父亲的棺材,又抱抱母亲的,头磕在棺材上蓬蓬作响,“爹,娘,章儿回来了…”嚎啕大哭。
智光大师闭上了眼,嘴里念念有词,见汪连章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叹了口气,向前一步,扶住了汪连章,:“阿弥陀佛,大少爷,你也不要太过悲伤,贫僧已为令尊令堂做过四十九天法事,相信他们已往生极乐,永脱轮回之苦…”
汪连章站起身道:“大师对我汪家的恩德,晚辈无以为报,请受晚辈一拜。”
说完跪倒就拜。
智光大师托住了他,轻声道:“这个不必再提。但高旻寺绝非清净之地,大少爷既然已经见过令尊令堂,此处不便久留,请借一步说话。”
汪连章双膝下跪,朝父母的灵柩,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擦了擦眼泪道:“大师请。”
几人回到箓雨轩,净圆守在了外面。
坐定后,智光凄然道:“你们汪家的事一言难尽,贫僧一时也不知从何谈起,大少爷有什么想问的请问吧。”
“大师相信我爹会勾结天地会贩私吗?”汪连章道。
“阿弥陀佛。大少爷冰雪聪慧,贫僧无意欺瞒,以贫僧对令尊的了解,此事不实。”
“大师何以见得?”
“哎…先师和你们汪家颇有渊源,贫僧与令尊也相识多年,对令尊的脾性最是了解,汪家盐务的事令尊也多少说与过贫僧,今天贫僧就给三位讲讲吧。”
“谢大师赐教!”三人拜谢道。
“你们汪家自先祖文更公来扬州业盐,一百多年来,以布衣上交天子,荣宠不衰,文更公雍正年间因扶危济困、乐善好施被赐四品光禄寺少卿;乾隆朝令太祖德兴公接驾南巡有功被赐三品奉宸苑卿兼布政使,加孔雀花翎,这是大清朝近两百年来两淮盐商的第一人。至令尊,已是三代奉宸苑卿,朝廷的荣宠已是无以为加。贫僧了解令尊,令尊对汪家名誉的看重甚于一切,定然不会铤而走险贩私,更不必说勾结天地会犯党。”
汪连章点点头,心里压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父亲一直希望他考取功名,很少跟他谈及汪家盐务上的事,听着智光大师娓娓道来,对汪家先祖和父亲更多了一分敬意。
“至于两淮的私盐,令尊也和贫僧做过探讨。两淮私盐泛滥,始自乾隆朝末年,时至今日,已有滔天之势,甚至扬州的总商中贩私现在都已不乏其人。”
“大师是说扬州的四大总商中有人贩私盐?”汪连章插道。
“正是,令尊并未指出何人,似也不愿揭开。两淮盐区,天下豪奢之地,每年上缴盐课白银六百万两,居庸天下盐课五成以上。也正因如此,皇亲国戚、王公大臣们无不视其为利薮,两淮涉及盐务的大小官吏两千多人,更是巧取豪夺,不择手段。两淮的盐商们除了要负担每年数百万两的盐务支银和各级盐务官员每年数十万两的养廉银,还要负担无休无止的捐输报效。只务本堂明文登记,自乾隆元年至今,扬州盐商们的捐输就已三千万两白银之巨。两淮盐商确已疲惫不堪。而令尊作为首总,上承圣意,下抚大小散商,其中的苦处更是常人无法理解。”
“一斤淮盐自盐场出场不足十文,但正课之外,多如牛毛的杂项、浮费,沿途各关口水隘的敲诈勒索,加上水路运费,运至建昌府,成本竟至五十文以上,偏远盐店甚至售卖八十文尚不得回本。盐商只能混以泥沙皂荚,就是你们汪家也无法免俗,即使这样,也只是保本而已,盐船如遇风浪倾覆,必巨亏无疑。”
“江西多山,江河水网密布,私盐自古就难以禁绝。还以建昌府为例,建昌府是淮盐引区,但市面上除了淮盐,还充斥着广盐,浙盐,甚至川盐,皆为私盐,甚至淮盐中私盐比例也占相当比重。大清律例对私盐的刑律不可谓不重,犯私盐者,最轻也枷一月,杖一百,徒三年,但私盐还是屡禁不止,至今已成洪水之势,何也?”
