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日夜,运河边,一座古渡口。
皎洁的月光下,一个年轻人矗立在渡口,一动不动地看着北风掠过河面卷起的一层层细浪。
戌中时分,只见一辆马拉大车飞奔而来,在年轻人的身边生生停住。马车停稳后,车辕上跳下来一个络腮大汉,冲着年轻人点点头。
年轻人也点了点头。
络腮大汉撑起车帘,向车内喊道:“到地方了,各位可以下车了。”
车上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没有人动。
“诸位,可以下车了。”络腮大汉又说了一遍。
里面一个声音忽然道:“兄弟们,咱们今天一起上路,黄泉路上也算彼此有照应了,别让人看扁了,咱们下。”
四个反剪着双手的人,一个个昂首下了车。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模样的汉子,左右看了一下,道:“都要上路了,怎么连口酒也不给喝吗?”
“酒以后有你们喝的,但不是今天。”虬髯大汉一边说,一边给他们解开了绳子。
四个人一脸不解地看着大汉,又看了看他旁边那个年轻人。
“诸位是不是周二牛,李永根,王三才和张金柱?”年轻人问道。
几个人浑身一颤。
周二牛惊道:“你是谁?”
“你叫周二牛吧,你还有一个哥叫周大牛?”
“你怎么知道?”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向四人拱手道:“周大哥跟我提过各位,各位都是穷苦出身,犯的也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绝不至死。这里有一条船,还有些银两,各位既然出来了,以后就各自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吧。”
络腮大汉把四个包裹塞在他们手上,每个掂着足有两百两,四人全蒙了。
“请问您怎么称呼?为什么要救我们?”周二牛道。
“各位只要知道我是奉周大牛大哥之托就行了。各位尽管放心离去,你们刘大当家以后也不会再去找你们麻烦的。”
四个人还是一脸的疑惑。
年轻人走近周二牛,在周二牛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周二牛一听,顿时泪如雨下,砰地一声跪倒在地,“你们几个还杵着干嘛,还不快感谢恩人!”
三人也一齐跪倒。
周二牛含着泪道:“大恩不言谢,以后我们几个的命就是您的,您只要需要随时可以拿走!”
说完,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年轻人赶忙上前拉起他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各位言重了。时候不早了,各位上路吧,此处向北不远是邵伯湖,穿过邵伯湖就是高邮,各位想去哪里,各凭意愿,我们就此别过吧!”
四个人起身,向年轻人深深鞠了一躬,上了船,船很快向北而去,不久就在夜色中消失了。
络腮大汉看他们的船消失不见,怪道:“汪兄,永安帮这几个人,我们费了多少功夫才弄到手,对付刘玉德一定用得到,你怎么一下全给放走了?你就是放走,永安帮的秘密,你怎么问都不问一声?”
“三哥说的对,对付刘玉德,他们一定有用处。只是卷入汪家这个案子里无辜的人实在太多了,我爹在地下会不安的…”年轻人看着远处的天空道幽幽道。
络腮大汉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三哥,过完年初三是泗淮帮新任帮主的继任大典,刘玉德去了淮安,我料想他一定会去,我们是时候会会他了。”
大汉点了点头…
今天是除夕,大红灯笼已经挂满了扬州城的各个角落,鞭炮声此起彼伏,大人们正在准备一年中最重要的一顿饭,孩子们也正三五成群嬉笑着追逐玩闹。
整个扬州城沉浸在一片祥和的喜庆之中。
运司衙门也早早张灯结彩。
今年太过晦气,卢絮中要冲冲喜,大红金字的对联已经贴满了各处房间,树上,房檐下,走廊中到处挂着红红的大灯笼。虽然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但已经上了灯,运司沉浸在一片红火之中。
卢絮中正在院子里背着手踱着步,时不时地指点一下哪方对联贴歪了,哪只灯笼挂高了。
今天卢莜雨似乎也安生了很多,早上见着他时也不再冲他发火了。起床后就在房间里练字,整整一天了,乖的让他都有点不习惯了。
一个多月以来,他难得有今天这样的悠闲,可以什么都不去想。
他的旁边跟着卢旺。
运司对扬州各个重要场所的监视已经转入地下,就是除夕夜也要有人值守,卢旺安排完刚回来。
“这两天有没有什么异常吗?”卢絮中问。
“回大人,没有任何异常。瞎三失踪到现在已经六天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出来,也不见这个汪大少有什么迹象。他一直不出牌,实在让人有点不踏实啊!”
