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元年正月初三,淮安府河下镇,泗淮帮总部。
新任帮主的继任大典将于午初开始,巳时的更刚刚报过,泗淮总帮内外已经人头攒动,热闹纷呈了。
泗淮帮风雨飘摇之际,新帮主的继任无疑给泗淮帮上下注入了一针强心针,新帮主的继任大典自然是首要之事。这是泗淮帮倾全帮之力办的一场大典,规格是空前的。
只见红色的幔布遮天蔽日,幔布下的流水席一眼望不到头,写有泗淮字样的大红灯笼甚至挂到了数里之外。
典礼的主礼台搭建在外院的广场上,礼台的上方是醒人耳目的一行鎏金大字“漕帮泗淮帮新任黎潇潇大当家继任大典”,大字下面是罗祖的巨幅画像,罗祖像下方的案几正中摆放着翁钱潘三位祖师爷的牌位,牌位前面是一只纯金的香炉,在阳光下金光闪闪;案几的两边则是一溜供着猪牛羊的头和各色水酒点心的供桌。
礼台的东西两侧,几排座椅也早已安放妥当。
一切都已准备停当,只待吉时。
总帮的大门口,段凌云正和几位兄长招呼着前来祝贺的客人。
段凌云今天穿着一身簇新的紫绸长袍外套着一件赭黄绸缎的加绒马褂,人更显得风姿挺拔,卓尔不凡。
主礼台不远的一处厢房,二楼的一间窗户半掩着,从窗户往外看去,外院和主礼台的全景可尽收眼底。
苏方正拿着一只盖碗茶,站在窗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下方往来忙碌的人们。
苏方,田清和汪连章三人昨晚就到了泗淮帮。三人和段凌云聊到很晚,就住在了泗淮。
段凌云三教九流的朋友甚多,泗淮帮留宿宾客是经常的事,所以三人也并未引起他人过多的注意。
但昨晚的酒,他们实在喝的不少,到现在,汪连章的头现在还是晕的,好在大典还有一段时间,他还可以再养养神。
大年初一,他在方家圩等到傍晚还是没有等到汪连升,也不得不走了。
田清坚持要过来。
泗淮帮今天大事,作为段凌云的朋友,田清来庆贺也是人之常情。黄泥坳的常务暂时交由麻二负责。田清一向大咧咧,黄泥坳的管理非常松散,这让汪连章很不放心,走之前再三嘱咐麻二,让他务必看好帮中的人,尤其是二柱。
苏方抬头看了看太阳,巳时末了,离午初大典的开始还有不到半个时辰。
他看向大门口,大门口,段凌云不时也抬起头看看太阳,苏方知道他也在等刘玉德。
而汪连章和田清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着了。
不多时,只听到一阵骚动,大门外传来了一声:“永安刘大当家,敬贺一帆风顺纯金粮船船模一座,和田羊脂白玉两方,贺仪五千两…”
报礼单的人长长的尾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东西厢房里的人全出来了,往大门口偎去。
众人交头接耳,啧啧感叹,这份礼无论对什么场合都显得太重了。
人群中,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满脸堆笑地抱拳和众人一一打招呼,所到之处,人群挨挨挤挤,从大门口到厢房的路上,竟已堵得水泄不通。
“大哥,汪兄,刘玉德来了。”苏方道。
田清噌地一声站起,奔到了窗户边,向人群聚集的地方望去。而汪连章似乎睡着了,还是一动不动。
苏方看汪连章没有反应,转身又说了一声,“汪兄,被你说中了,刘玉德果然来了。”
“知道了。”汪连章没有睁眼,点了点头。
“看来这些年这个刘玉德还真是发大财了!一出手,这些东西没两万两根本下不来,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刘玉德咯!”田清话里酸酸的。
“我看他是心虚,堵泗淮的嘴来了!”苏方哼道。
泗淮帮去年黎老帮主过世时,永安帮也只有杜上林露了一面,今天刘玉德居然亲自来了,还是给一个姑娘捧场,礼又如此之重,实在出乎了每个人的意料。更是让人意外的是,刘玉德今天居然一改往日的倨傲,显得格外的随和,对端茶送水的下人都礼敬有加,众人纷纷感叹,今天的刘玉德真是给泗淮帮天大的面子了。
不多时,东西两侧厢房里的宾客陆续走出,由人引领在礼台两侧的座位上一一落座,没有座位的依次在座椅的后面站着,留出了中间铺着红毯的一条路。
吉时到了,台上出现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今年主持漕帮重阳大会的王贵。
王贵在漕帮中一直德高望重,主持这种大典是最合适不过的,段凌云特意差人几天前把从他扬州接了过来。
王贵清了清嗓子:“诸位…”,嘈杂的声音立刻静了下来。
“承蒙泗淮帮的兄弟相邀,今天将由小老忝为主持泗淮新任黎大当家的继任大典。首先,我代表泗淮帮欢迎诸位。”
“汪兄,快来,快来,典礼开始了。”苏方道。
汪连章睁开了眼,慢慢地走到了窗户边。
王贵继续道:“本次继任大典不光是泗淮的盛事,同样也是我们漕帮全体的盛事。黎老当家英年仙逝,让人痛惜,但泗淮大当家的位子由黎老当家唯一的血亲潇潇姑娘继任,那也是让人欢喜,众望所归的。潇潇姑娘骨子里流着老爷子的血,有老当家在天之灵的护佑,还有在座的叔叔伯伯们的帮衬,相信泗淮一定能够延续黎老当家在世时的辉煌,继续成为我们江淮漕帮的一面旗帜!”
