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江都县衙。
江都知县周朝先和刑名谷师爷,掌着灯,正看着他带回来的东西。
半个月前提交扬州知府,估计现在已经到刑部了的,高旻寺一案吴二顺等四人的口供和案情奏报就是出自这位谷师爷之手。
看完,谷师爷哭了,“太尊,您允我告老还乡吧,我可以向太尊发毒誓,这里的事我绝不外泄一个字!”
“谁让你告老还乡了,我是找你看看该怎么办。”周朝先怒了。
“太尊,高旻寺一案已经惊动京里,我们的口供和案情奏报也上交了,现在出现这么一份口供,细节如此详尽,不是凶手本人根本是编不出的,一旦外泄,立刻就是滔天巨祸啊,已经不是草菅人命那么简单,这是欺君罔上啊,小的不敢再往下想了…”古师爷哭道。
周朝先摊倒在椅子上,脸色铁青,“卢絮中你这个王八蛋…”
“这份口供,太尊是怎么拿到的?”谷师爷忽然擦了擦泪,问道。
“有人让一个小叫花子送到九曲桥的,小叫花子送完信人就没影了。”
“大人住在九曲桥没几个人知道,这个人既然知道九曲桥,大人也安然回来了,事情也许并不像想象的那么严重。”
“怎么说?”
“我推测,这人找到九曲桥,是要告诉您,您在他那里没有秘密。”
“说下去。”
“这个人把口供给了您,而不是散播出去,必不是想置大人于死地,或许就只是想找大人谈谈而已。”
“这里还有一张纸”,周朝先抖着手从袖里拿出了一张纸,“二十八日酉初,高旻寺,望大人一人前来。”几个正楷大字。
“二十八日酉初,就是明晚了,我该去吗?”
“大人恐怕是不得不去了。”
周朝先点了点头。
前面就算明知道是陷阱,他也不得不跳了。
周朝先一上午不知道是怎么挨过去的,未时刚过,他就出发了,酉初时正好来到高旻寺,天此时已经快黑了。
他身着便服,刚进寺门还是被认出来了,小沙弥刚要去叫方丈,被他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了。
他不知道该去哪,只好在寺里随处走走。
呼啸的北风吹在身上,让他浑身发冷,他抬手紧了紧领口,而感觉智光正在某个角落看着他,更加让他心惊胆战。
一个人从他身边擦身而过,一闪而没,他的手里多了一张纸条,找个有光的地方一看,是一行小字,“后院西排禅房,左起第三间。”
“智光的禅房,什么意思?”他喃喃道。这间禅房,高旻寺案发勘察现场时,他去过的。
禅房门前站着一个人,见他过来,替他推开门,“周大人请。”
周朝先迟疑着,一咬牙走了进去,“箓雨轩”三个字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禅床的案几边已经坐着一个人,面前的案几上摆着一壶茶和几色点心,见周朝先进来,这个人给他倒了一杯茶,“周大人请坐。”
周朝先顾不得许多了,坐了下来,看清了,他的对面的坐着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冲上脑门,冷冷道:“这位小兄弟怎么称呼?叫周某前来有何指教?”
“小民汪连章,见过周大人”,汪连章拱了拱手。
“你叫汪连章?”他隐约在哪听过这个名字。
“正是。”
他想起来了,一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被赶出家门的汪家大公子,好像就叫汪连章。
“汪之敬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
他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哦,原来是汪大少爷。大少爷费尽心机将本官裹挟至此,是有何指教吗?”
“指教不敢,只是有桩案子,想找周大人核实一下。”
“你是指去年令尊贩私一案吧?”
“正是。”
“这桩案子是运司移交过来的,牵涉到扬州盐商首总,干系甚大,本官怎敢不细致入微,详加纠断,只是证据确凿,还有令尊的口供在,本官也只好秉公办理。大少爷对此案有什么疑问吗?”
“告示上说家父在狱中畏罪自杀,小民实在有些不解,县衙当时对家父的看管就如此松懈吗?”