“瞎三或许真是条汉子呢!”
卢旺点头称是。
“对了,大人,县衙刚报过来,说周朝先病了,中风,话都已经说不利索了。”
“中风?他好端端的怎么会中风呢?”
“县衙说,他去了高旻寺,还在山上住了一晚。但从高旻寺回来后就高烧不退,今天烧是退了,但人已经说不出来话了。大夫说可能是高烧烧坏了脑袋。”,忽然,低下声来,“大人,他不会被智光和尚夺了魂魄了吧?”
“胡扯什么?怪力乱神的事,你也信?”
“掌嘴掌嘴,小的就是觉得奇怪,您说他没事去高旻寺干嘛?”
卢絮中抬头看了看天,“明天是初一,借拜年,你陪我去趟县衙,我倒要看他是真病还是装病!离晚宴还有些时间,你先去趟九曲桥探探。”
“是,大人!”卢旺打个千,出去了。
大年初一,改元道光,嘉庆王朝的最后一点印记在今天终于画上了句号。
今天是开年的第一天,天气格外的好,江都县衙附近的街上早已水泄不通了。一年中难得放松的人们带着全家老幼出来逛街,三五好友约着在茶楼里喝茶,听着评书,戏楼里咿咿呀呀的,到处都弥漫着重重的年味。
几百米外的江都县衙里,却是冷冷清清的,一点过年的气息也没有,下人们看着进来的卢絮中,茫然无措,都不知道该干什么。
卢絮中走进了后院,看着眼前一片萧索冷清,狐疑不已。
九曲桥没有任何异常。
赛班主说,衙门封印后,周朝先就一直在她那,没出去过,也没见过什么人,二十八日早上离开,说下午去高旻寺上香,可能会在寺中住一晚,第二天回杭州老家过年,要正月十五以后再回扬州。
赛班主听到周朝先中风的消息时,惊魂不定,嚎哭不已,嚷着要来县衙,被卢旺劝住了。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他推开内堂的门,一股冷飕飕的气息夹杂着浓浓的药味铺面而来。
两个伺候的丫头见到卢絮中过来,赶忙跪倒在地。
卢絮中抬头就看见了周朝先,不禁大吃一惊。
周朝先此时平躺在床上,被子盖着半身,另一半被踢到了床下,枕头边上有摊黑乎乎的污迹,还有几粒药渣留在上面。他的嘴已经斜了,口水糊了一脸,眼睛翻着,只有白色的眼珠正躁动不安地转来转去。
卢絮中大骂:“你们这些混账玩意,你们家大人这个样子,你们就这样在边上看着吗?就不知道把被子盖好,搬个火炉过来吗?你,去,搬个火炉去!”指着跪在地上的一个丫头道。
丫头吓得顿时嘤嘤哭了起来。
这时一个师爷模样的人走了进来,示意两个丫头退下。
卢絮中认识,他是县衙刑名师爷谷师爷。
谷师爷跪倒在地,“见过卢大人,大人过年好。”
卢絮中示意他起身,“现在这里是谁在主事?”