“建昌府官盐成本要四十文以上,售价五六十文还掺杂泥沙草屑;而私盐售价只三十文而已,更是洁白纯净,好无杂质,大公子如果是建昌府的升斗小民会作何选择?”智光大师看着汪连章道。
“当然是私盐。”汪连章道。
“是啊,你是盐商子弟,尚且这么想,说明当前的盐务制度实在已是百疴丛生、不得人心了,已经到了不得不改的时候了!小民自知买私轻则查没,重则笞杖充军,不是不愿吃官盐,实是吃不起啊!”
“乾隆中期以前,吏治还算清明,引盐销售顺畅,你们盐商的日子很好过,盐商们奢靡奢华,视金钱如粪土,遇婚嫁葬丧、堂室饮食、衣服舆马动辄费数十万;有人以金尽买金箔,载至山上,向风扬之;有人以数千两银子买尽苏州不倒翁,流于水中,至波为之塞;有人甚至一碗蛋炒饭就要五两银子,争奇斗异,实在不可胜数。”
“但现在,受私盐泛滥的冲击,扬州的盐商们却委实难言风光。以你们汪家为例,你们汪家出事前仅建昌府一地,滞售的引盐就有四百万斤之多,加上其他引岸,不下两千万斤,折白银一百余万两之巨,但盐课和捐输却又不得不交,汪家虽是首总,其实也只是表面风光而已。”
三人不禁面面相觑。
“令尊几年前就已心灰意懒、萌生退意,只是不愿汪家的百年基业在自己手里终结,勉力维持罢了,常常与贫僧感叹无颜面见先祖。”智光凄然道。
汪连章忽然想起了三年前爹在新安江边那处芦苇丛中跟自己说的话,当时他不理解,今天似乎明白了。
“以你们汪家的能力,贩私实在不难,也不至于会困顿如此。盐商贩私无非也是为了生计,令尊心灰意懒,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智光忽然顿了一下,闭上双眼,合十道,“阿弥陀佛…”
“树欲静而风不止,大师所言何意?”
“没什么,大少爷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大师最后一次见到先父是什么时候?”汪连章心下疑虑,却也不便再追问。
“去年十一月十四。”
十一月十四,正是自己离开扬州的第三天,汪连章似乎明白了什么,“先父当时有何异常吗?”
“大少爷稍候。”智光说完,站起身,走到对面墙“禅意”二字前,揭开字,墙上现出了一个壁龛,打开壁龛,取出一个小匣子,交给汪连章,“这是贫僧最后一次见令尊时,令尊托贫僧转交与你的。贫僧终于不负所托,阿弥陀佛..”
汪连章打开匣子,里面是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一叠几万两的银票,还有一封信。
打开信,爹熟悉的字体立刻映入眼帘,汪连章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两只手也不禁颤抖起来。
“连章,
你见到这封信,为父想必和你已经阴阳两隔了。不必难过,为父终于可以歇息了。
但为父辗转反侧,有两件事,必须要交代于你。
你可记得望庐?可记得为父说过,等为父死后,埋骨在这个地方?