王贵刚说完,刘玉德就带头鼓起掌来,人群中随即爆发出一阵掌声和叫好声。
“现在有请潇潇姑娘。”
除了与泗淮帮走的最近的几支,多数帮派的人从来没有见过黎潇潇,对这位新任的大当家,众人无不翘首以待。
漕帮自一百余年前成立以来,大小分帮的大当家从来没出过女辈,更不要说还是个未及成年的女孩,泗淮帮此举是开了两个先河。
王贵的话音一落,大家都扭着头看向红毯的远处。
黎潇潇在红毯的一头出现了。
她今天淡扫蛾眉,头发利落地绾在后面,身穿一件粉色镶边的浅蓝色云锦衫,外披一件黑色大氅,显得轻快、华贵又不失干净利落。在人群的注目下,目不斜视,颦颦婷婷地走上了礼台。从容地向王贵和台下两侧微笑着各鞠了一躬,优雅的举止绝不像一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台下顿时响起了一阵啧啧的赞叹声。
王贵向黎潇潇道:“潇潇姑娘还不是我罗教中人,按规矩,需要先拜了祖师爷加入我罗教,才能成为漕帮的当家人,潇潇姑娘可情愿?”
“一切听您安排。”黎潇潇微笑道。
“入我罗教,就要遵从我罗教的规矩,而且一生不得出教,潇潇姑娘可有异议?”
“没有。”
“我罗教中人,不论家承职守,尊卑老幼,只论师徒辈分,潇潇姑娘将师承段凌云段七爷,排在智字辈之后,为慧字辈,潇潇姑娘没有异议吧?”
“没有。”
“那好,请潇潇姑娘净手斋戒。”
王贵一招手,两个人上来了,一个人捧着一盆清水;另一个捧着一方托盘,托盘上是两只碗,一只空碗,一只碗里盛满了水。
“潇潇姑娘请净手。”
黎潇潇在盆里象征性地洗了两下。
“这碗水是海水,潇潇姑娘须先漱一口,第二口要全部喝下,不能漏撒一滴。”
黎潇潇一一照做。
王贵虔诚地向罗祖像跪倒,高声唱起了请祖诗,唱完向罗祖像磕了一个头。
起身,示意黎潇潇面向罗祖像跪下。
王贵道:“现在我传授本教十大教规,潇潇姑娘准备好没有?”