“令尊如果一意寻死,我县衙纵是百般严守,总也是防不胜防吧,我想此事大少爷怕是怪不到本官头上。”
“这自然怪不得大人。只是以小民对家父的了解,畏罪自杀似乎并非是家父的性格,小民疑虑家父在自杀之前是不是见过什么人?”
“大少爷快人快语,令尊在自杀前的确见过一人,运司的卢絮中卢大人。说来还要感谢卢大人,要不是他亲临宽导,想让令尊认罪伏法怕也没那么容易。你们其实也要感谢他,正是他要求本官在案情奏报上,考虑你们汪家祖上对我大清的贡献,建议不做株连,你们汪家其他人才能得以保全。否则以令尊的所作所为,你们汪家上下最轻也得发配苗疆烟瘴之地。”
果然是卢絮中。
“原来是这样,多谢大人。据我所知,大人是去年十一月初由翰林院编修任上简放我江都的吧?”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只是大人到任后不久,家父就出事了,案件又恰好落入大人之手,您不觉得太巧了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大人到任后,扬州四大盐商,大人拜会了三人,唯独家父的邀请,大人是一次也不肯赏光,大人如此厚此薄彼,不能不让人联想大人离京前是不是有人交代过大人什么…”
“大少爷,你想说的是盛大人吧,没错,盛大人是本官的座师,这点本官从不隐晦,本官离京前听受家师几句教诲,当也是人之常情吧。本官在江都一年,自认为行事尚且中正,只要是我大清的良商,本官莫不一视同仁,倒是令尊,作为扬州盐商商总,深受皇恩,不思报效,为那么点蝇头小利,竟至铤而走险勾结天地会..”
“够了!”汪连章忽然感觉像吃进了一只苍蝇,“大人真的像你说的那般行事中正吗?”
“哼。”一个小辈的质问,他感到了强烈的侮辱,把头转向一边不愿再搭理。
“周大人九曲桥边的私宅,金屋藏娇一位赛西施,赛班主是吧?”
这就是明知顾问了,周朝先冷冷道:“是又怎么样?”
“周大人知道赛班主未结识大人之前,在文远大戏楼包场一场的市价吗?”
“你什么意思?”
“纹银一千两!而周大人的俸禄银一年是多少?纹银四十五两!养廉银是多少?明发一千两百两,到手只有区区不到六百两,试问周大人的岁入能听赛班主一曲否?”
周朝先脸红一阵白一阵,同样的话卢絮中也说过,而这话从一个后生嘴里说出来,更加让他难以忍受,大怒道:“赛班主和周某,是高山流水之谊,岂是金银俗物所能度量?又岂是你这个晚辈后生所能理解的吗?”
汪连章毫不示弱:“那周大人可相信,就是被你称为大清良商的陈知渝每年要付三万两银子,你的红粉知己赛班主,才得以有闲情逸致陪大人风花雪月,高山流水的呢?”
“你..你胡说八道..”周朝先恼羞成怒,站起身来,指着汪连章骂道。
汪连章面不改色,淡淡道:“我是不是胡说,周大人想必心里清楚的很。我不明白的是,大人一个区区七品官,陈知渝为什么要在大人身上下这么大的功夫?大人是可以给他引票,给他引岸,还是可以牵线搭上京里某个王公亲贵呢?”
周朝先满脸通红,冷冷道:“如果大少爷今天只是消遣周某来的,周某事情很多,就不奉陪了。”作势就要走。
“那份口供周大人看过了吧?”汪连章忽然道。
周朝先惊地站住了,慢慢转过身来,冷笑道:“我就知道,大少爷不是找我来扯闲篇的。”
“这份口供,细节之详尽,不是亲为,绝不可能编造出来,我想其真实性,大人应该不怀疑了吧?否则大人也不会来此。”
“哼。”周朝先不置可否。
“这份口供现在我只给大人看过,大人应该不想让更多的人看到吧?”汪连章示意他坐下。
周朝先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直说吧,你想怎么样,本官不想再跟你兜圈子。”
“我只求大人告诉家父这个案子的详情。”
“你是在要挟本官吗?”
