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甲巷离清江客栈一刻钟的功夫。
登甲巷乙三号,灯亮着。
磕..磕..磕,他轻轻地敲了敲门,“是我。”汪连章道。
“来了。”林蝉欢快的声音传了过来。
开了门,林蝉立刻就看到了汪连章身后的汪连升,笑容瞬间僵硬,“连升?”
待看到汪连升一张黑瘦的脸和一身残破的衣服,她身上忽然有了一股冰冷的寒意。
“连升,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林蝉儿神色慌张道。
“先别说了,你去做点饭。”汪连章把汪连升拉了进来,关上门道。
林蝉心神不宁道地进了厨房,她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汪连章给汪连升倒了一碗水,看着他咕噜一口气喝完,按住砰砰直跳的心,神色不安道:“家里到底怎么了?”
汪连升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爹和娘都自杀了,咱家也被抄啦…
“你说什么?”汪连章跳了起来。
厨房里只听见“啊”的一声和一只碗落在地上清脆的响声,林蝉被吓到了。
“爹在你离家不久就卷入了一个案子,后来在江都县衙大牢内自杀了,之后娘也服毒跟着去了,是我料理的后事。”汪连升一边说一边抽噎。
“怎么会这样?”汪连章一阵眩晕。
“说是爹勾结天地会逆匪贩私,事发后畏罪自杀,这不是胡扯吗?汪家不准贩私的祖训就挂在祖先的灵牌边,爹怎么会贩私呢?”汪连升大哭。
汪连章怒喝道,“不要哭了,你慢慢说。”
“家里的生意爹没有让我参与,这个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现在真不知道从何说起。”汪连升吓得立时止住了哭声。
“就从我去年离开扬州前后开始说。”汪连章给汪连升擦了擦眼泪道。
“我记得去年十一月初的一天,爹收到鸽子传来的一个纸条,后面几天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直到初十那天,爹从书房拿出了一张告示,让小新去安徽会馆前贴,我们才知道那是要赶你出家门,家里几十口人跪在地上求了半天也没用。我听说,第二天你就离开扬州了。”
“是的,十一月十一,我和你嫂子离开的。后来呢?”
“你离开后几天,忠叔忽然从外面回来了,但随即也被爹赶出家门了。”
“忠叔也被赶出家门?他犯什么错了吗?”
“没有啊,忠叔一向稳重,对汪家也忠心耿耿,他会犯什么错?爹说他没有管束好你,谁劝都没用,硬是把他赶走了。随后戏班、厨房、长工、佣人全遣散了,爹还要把我也送走,我当然抵死不从了。我知道汪家肯定是遇到什么事了,我虽然不是爹娘亲生的,打小也是在汪家长大,我怎么可能能走?”说话间,汪连升的眼里又充满了泪水。
“好兄弟..”汪连章拍了拍汪连升的肩,动情道。
说话间林蝉儿捧了一碗面出来,“连章,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看着汪连章,欲言又止。
汪连章和汪连升抬起头看向她。
林蝉小声道:“我们离开扬州的前一晚,夫人…娘也来找过我..”
“娘找过你?”汪连章瞪大了双眼。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你那时候醉着,她坐在床边看了你一会,没有说话,只是擦眼泪。然后她给了我一万两银票,要我赎身,然后带你离开扬州..…”林蝉低着头道。
“你赎身的银子是我娘给的?”
林蝉点点头,“娘说汪家可能要遇到难了,让我一定不要告诉你,她说你太聪明又太敏感,如果你知道有这个银子,你肯定不会走的。她说,她打听过,八千两能给我赎身,剩下两千两让我带你离开扬州找个地方躲起来。如果汪家能渡过这个劫,她自会派人来接我们。”林蝉儿垂泪道,“只是妈妈太可恶了,看见娘来过,坐地起价,非要两万两不可,好在最后还是放我们走了。连章,不是我有意瞒你,是娘不要我跟你说的..”说完呜呜地哭了出来。
汪连章眼里噙着的泪再也忍不住了,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娘还问我,家里还有没有亲戚可去,我说还有一个二姨在淮安山阳县洹上村。”
汪连升道:“怪不得,爹见我最后一面时,让我去山阳找你。对了,他要我找到你,告诉你两个字。”
汪连章擦了擦眼泪,问道:“哪两个字?”