“好了。”
王贵开始一一读起了罗教的十条教规,读完,问道:“潇潇姑娘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那好,”,王贵递了一只香过来,“请潇潇姑娘为罗祖和三位祖师爷上香。”
黎潇潇接过香,贴着脑门默默地念叨了几句,把燃着的香虔诚地插入香炉,后退跪倒,三叩九拜后起身,躬身站在一旁。
“现在行拜师礼。”
一把座椅被抬上了礼台,段凌云被请了上去,端坐后,接受了黎潇潇的三叩头拜师礼和拜帖。
众人注目下的段凌云在台上忸怩不已,看着段凌云窘迫的样子,台下一阵乐呵,二楼正在观望的苏方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礼毕,现在我宣布潇潇姑娘已加入我罗教,为我慧字辈弟子。”王贵拉着长长的声音道。
黎潇潇躬身向王贵致谢,并转向台下两侧的宾客,鞠躬致谢。
王贵继续道:“潇潇姑娘既已成为我罗教弟子,继任大当家就是泗淮内部的事了,我等今天来只是做个见证。请…”
王贵话音刚落,只见四个白发老者依次走上了礼台,末尾的一个捧着一个木头匣子,木头匣子里装着泗淮帮的虎头金印,这是泗淮帮至高无上权力的象征,木头匣子上还有一本账簿,账簿上是一串钥匙,这是泗淮帮历年的总账簿和总帮各个库房的钥匙。
这四人正是黎老帮主托孤段凌云时出现的四大堂主,了解泗淮帮的人才会知道,此四人才是真正握有泗淮帮的权柄的人,泗淮帮的继任人如果没有此四人的支持,大当家之位是绝对坐不安稳的。
为首的老者,把象征泗淮帮大当家权力的账簿、印章和库房钥匙一一交给了黎潇潇,然后齐齐跪倒向黎潇潇行了跪拜礼。
黎潇潇以泗淮帮大当家的身份对罗祖像和三大祖师爷重新行了三叩九拜之礼后,王贵宣布黎潇潇为漕帮分支泗淮帮第五代大当家。
至此,经过半个多时辰,在众人的见证之下,黎潇潇的继任流程终于走完了,她终于名正言顺地成为漕帮的龙头泗淮帮的大当家了。
黎潇潇扫向台下,台下泗淮帮的众漕丁们也无不怀着殷殷的期待看向她,群狼环伺之中,她能带领泗淮重塑辉煌吗…
时间到了午中,开宴了,宾客们一个个都在大快朵颐。
头桌上首位的刘玉德坐立不安,他对着杜上林耳语一番,杜上林立刻离席而去。
不多时,人回来了,对着刘玉德耳语一声,刘玉德马上找了个理由起身离开了。
他跟着杜上林,几个弯折后来到偏院一间清幽的房前。门前有两个劲装汉子一左一右站在门前,见两人近前,推开了门,两人闪身而入,看到段凌云已经在等着他们了。
见刘玉德进来,段凌云满脸堆笑地拱了拱手道:“刘大当家,杜大当家,今天小弟实在是有点忙,怠慢两位了,还请两位不要怪罪哈。小弟知道两位大当家今天来肯定是要找我的,所以我特意请了两位朋友来作陪。两位大当家,请座哈。”
刘玉德一进门就注意到了,房间里还有两个人。一个脸色苍白清瘦的年轻人,见他进来,随手举了举杯,就算打招呼了;他的旁边是一个络腮大汉,右手拿着一只鸡腿,左手拿着一杯酒,一口鸡腿一口酒,正旁若无人地大口嚼着。但此人似乎对他手里鸡腿的兴趣比刘玉德大多了,刘玉德进来,他的眼睛甚至都没抬起过。
刘玉德和杜上林哪里受过这种慢待,又不好发作,只好悻悻地坐下了。
“对不起,两位大当家,小弟外面还有些朋友要去安顿下,先告辞一会哈,这两位,”指着汪连章和苏方,“这位姓汪,这位姓苏,他们是我最好的兄弟,刘大当家有什么话跟他们说与跟我说一样,门外还有我两个人,刘大当家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他们。小弟就先告退了哈..”
说完,抱拳打着哈哈就出去了。
刘玉德心中非常不满,大骂段凌云滑头,他一个躲开,就把今天的主动权牢牢抓在手里了。
他打量起面前的这两个人来。
他没有认出苏方,目光最后定在了这个汪姓的年轻人身上,“请问小兄弟大名?”
年轻人微微一笑:“在下汪连章。”
刘玉德脑袋轰的响了一声,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忽然他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失态了,慢慢又坐了回去,缓缓道:“原来是静园的汪大少爷,失敬失敬。”
“不敢,正是在下。”
原来这一切的局,果然是这个汪大少的手笔。
“汪大少爷的手段,刘某已经领教过了,佩服的很呐。”刘玉德冷笑道。
“不敢当,刘大当家客气了。”汪连章神色不变。
“朱刚,他…还好?”