“不敢。”
“这个案子,本官刚才已经说过了,案情清晰,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可谈的吗?”
“家父出事之时,草民不在扬州,很多事情不甚了解,现在也只求弄清事情原委而已。”
“你想知道的,本官告诉你便是,也没有不可以告人的,但你一定要用这份来路不明的口供做要挟,本官觉得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吧。”
“家父案子中涉及天地会的有六个人,其中一个叫邹彪是吧?”
“是的,这不是秘密。”
“不过据我所知,这个邹彪本名刘二黑,是漕帮永安帮高家堰分帮的人,其他五人也全部都是!”
周朝先脸色一变,“你是怎么知道的?”
“朱刚在我手里,大人可以随时提讯,这个刘二黑原来就是他的部属。朱刚作为永安四虎之三,大人不会认为这事他会无妄往自己人身上揽吧?”
周朝先皱了皱眉。
“案子中涉及皖苏交界天长县和来安县所谓我汪家与天地会合股的三家私盐店瑞和号、恒丰号、天安号,由天地会匪邹彪、廖青龙、刘三魁出任掌柜,此三人在案发时于店中被当场捕获,并供认不讳。而事实上,据小民所查,这三处盐店是在去年六月初三同日关张,早于我汪家事发半年!而这三处盐号真正的掌柜其名分别叫王琦、李丰年,王吉安,他们有一个身份,都是总商陈知渝府上的家奴,大人可有兴趣往陈知渝府上一查?”
周朝先的脑门上已经出现了细密的汗珠。
“案子中还涉及一个人,汪府的管家汪忠顺,案子中说我爹贩私的具体事务全部由汪忠顺负责,事发前家父为掩人耳目,将其毒杀并沉尸长江。但大人真的以为他死了吗?大人在翰林院待过十年,通政司想必认识人,汪忠顺一个月前是否在通政司出现过一查便知。”
周朝先脑门上细密的汗珠,此时已经变成了一颗颗的水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大人此时还否觉得这个案子案情清晰,证据确凿呢?”
“这些…这些都只是你的一面之词而已,本官需要查核…”周朝先有点慌乱了。
“大人想必知道这间禅房是已故智光大师的修禅之所吧,智光大师就是因汪家的案子才惨遭毒手,我邀大人在此,也是希望大人能当着智光大师的在天之灵坦言,这个案子您真的没有任何怀疑过吗?”
窗外嗖嗖的风顺着窗楞的缝隙中吹进来,发出吱吱的声音,如泣如诉,真的有几分像人的哭声,周朝先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嘴角也哆嗦起来。
他确实是怀疑过的。
只是当时卢絮中一再催促,而赛班主似乎对此案也颇为上心,汪之敬自杀后,他更没了头绪,虽然隐知不妥,他还是按卢絮中的处理意见奏报了上去,没想到扬州知府、臬司、江苏巡抚、两江总督署,通政司,直至军机处竟然没有任何批驳,一路畅通,而军机处经刑部批转同意处理意见的回文也在开年后不久就下来了。
这样一个涉及当朝体仁阁大学士、礼部尚书的侄婿、扬州盐商首总的要案,前后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便就定案归档了,除去中间年节封印时间,实际不到两个月。
这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大人,你在听我说吗?”汪连章打断了他的思绪。
周朝先终于明白了,汪连章今天找他来,是要送他两杯毒酒,一杯喝了立刻死,一杯明天死。
他不听凭摆布,高旻寺的事会立刻曝光;而一旦他吐露汪家的案子,让汪家得以翻案,他作为案子承办的第一经手人,同样不会有好下场。
想到这,他反而冷静下来了,定了定神,“大少爷,直说吧,你想怎么安排本官?”