半年前我让忠顺前往望庐,日已完工。你见信后立刻接上你娘将为父送往此地。到望庐后,切记不要再出来,也不要再过问汪家的所有事情,隐姓埋名,从此做个耕樵渔民吧!这里的五万两银票,当可保你们今后的生计。
还有一事,为父殊难开口。你在外面其实还有一个弟弟,今年十一岁,名连诀,他娘你娘是知道的,我已让忠顺把他们接去了望庐。你娘一生刚硬,高龄生你,又着了风寒,不能再生养,为父有愧于她,这事我辗转难眠,终究还是开不了口,就你来代为父说吧。希望你娘能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能在望庐留给他们一间房子遮风挡雨。一切都是为父的过错,希望您娘不要迁怒她们。
为父逼你娶卢家姑娘,是有私心,但卢姑娘的确也是心性善良,事已如此,为父不怪你,只是将来遇到她,还望以兄长之礼待之。
林家姑娘,为父看不到你们的大喜了,到望庐后由你娘给你们操办,为父也自当欣慰了。
为父这辈子,名为首总,但真正让我骄傲的却只有你而已,你天资聪慧,从小就名满扬州,为父何其荣耀!只恨为父溺于盐务,你我父子很少有时间说话,想以后再无机会补偿,真是后悔不及!
汪家在为父手里败落,时也命也,为父无话可说,但只要你们能平安无事,为父也可含笑九泉了。
你是汪家老大,连诀尚年幼,母亲和你二娘也需你照料,汪家我就托付与你了!一定记住为父的嘱托,千万不可再任性妄为,否则,为父必将死不瞑目。
切记,切记。
为父汪之敬
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三”
汪连章看完,泪顿时如决堤般喷涌而出,啪啪地滴在信上,喃喃道,“我明白了,明白了,可是爹,你不知道,娘也随你走了啊!”
声音凄凉,几人都转过脸去不忍再看,智光闭着的眼里也流出了两行清泪。
汪连章忽然翻身下床,伏在地上,“大师,您既然知道我爹是含冤而死的,请您告诉我,我们汪家究竟得罪了什么人?”
汪连升和林蝉也下床一起跪倒。
智光下床扶起三人坐好,幽幽道:“大少爷想必现在知道令尊将你逐出家门的深意了吧。”
汪连章含着泪点点头。
“既然大少爷已经知道令尊的用意,贫僧就不再多说了。令尊令堂的灵柩在此地也栖身已久,须入土为安,你们就尽快动身吧,阿弥陀佛…”说完站起身。
“大师……”汪连章大急。
智光打断了他的话,“三位施主,本寺也非清净之地,贫僧不能长留你们。贫僧今天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的太多了…夜已深,三位今天在这栖身一宿,明天一早我会差人叫你们,不用再向我辞行了,三位…三位以后多保重吧...阿弥陀佛…”合十,黯然退出了房间。
一会有小沙弥进来,带他们到了休息的禅房。
汪连章和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这两天发生的事飞快地在脑中过着,京城的舅姥爷,智光大师欲言又止的神情,爹信中的叮咛,他已经很清楚,一定有一个针对汪家的阴谋,但让一个传承百年、几任皇上都倚重的盐商豪门旦夕间败落,当朝一品的内阁大学士噤声,这阴谋的背后究竟是些什么人哪?
第二天凌晨,天还黑的很重。早上起了薄雾,细细的雾珠在空气中随风飘荡,更添一丝清冷,黑暗的夜空也越发显得浓重。
汪连章突然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惊醒,他起身,问道:“是谁?”
“汪施主,该上路了。”传来净圆的声音。
他们飞快整好了衣装,隔壁汪连升也起来了。
“三位施主请随我来。”
三人跟在净圆后面,来到昨晚的小院,净圆并没有把他们带向停放棺椁的房间,却径直走向了房间后面。
房间的后面出现了一扇不起眼的门,推开门,竟是一条小河。
来到河边,只见两条小船正停在岸边,父母的灵柩已经安放在船上了。
净圆转向汪连章,低头合十道:“汪施主,为保密起见,汪老施主和夫人的灵柩我们已经连夜放上船了,师父不便来送,下面就有劳两位自己了。前面右转就是运河,一直南行就可以到长江。天很快就亮了,三位这就上路吧。”
三人向净圆深深一躬,汪连章合十恭敬道:“辛苦小师父了,也请转告大师,大师对我汪家的恩情,汪连章没齿不忘,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
三人登船,解开缰绳,向运河的方向用力划去。
船很快就消失在了雾霭之中,东方的天空中此时也漏出了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