“大当家放心,三爷很好,也很安全。”
“莫非他不在淮安?”
“是的。”
“他在哪?”
“扬州。”
刘玉德的拳头砰地一声砸在了桌上。
刘玉德确实有理由恼火,他坐镇淮安七八天了,这些天永安帮上下就差没把淮安的地皮给掀了。泗淮帮内也传出消息,瞎三也并不在泗淮帮,原来竟藏在永安帮的腹地扬州了!
汪连章似乎没有看到,不紧不慢地说:“在下就开门见山了,这里还有他写的一些东西,大当家想必有兴趣看看。”
“什么东西?”刘玉德心下一惊。
汪连章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了瞎三的口供,递给了刘玉德,“这是一份抄本,原件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只有在下知道。”
刘玉德接了过来,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看完后头上竟渗出了一层豆大的汗珠,阴沉着脸道:“大少爷是痛快人,不必多说,你有什么条件,请直言。”
“三个条件:第一、永安帮高家堰分帮裁撤,永安帮彻底退出淮安;第二、永安帮今后不得再行胁迫、欺凌、吞并其他帮会之事;第三、去年我汪家贩私一案,告诉我你知道的内情。”
“这些条件无可无不可,那要看大少爷能给我什么好处?”
汪连章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了刘玉德,“这是朱三爷给大当家的信,大当家请过目。”
刘玉德接过来一看,确实是朱刚的字迹,看完,幽幽地道:“大少爷好手段啊!我永安的第一高手,在你大少爷的手里竟软的像团棉花。不过,我没明白大少爷这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的意思朱三爷已经说明白了。事实上,年前二十九,在下已经把他们四人送进了江都县衙,换出了高家堰的四人,这个大当家应该不会怀疑吧。”
“你能把瞎三从高家堰綁出来,送进县衙这种小事,大少爷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刘某不怀疑。不过换出的高家堰四人,大少爷怎么说?”
“我已经把他们放了。”
“放了?”刘玉德和杜上林同时惊道。
“此事我确有干涉贵帮内务之嫌,但希望两位能卖我一个薄面,不管他们先前犯了什么罪,此次死里逃生后,已决定远走他乡,隐姓埋名,绝不会泄露此事,还希望大当家和杜当家以后也放过他们。”
杜上林长出了一口气,瞎三的事正是因为他挟私报复的周二牛才坏事的,周二牛如果为汪连章所用,他就是有十张嘴也解释不清了。而这四个人究竟犯了什么帮规他最清楚,汪连章明显是给他留了面子。
“这几个人可是制约我刘某的筹码哦,大少爷说丢就丢了,刘某这就有点看不懂了。”刘玉德狐疑道。
“冤有头债有主,高旻寺一案,永安既然有朱三爷几人伏法,也算是有所惩戒了。在下无意扩大,此事就此了结,不知道我如此处理,大当家可满意?”
“我还没说答应你,你都已经做完了,大少爷不觉得自己不会谈判吗?哈哈。”
刘玉德心里卸下了一块石头,语气顿时也欢快了很多。
汪连章淡淡道:“我承诺过朱三爷,所以不管大当家答不答应,我都会这样做。不过大当家不会想让三爷枉死吧?”
“哪里,哪里,大少爷这样安排,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刘玉德抱拳道,“不过,大少爷提的三个条件…”
他故意顿了一顿,喝了口酒,“第二条,没问题,我今后绝不再强求别人,但如果他们自愿加入我永安,这个你总不能让我拒绝吧?”
“好吧。”汪连章点点头。
“第三条,可以。”
汪连章心里一阵激动,但刘玉德答应的如此爽快,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至于第一条,大少爷让我裁撤高家堰,这未免欺人太过了吧,恕刘某绝难答应。不过,大少爷既然开口了,你看这样可好,我永安可以退出在淮安的全部漕运业务,永安在淮安的粮船也可以全部交割泗淮,永安在淮安的所有漕船泊位我也可以立刻下令撤出。但漕运之外,我永安在淮安还有其他业务,大少爷总是要留口饭给我们吃的吧?”刘玉德笑道。
汪连章沉吟不语,这事他做不了主的。
刘玉德见他不说话,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目露凶光道:“大少爷,也请你告诉段七爷,我刘某好说话,但也不是没有脾气,一定要逼人太过,弄得我永安也没有活路,刀兵相见,我相信也不是大少爷想看到的。”
“这事在下要问下七爷了,不过七爷一向通情达理,我相信他应该会同意的。”汪连章道。
刘玉德举杯向汪连章示意,一扬脖子,一杯酒一饮而进,看着汪连章也喝完,笑道:“一言为定!大少爷用心良苦,刘某知道为何事。你们汪家的案子,刘某有不得已之处,但刘某承认也确实有私心和罪过,刘某不回避。你问吧,刘某如实相告就是。”
刘玉德的爽快让汪连章倍感意外,但也顾不得许多了,他的心扑通直跳,深吸了一口气,道:“那就从高家堰送往扬州的那六个人谈起吧。永安帮出人冒充天地会,这不是刘大当家的主意吧?”