“我想救你。”
“救我?大少爷确定不是在逗我周某闷子?”周朝先笑了起来。
“汪家这个案子我已经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是一起冤案,大人想必也是心知肚明,此案牵涉朝野甚深,一旦揭开,就是一起通天的大案,而作为当时的主审,大人恐怕难辞其咎。”
“本官是主审不假,但我说到底只是一个七品末吏,人微言轻,听命行事而已,此案就算捅破天,也轮不到本官去操心吧。倒是你汪大少爷,既然知道这个案子牵涉甚深,本官为你们汪家着想,劝你一句,还是不要再深究下去了,当心过慧易夭呀..”周朝先笑道。
“多谢大人关心,只是小民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没想过回头,大人可能认为我狂悖,但当今皇上刚刚继位,春秋鼎盛,正图刷新吏治,整饬朝纲。两淮盐政沉疴已久,革故鼎新刻不容缓,只是差一个查核的理由,小民不知道这个案子如果上达天听,皇上是不是会有兴趣?”
周朝先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大人出身江南理学名门,门风清雅,家学淳淳,您的父亲周老太爷是江南名士,著作等身,堪称江南仕林的泰山北斗。而大人这一年来,在江都任上也是修德安民,颇有政绩,对家父一案,大人当时初来乍到,不明就里,并无主观恶意。但,只要我继续追查下去,终难免伤及大人,而大人也难免作出更多诸如此次高旻寺的违心之举。为大人计,为大人周家一门的清名计,大人一定要等到将来局面不可收拾吗?”
周朝先似乎有点被说动了,沉吟道:“照你的意思,那我该怎么做呢?”
“大人此时因病休致,尚可全身而退。”
“你让我辞官?”
“这恐怕是大人当下最好的选择。”
周朝先大笑,“大少爷,你的口气未免也太狂妄没边些了吧?你以为本官是三岁孩童,只凭你这么几句话就任你驱使吗?”
汪连章淡淡道:“好吧,那我们暂时不论此事,周大人打算怎么处理朱刚的口供呢?”
“这事,我已经了解清楚了,原来是县衙的衙役为求赏金,贪功心切,随便抓了四个乞丐,屈打成招,假冒成凶手,并上下其手蒙蔽本官,本官再次复核时发现了端倪,所幸还没有酿成祸端。尽管如此,本官当时未及时发现下属的不轨情事,也实在不应该,有监查不力之责,自当上奏请罚。”
“看来我似乎还是小看大人了。”汪连章冷笑道,“只是大人觉得这个辩解真的无懈可击吗?”
“这是事实…”周朝先端起了茶杯,盖碗正好遮住了他的脸。
“十二月初十,午时初,运司王师爷进了县衙,呆了半注香的功夫,应该是见了大人吧?”
周朝先脸色一变,从茶碗里抬起头。
“申时末,周大人的轿子出了县衙,奇怪的是,大人并没有乘坐自己的四人抬绿呢配轿,坐的是一顶两人抬的蓝呢小轿。这顶轿子,却并未直接去运司,而是绕着运司附近的街区兜兜转转了两圈,直到天完全黑了才在运司前下轿。周大人在运司里呆了约一个时辰,亥初离开的运司。”
“十二月十一子时有四辆马车停在了县衙的后门,下来四人被押入县衙内院。两天后,县衙大张旗鼓,到处张贴大人亲自签发的布告,宣布凶手被擒获,凶手为通州县无业流民吴二顺等四人,四人当天被游街示众。大人,你看时间上没有出入吧?”
周朝先脸色铁青,低声怒喝,“你监视我?”
“准确的说,除了大人,我还监视了运司和扬子津。所以我才有机会确认凶手就是永安帮的朱刚。我还通过扬子津查出了朱刚的藏身地,顺便还知道了现在关在县衙的那四个所谓凶手的来历和真实姓名。朱刚的这个口供是怎么得来的,大人现在应该没有疑问了吧?”汪连章淡淡道。
“那个香客是你故意放出去的风?”