“望庐。”
“望庐..望庐..”汪连章喃喃道。
“我问爹,这是什么意思,他只说让我找到你,你知道。”汪连升不解。
“当然,我知道,这是爹先前和我的一个约定,我以为爹已经忘了。”汪连章忽然神情流露出向往之色,幽幽地道。
他的眼前浮现了一片遮天蔽日的芦苇丛和一汪明净的小湖。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爹和娘还没下葬吧?”
“没有。现在爹和娘的灵柩现停在高旻寺,这是爹生前吩咐的。他让我在他死后找高旻寺的智光大师,把他的灵柩存在高旻寺。他还说汪家的事你迟早会知道,怕你冲动,让我一定要找到你,把这两个字告诉你,还嘱咐让你一定不要再回静园。天可怜见,我总算没有辜负爹的托付啊!”说完又哭了起来。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去年十二月中旬,安放好爹娘的灵柩,我就去山阳找你,但是洹上村怎么也找不到,后来打听到这个村十几年前就被洪水夷为平地了。我就在周边找,走遍了山阳每一个村,桃源我也走完了,一直没有你的下落。我是今天刚到的清江浦,听街上传言漕帮的段七爷和一位姓汪的公子在这赌钱,没想到真的是你!这是天不绝我汪家啊!”
“真是苦了你了。”汪连章含着泪摸着他的头。
汪连升只是哭。
汪连章忽然道,“外公家现在什么情况了?”
“爹刚下狱时,大舅亲自上京找了舅姥爷,但舅姥爷就是避而不见,最后回了大舅一句,他要避嫌。外公听道气急之下就中风了,我走的时候他还是卧床不起,话也说不清楚了…”
,汪连升忽然愤然,“舅老爷,不说娘是他的本家侄女,就说汪家每年都给他的几万两银子的孝敬,最后竟换来一句避嫌,娘是不忿啊,爹自尽当天,她也…娘的脾气刚烈,你也是知道的…”
说完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汪家一个接一个的变故,让汪连章痛苦地直不起腰,他手捂着脸,眼泪却止不住地顺着指缝流出来。
良久,他抬起头,对着汪连升道:“我知道了,你早点休息吧,我们明天回扬州,去高旻寺。”
…
段凌云见到了凌潇潇,是一步也不肯再放她离开视线了,但凌潇潇似乎也丝毫没有要跑的意思。
回到客栈,段凌云在他的边上给她开了一间房,就赶她回去睡觉。他已经知道了,潇潇是留了一封信,偷偷跑出来的,现在嫂子不知道要怎么着急上火了。
“七叔,我不想睡。这个汪家以前的事,你能给我讲讲吗?”凌潇潇在桌子前坐下,给段凌云倒了一杯茶,一双大眼睛噗嗤噗嗤地看着他。
“我觉得你对这个汪家的事不是一般的上心啊?”段凌云拿起茶杯道。
“也没有啦,我就是觉得这个汪大少爷挺可怜的,被赶出了家,父母又死了,家也被抄了…”凌潇潇被段凌云盯着,脸上微微一红,“现在他知道了,不知道该有多伤心呢..”
说完眼圈红了。
段凌云目光柔和下来,他的心里也若有所失。
他与汪连章虽只照面了一会,却有了一种惺惺之感,如果不是出了点意外,他说不定今天已经交下了这个汪家大少爷。
叹了口气道,“这个汪家,他们的祖上可是很了不起的,汪家雍正朝时就是扬州首富了。乾隆朝皇上六次南巡路经扬州,两次都是汪总商的祖父接驾,还被赐过内务府的三品顶戴。”
“七叔,我没告诉你,来这之前,我其实去了江都,打听出了不少汪家的事,有人都说汪大少爷的爹是被冤枉的,恐怕跟内务府有关!”凌潇潇忽然降低了声音道。
“这话在我这就了了,出去可不能乱说!”段凌云大惊,做了个嘘的手势,死盯着她,正色道。
“知道啦,除了和你我谁也不说。”凌潇潇被段凌云的样子吓到了。
段凌云神色和缓了些,“你爹生前和他们汪家打过交道,当时汪家在江西、湖南的盐运也是交给我们做的,但你爹过世后和汪家的这块业务也逐渐停了。对了,帮里的盐运一直在是你四叔负责,过几天他回来,你问他好了,汪家的事他比我知道的多。”
夜已深,段凌云也不想再谈了,“你现在给我回去睡觉,明天随我回家!”
凌潇潇嘟囔着不肯走,被段凌云硬拉着,塞进了她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