“当然不是,刘某不是好人,但也从不屑于玩这种阴诈诡计。坦诚的说,刘某是想做你们汪家的生意,但我还没疯狂到把主顾都给杀了。这是陈知渝的主意。”
“您是说扬州西山堂陈知渝?”
“正是。”
“我汪家不是小门小户,暗算我汪家的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陈知渝为什么要拉上永安呢?难道不知道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泄密的危险吗,何况是人多口杂的永安?找几个替罪羊,以陈知渝的能力,还不是问题吧?”
“这个我不清楚。只是卢絮中和陈知渝抓住了我以前的一个把柄,以此要挟刘某出人,刘某不得不从。而事成之后,你们汪家所有引岸的盐运生意将归我永安打理,这个条件也实在不低,大少爷,我恐怕没有选择吧?..”
汪连章点点头,“永安的人为什么要冒充天地会呢?”
“这是陈知渝的主意。他说过,此事除非不做,否则就要做绝,不给你们汪家任何翻身的机会,而非要牵涉到会党、谋逆这样大逆的罪名才行。”
汪连章眉角的青筋尽露,手指握得咯咯作响,他真的怒了。
“在下也许知道他为什么要拉上你们永安了。”汪连章忽然冷笑道。
“为什么?”
“这个案子太大了,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商人,我汪家能被抛弃,他自然也有可能,所以他要拉上尽可能多的人陪绑,人多势众且与我汪家素有嫌隙的永安自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刘玉德大怒,恨恨的骂道:“原来是这样,这个狗杂种!”
汪连章让自己平静下来,“大当家知道,灭了我汪家,卢絮中会有什么好处吗?”
“这个,卢絮中倒是很坦诚,他说上面承诺他会是下一任的江苏布政使。”
汪连章心道,看来主谋肯定不是盛祥了,户部侍郎为从二品,绝无能力运作同为从二品的江苏布政使,当然也不可能让舅姥爷忌惮。
“大当家知道他说的上面所指是谁?”
“这个就很难说了。卢絮中的路子很野,运司属户部,卢絮中与户部的几位堂官过从很密当然不必说,与京里的几位王爷和大学士也都有交往。要说上面,这些人都有可能。”
汪连章皱着眉道:“大当家说的几位王爷和大学士,是哪些人呢?”
“据我所知,至少有仪亲王和庆都郡王,军机处有大学士桂良、张桐,还有内务府总管镇国公长岭。去年长岭六十整寿,卢絮中还让我在扬州雕了一座童子拜寿的山子,花了我三万两银子呢。”
“这几位王公和大学士,大当家有过接触吗?”
“这倒没有,这种大人物怎么瞧的上我这种江湖中人?但我知道他们肯定都是拿了我的钱的,不算节敬,我一年要另给卢絮中二十万两银子打点,我不相信他敢吃独食。”刘玉德恨恨道。
“多谢大当家,在下问完了。”汪连章拱手称谢道。
“既然大少爷没问题了,刘某倒还有点事情不解。”
“大当家请说。”
“大少爷是怎么知道杀智光的是瞎三?”
“这个很简单,高旻寺事发时,在下正好在高旻寺,见过三爷。”
“原来竟是这样,天意,天意,看来刘某输的不冤。”刘玉德抚了抚光头,叹道,“所以后来你故意在运司周围放出风,就是为了查出瞎三的下落?”
“是的。”
“段凌云那天的那出戏就是为了配合你劫出瞎三?”
“是的。”
旁边的杜上林脸臊的通红,怒道:“那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把高家堰的人拉走,才留给你可乘之机呢?”