“是的。”
周朝先脸色已由青转的煞白,拱了拱手,冷笑道:“不愧是汪大少爷,好手段,周某佩服,佩服..”
“以上这些小插曲,再加上瞎三的口供,大人设想如果周老太爷和大人在扬州的子民们知道了,他们会如何看待大人呢?”
周朝先忽然用手撑着案几,探过身去,眼看头就要碰上汪连章,他直视着汪连章的眼睛,怒喝道:“大少爷如此咄咄逼人,就不怕我跟你鱼死网破吗?”
“大人言重了,你不是鱼,我才是。”汪连章清冷的目光迎着周朝先,丝毫不让。
周朝先被汪连章冷冷的目光盯着,良久,终于卸了气,瘫坐下来,叹了口气,黯然道:“嗨..当今官场污浊,本官何尝不想追随陶渊明陶公采菊东篱,悠然南山呢,奈何身不由己啊!对令尊和你们汪家之事,本官人微言轻,只能听命行事,还望大少爷能多理解。”
“这个我理解,否则大人和我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
“多谢大少爷,大少爷刚才说的全身而退,是何意?”
“大人手上的这份口供,我可以答应大人绝不外泄。而且我已说服朱刚接受吴二顺的身份,他以后就是吴二顺,将以混入高旻寺行窃败露杀人灭口问罪伏法。朱刚四人我会交给大人,但大人手上的四个人同样也要交给我,我会安排他们远走高飞。这件事不会有外人知道,朱刚四人自然也不会说出去。大人可以相信我?”
“我还有其他选择吗?”周朝先苦笑。
“大人今天来高旻寺还有谁知道?”
“我县衙的刑名谷师爷。”
“这份口供和我给大人的口信只有这位谷师爷知道?”
“是的。”
“这就好。这封口信和口供,我想大人应该不会想更多的人知道吧?”
“这个当然。”
“大人对智光大师素怀敬仰,凶手既然归案,大人平素劳于政务,我想一定会在衙门封印回乡省亲之前亲自来高旻寺拜祭,以慰亡灵。大人感怀过度又值高旻寺禅房清冷,不慎染上伤寒,高烧不退,竟致中风也是可能的,中风后口齿不清,行动不便,大人也会少了很多解释的麻烦..”
周朝先立刻明白了。
他如果还能全身而退,这的确恐怕是最好的借口了。高旻寺之事是无法摆上桌面明说的,即使有人怀疑他装病,也只能心照不宣。
“大人应该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周朝先点了点头,“这就是大少爷今天约我来高旻寺的目的吧?”
“是的。”
周朝先叹道:“大少爷算筹之深,真是令周某叹为观止,不愧是汪小解元!”
“大人说笑了。”
周朝先摆摆手,正色道:“大少爷今天说的话可算话?”
“当然。小民承诺大人的一定会办到。”
“大少爷打算什么时候交接人犯?”
“明晚此时可以?”
可以。”
“交接地点,瘦西湖琵琶洲南岸,大人觉得可以?”
“琵琶洲?那里人多眼杂的,大少爷选那里,不怕走漏风声吗?”
瘦西湖琵琶洲是扬州青楼和瘦马院的画舫最集中的地方,到了晚上更是灯红酒绿,人潮如织,周朝先想不明白为什么汪连章选了这个地方。
“扬州晚上这里人最多,我们混在其中才不会引人注意,这里不是最合适吗?”
周朝先恍然大悟,琵琶洲港汊曲折,晚上画舫密集,更是人流交杂,他就算想使坏,在这里也根本无法展开。
他意味深长地笑道:“大少爷恐怕多虑了。”
汪连章也笑了,“多谢大人理解。”
“可以,明晚戌时,琵琶洲。”
周朝先暗自感叹,此人如果真的与自己为敌,他只怕真的要寝食难安了。
“流萤不见飞隋苑,杜宇依然叫蜀冈,全盛江都同一梦,杨花如雪晚茫茫。洪公的诗今天再读起来,似乎别有一番意境了,”周朝先幽幽地道,“大少爷既然已经安排好了,你想知道什么,就请问吧,我也无意再隐瞒什么。过了今晚,我什么也不会再说,扬州再有什么事也与周某再无干系了!