“回大人,是小的暂时管着。王县丞回了射阳老家,已经差人去叫了,王县丞回来之前,小的只好暂时先看着了。”古师爷站起身来道。
说完,走近床前,把被子给周朝先盖好,周朝先一蹬,被子又滑下去了一半,谷师爷摇摇头道:“从昨天就开始这样,盖了被子就蹬,屋里只要加火盆,就烦躁不安,非要把火盆移走才会安生,嘴里叽里咕噜的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周朝先上前把周朝先踢掉的被子又一次盖好,顺势抓住了他的手,满脸悲痛地道,“周大人,这才几天不见,好端端的你怎么成这样了呢?”,手上却暗自用力,直捏的周朝先的手指关节咯咯作响,但周朝先似乎没有了感觉,脸上没有任何反应,眼珠还是兀自转个不停,头上出现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谷师爷揪心不已,看卢絮中丝毫没有停的意思,赶忙开口道:“卢大人,我们家大人已经说不出话了,您有什么话就问我吧。”
卢絮中慢慢松开了周朝先的手,凄然道:“大家同在扬州为官,同僚一场,看到你们周大人这样,本官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跟我说。”
“小的代我家大人感谢卢大人。郎中说,暂时并无大碍,开了些安神的药,静养为主。”
卢絮中点了点头,“你随我出来下。”
谷师爷掩上房门,在门口停住了。
卢絮中狐疑地道:“我听说周大人去了高旻寺,难道从高旻寺回来就成这样了?”
“回大人,正是。我们家大人是二十八号下午去的高旻寺,我说一个人跟着他,他说不用,就是去高旻寺上柱香,去去就回。走之前还告诉我,如果时间晚了,他也可能会在寺里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回,午饭后再回杭州。谁知道第二天,他从高旻寺回来人就不行了,浑身烧的厉害。请郎中过来看了,说是伤寒,给开了点退烧药。可是烧一直都退不下去,当天夜里,人就开始说胡话了,咕噜咕噜的说什么谁也不知道。后来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已经两天了。”说完抹了抹眼泪。
“没有再请郎中看?”
“请了,请了两个郎中,都说大人有中风的症状,很可能是高烧烧坏了脑袋,现在也只能先吃几副安神的药看看!”
“周大人最近有没有见过什么人?”
“大人在衙门封印后一直在九曲桥,他在九曲桥见过什么人,小人不清楚,但在衙门里确实没有。”
卢絮中点点头,“无缘无故地,周大人为什么要去高旻寺呢?”
谷师爷忽然脸色不善起来,“大人,说句不敬的话,您真的不知道我们大人为什么去高旻寺吗?”
“这个..本官怎么会知道。”卢絮中尴尬不已。
“周大人去高旻寺上香就是求个心安罢了,他一个书生,如果在寺里受到什么惊吓,或是被厉鬼附上了身,大人您可得为我们大人做主啊!”
“放肆,你让本官做主是什么意思?”卢絮中大怒。
古师爷扑通跪倒:“大人,小的意思是,我们周大人为扬州百姓夙昔操劳,呕心泣血,终致积劳成疾,还望大人您能为我们大人说几句公道话。”
“这是嘛,”卢絮中脸色和缓下来,“如果这样说,那自然是应该的,本官回去就去找你们知府吴大人,让他立刻为周大人上表。”
谷师爷擦着眼泪:“多谢大人了!”
卢絮中拉起了谷师爷,“应该的,周大人的家人通知了吗?”
“昨天已经派人去了,最迟明天想必人就到了。小的是这么想的,先让周大人回杭州修养,待开印时看大人病情是否好转再作计较,但是看样子,我们大人恐怕短时间…”古师爷说着,摇了摇头。
卢絮中点点头,“我没有意见,不过此事,还需要你们知府吴大人拿主意。”
“是,大人。”
“你下面有什么打算?”
“回大人,周大人走后,我在扬州的日子也算到头了。等王县丞回来,与他交接完,小的也该回绍兴老家了。”
卢絮中点点头,“我没什么事了,这几天周大人还要劳谷师爷多费心了!”
“大人言重了,周大人是我的东家,理当如此!”
卢絮中摆摆手,卢旺跟在后面一起出了县衙。
县衙外,卢絮中道:“你觉得这个谷雨村说的是否可信呢?”
“看他的神情语态倒还自然,和赛老板的话也能对的上,大人,也可能我们是多虑了!”卢旺道。
卢絮中回头轻蔑地撇了一眼县衙,“中堂啊,中堂,两淮盐课重地,这么重要的地方,什么人不好,您派这么一个百无一用的腐儒来!”
看了一眼卢旺:“给周朝先看病的那两个郎中再派人查查!”
“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