“在下其实并不确定,只是在赌杜大当家不会放任自己的兄弟不管,好在杜当家义气为先,才让在下的计划侥幸得以施行。”
这话是给了杜上林一个台阶,杜上林不说话了。
“大少爷,你确定泗淮方面也不会泄露此事吗?”刘玉德摆摆手,打断了他们的话。
“此事泗淮帮只有段七爷一人知情,泗淮得了大当家这么大的好处,七爷当知道分寸,我相信他不会泄露半个字,大当家请放心。”
“那瞎三的口供原件?”
“大当家请放心,原件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只要大当家信守承诺,永远也不会有人看到。”
刘玉德看了看汪连章,叹了口气,“好吧,看来我只好相信你汪兄弟的为人了。好了,我也没问题了,此事就此过去了。汪兄弟,还有这位苏兄弟,我们不打不相识,刘某先敬两位兄弟一杯,先干为敬!”一仰脖子,一杯酒倒入了喉咙。
汪连章举起了杯,看了看苏方,苏方虽然不情愿,也还是举起了杯子。
看着两人喝下,刘玉德很满意,拱手道:“刘某这次见到汪兄弟,真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汪兄弟的才华人品,刘某极是欣赏,所以今天才会坦诚相告,不知刘某是否有薄面,能邀两位明日赏光我高家堰,就算是给刘某一个机会赎罪呢?”
汪连章一笑,“大当家客气了,您今天解了我很多疑问,汪连章已经是感激不尽了,赔罪的话也不必再说了。只是高家堰这次恐怕是不行了,我在扬州还有事,今天下午就得回去。”
刘玉德大失所望,“那好吧,不过我很快也会回扬州,汪兄弟可否告诉尊驾何处,刘某回扬后也好亲自上门拜访。”
“刘大当家不必客气,等我回扬州忙完这阵子,自当去扬子津拜访刘大当家。”
刘玉德叹了口气,黯然道:“那好吧,刘某就在扬子津随时恭候两位兄弟大驾了。”
汪连章抱拳回礼,“多谢大当家,只是大当家刚才所说的与泗淮的漕船和泊位交割,不知什么时候可方便?”
刘玉德哈哈一笑,“大少爷不是在怀疑我对你的诚意吧?大少爷现在就可以把段凌云叫来,这种小事,我今天就可以和他定了。”
“这也是小事?”
这种涉及几十条漕船,上百泊位,几百漕丁生计的大事,刘玉德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就交出去了,汪连章惊讶不已。
“如果能借此交上两位朋友,区区这几艘船对我刘某算的了什么?”刘玉德看着汪连章,一脸的诚意。
刘玉德的话,让汪连章的心里顿时生出了些感动,欲言又止,“刘大当家,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汪兄弟请讲。”刘玉德笑道。
“如果在下猜的不错,大当家在筹建一个盐帮吧?”
刘玉德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脸色悚然变了。
“大当家不必紧张,在下只是猜测而已。”
“汪兄弟何以见得呢?”
“嘉庆十三年淮河下游大水以后,京杭运河淮安至济宁一段就开始淤塞了,漕粮自淮扬起运至通州的时间要多出至少一月,漕粮的损耗和运丁的脚钱也由此成倍增加,漕船搁浅、倾覆损毁之事自此也越发频繁。而运丁银和漕船修造银自嘉庆十四年至今却并没有增加过,事实上自嘉庆十三年开始,漕粮的运输就已经无利可图。而永安帮恰是嘉庆十四年加入漕帮的吧?永安帮为什么明知无利可图还要加入漕帮呢?而自永安加入漕帮后,一夜之间脱胎换骨,时至今日,永安从当年的六条船发展为今天不下一百五十条,帮众从当年的三十余人至今总计不下两千人,何故?一个字,盐。”
刘玉德叹道:“大少爷的聪慧,刘某又见识了。说下去!”
“事实上,刘大当家表面上是漕帮第二大帮,但其实却是两淮最大的私盐盐枭,大当家当年加入漕帮其实就是为了掩护运私吧?”