汪连章不再客气,“大人是去年十一月五日抵达扬州,当是十月份离开京城,离京之前,盛大人或朝中其他人有没有交代过大人什么?”
“的确,离京前,盛大人交代过我三句话。
第一,扬州的地方官有多少人盯着,但他是看我出身理学之家,举止周正,才极力举荐了我,希望我不要辜负他的期望。
第二,来扬州后,不得随意接受扬州盐商们的宴请,特别对某些盐商,比如令尊,更要保持距离。
第三,本官个人的操守品行他是放心的,只是缺少从政经验,如果遇到疑难事情,可以多请教两淮盐转运使司卢絮中卢大人和盐商总商陈知渝二人。”
“就这些。”
汪连章点点头,问道:“除尊师盛大人外,大人辞行京城前有没有拜别过其他人,比如军机处,内阁大学士?”
“这个没有,本官离京城前只拜别过恩师和一些翰林院的同僚。”
汪连章点点头,“大人提到了陈知渝,这个人,大人怎么看?”
“这个人很低调,也很阴险,大少爷以后需要小心的就是此人。”
“请大人示下。”
“陈知渝与扬州的其他盐商截然不同,他很低调,穿着用戴都很朴素,根本不像是两淮威名赫赫的总商。我参加过几次盐商的议事,此人从不轻易发表意见,但思维周密,办事老道,也不怪恩师要本官遇事多请教他。不过此人似乎刻意与本官保持距离,本官不去找他,他也很少主动来拜会我。”
汪连章点点头,“大人说他阴险,是什么意思?”
“这就跟令尊的案子有关了,惭愧,惭愧,其实令尊的案子本官今年三月就知道肯定有问题。”
汪连章立直了身子。
“此案是去年十一月底事发的,而我当时来到江都也就半个多月,破案的是运司衙门。私盐查缉归运司管辖,但运司只有查勘权,并无审判之权,所以按程序,所有的证人、口供和一应物证就由运司衙门移交给了我江都。但这个案子是以七份口供作为定罪的依据,并没有直接证物和证人,案件所涉及的人要么是案犯,要么已下落不明,无从取证,案件涉及的几家盐店也并没有任何旁证。”
“令尊在县衙监牢里自尽后,卢絮中一再催促结案,并暗示本官这是上面的意思,本官也不得不办。令尊自杀后不久,卷宗和结案报告,本官就移交给了扬州知府。按程序,要经县、府、臬司、藩司、江苏巡抚至两江总督署一级级上报,再由两江总督署直报军机处,军机处拟定意见,再由皇上批转处理。此案是要案,还可能要交由三司会审,按正常程序,没有一年不可能结案。但此案今年开年后不到一个月,军机处转刑部过来的结案回文就到了,没有任何批驳。此案从案发到结案只有只有三个多月的时间,除去中间的年节封印时间,实际只有两个月而已。”
“此案是要案,主犯自杀在本官的衙署,本官当时已经做好被槛送刑部的准备了,可最终也没有人前来过问过此事。而更让本官没有预料到的是,案子结束后,我收到了恩师的亲笔信,信中赞赏我在此案的侦办中精明干练,举止有方,将会知会吏部,在两年后的大计中记我优等,江都知县任期结束后将升两级实缺调任。”
“这个时候我就知道了,这个案子多半是有问题的。”
“回想起来扬州后的种种反常,我才意识到,我是踏进了一个针对令尊的局,我来扬州就是这个局的开端。至于当时他们为什么选的是我,也许是我出身于江左理学之家,一直以清流自诩,由我呈交的案情奏报更显中正吧,惭愧,惭愧!”