“说下去!”刘玉德不置可否。
“本朝的盐法制度百病丛生,大当家贩私本无可厚非。但如果在下所查不错,自去年初开始,大当家却开始了另一番谋划,江淮一带的私盐贩子,时至今日,已基本全数被大当家网罗了,这还不够,大当家还有意把漕帮各分帮引入你的行销网络,不受拉拢的分帮也基本被大当家兼并完了吧?这两年来,永安招兵买马,挖角其他各帮的漕丁,远远超过永安所有漕船所能容纳的,我想大当家的醉翁之意是要组建一个盐帮吧?”
刘玉德倒了一杯酒,品了起来,“说下去!”
“大当家可知道,你贩私可以,只要不明着来,上下都有转圜的空间,但如果你真的成立盐帮,意图与朝廷分庭抗礼,这就是动摇国本的事情了。真要踏出那一步,可就回不了头了,大当家,您真的想好了吗?”
刘玉德诡秘一笑:“刘某做事一向信马由缰惯了,倒还没考虑这么许多,倒是你汪大少爷知道了这么多,就不怕睡不着觉吗?”
“刘大当家说笑了,在下一向不愿多事,而且此事说到底也轮不到在下操心,所以大当家想做什么,在下绝无意干涉。汪某只是在想,大当家操着两千余人的生死,既然您已经名声显赫,富贵无虞,更多的名利与大当家又有何意义呢?在下只是想提醒大当家,三思而行。”
刘玉德看着汪连章许久,汪连章虽然躲着他的眼神,但并没有敌意。他站起身,向汪连章抱拳,拱手道:“大少爷的才情人品,刘某着实佩服。既然大少爷已经猜出来了,我今天索性就把话挑明说了,大少爷可否不计前嫌,加入我永安?只要你点头,副当家主之位非你莫属;就算你要我这个大当家之位,只要你说出来,我刘某保证二话没有,马上让贤。”
汪连章愣住了。
刘玉德继续道:“大少爷刚才说我意图与朝廷分庭抗礼,没错,刘某就是要分庭抗礼,当今朝廷,腐败昏暗,令尊是因何亡故的,大少爷想必也多少知道些了,这个朝廷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吗?大丈夫生当纵马江湖,横行天下,你我一起共创一番伟业,岂不是不枉活一场?”
旁边一直低头吃菜喝酒的苏方惊呆了,看着刘玉德,好像又不认识他了,这个刘玉德其貌不扬,没想到竟有这种心思!
汪连章起身拱手道:“多谢大当家厚爱,但在下没有帮主的豪情壮志,只怕要让大当家失望了。在下所愿只有查明汪家之事,还我汪家一个清白,仅此而已。至于大当家所谋之事,在下不愿干涉,只是希望大当家三思而后行而已。”
刘玉德失望至极,长叹了一声,“好吧,大少爷既然这么说,我也不好强求了,大少爷如果哪天想通了,我扬子津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汪连章颔首:“多谢大当家,如果没有别的事,咱们就此别过,大当家还请稍候,七爷一会过来和大当家详谈交接之事。”
两人向刘玉德拜别,就此出了房间。
只听刘玉德身后长叹了一声,“可惜,可惜…”
房间外,苏方拦住了汪连章,“汪兄,你刚才为什么不答应他呢?有刘玉德的资源,对查访你们汪家的事情不是更有帮助吗?”
“三哥,你是想让我跟他一起造反吗?”
“汪兄,刘玉德刚才说的对,汪公的死,肯定跟这个狗朝廷有关,这个朝廷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吗?”
汪连章看向苏方,肃然道:“三哥,如果你想追随刘玉德,我不干涉他,自然也不会干涉你,但想让我帮他,绝不可能!否则我汪家乱臣贼子的名头可真就坐实了,让我以后如何去见家父和我汪家的列祖列宗!”
苏方顿时大窘,红着脸道:“汪兄,你误会了,我怎么会想去追随他刘玉德?智光大师的死与他脱不开干系,我就算不再追究他,又怎么可能去帮他?”
“而且,你不觉得我们的条件他今天答应的太过爽快了吗?”汪连章看着苏方的样子,面色和缓下来,忽然道。
“什么意思?”
“几十艘漕船他眼睛一眨就交出去了,这个我们暂且不论,以你对刘玉德的了解,盐帮一事,他果真是这么鲁莽,不计后果的人吗?”
“听你这么一说,这倒真不像他的行事风格。”苏方沉吟道。
“此人太过复杂,我现在也看不透他。总之,对他,咱们还是敬而远之吧。”
“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