“来扬州后,按照盛大人的交代,我尽量避免接触令尊,说来惭愧,我当时对令尊的印象事实上完全来自于一个人。”
“赛老板?”
“大少爷果然冰雪聪慧。赛老板是我到扬州后,在吴文昭的一次宴请上认识的。实话说,她在曲目编排吟唱上的造诣颇深,远非一般戏子可比。宴会之后不久,她经常借请教曲谱之名接触本官,一来二去就熟悉了起来。当时本官每天沉迷于与她探讨曲艺之事,对她的话自然没有任何怀疑。”
“但令尊的案子了结后,本官越想越觉得不对,就派人偷偷查了,才发现赛老板实际是吴文昭收买接近本官的,而吴文昭正是他陈知渝的人。”
“之所谓说陈知渝阴险,便是令尊入狱后,徽州商会出钱出人赴府衙具保令尊,你可能想不到,他竟是发起人!力保令尊之诚整个扬州有目共睹,所以事后他才众望所归被推为首总,你们汪家江西,湖南,湖北的几处引岸也就名正言顺的归他所有了,他其实才是令尊一案最大的赢家!”
汪连章吸了一口凉气。
“我还有个疑问,扬州知府吴铭璋大人一向清正廉明,这个案子所谓的证据全是孤证,绝非铁证如山,在他那怎么会这么顺利就过去了呢?”
“自然跟陈知渝有关。令尊出事后,陈知渝和徽州商帮的代表去拜见了吴大人,陈知渝当场拿出盐商筹集的十万两银票交给吴大人,要求他施压本官,并扬言不惜罢市,被吴大人当场骂回。随后吴大人还收到了一封恐吓信,如果我所料不错,应该也是陈知渝的手笔。吴铭章是什么人,那是当年顶撞过和珅的人,性如烈火,嫉恶如仇,他把本官叫过去,警告本官,如果发现本官姑息养奸,一味讨巧,一定会重重参我。你说,我的题本,他怎么会不批呢?”
“原来是这样!”汪连章喃喃道。
“你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吗?”
“家父自杀前,卢絮中曾经去过县衙监牢,他们说了什么,大人知道吗?”
“这个本官确实不知,卢絮中在监牢中与令尊会面时,我没有作陪,关押令尊的那一片当时也是清空了的,甚至文书也没有留,所以他们的谈话内容没人知道。”
“您是说所谓家父的口供,并不是文书所录?”
“正是。”
“大人请直言相告,家父确实是自杀吗?”
“这点毋庸置疑,有县衙仵作的验尸报告,如果你需要,我回去可以调阅给你。”。
“不必了,我相信大人。对了,大人刚才所说,卢絮中一直催促大人尽快结案,并暗示是上面的意思,他说过上面究竟是谁了吗?”
“没有,这个本官也不好妄加揣测。”
汪连章点点头,“听传言,我家被抄家时有内务府的人过来?”
“是的。内务府黄主管亲自来督办的。”
“但我看到封条是盐院的?”
“是的,但盐院和我县衙只是负责外围戒备,具体都是内务府操办,我无权干涉,抄家的物品也直接拉到了北水关码头,并未报备我县衙。”
汪连章起身恭敬地向周朝先弯了弯腰,“多谢大人,我想问的就这些了。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赛老板以后,还希望大少爷能尽量照应下。”周朝先犹豫着还是说了出来。
“是,大人。”汪连章拱手道。
心里却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周朝先不来九曲桥的时候,这里经常会来一个白面小生,是文远戏楼的一个武生,他不知道周朝先如果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夜已经深了,大人今天就在高旻寺安歇了吧,后院还有一间房,我送大人过去。”
“不必了,只是希望大少爷明天准时赴约。”
“明晚戌时,琵琶洲。”
“多余的话本官就不多说了,前路凶险,大少爷多保重吧,周某就告辞了。”周朝先站起身。
“大人请留步...”
周朝先站住了,看着他。
“九曲桥我会为大人安顿好,希望大人不要再去了…”
周朝先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推开房门,没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