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五,黄泥坳。
朱刚被一泼冷水浇醒了,眼前出现了几个模糊的人影。
“瞎三,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吗?”一个声音问。
他摇摇头,抖落脸上的水珠,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前站着三个人,两个络腮大汉和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
他发现自己被绑在了一根柱子上,挣扎了一下,丝毫动弹不得。
“你们是什么人?”瞎三神色平静道。
他的头还晕的厉害,只记得昨晚有个老头拖着条腿过来添水,但喝了他的水,就开始发困,后面什么也不知道了。
“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吗?”那个络腮大汉又问。
“我不记得认识三位吧,三位为什么要暗算我?”
“提示一下,本月初三,高旻寺。”
朱刚明显晃了一下,“高旻寺我知道,有什么问题吗?”
“本月初三,高旻寺副住持智光大师和三位小师傅被杀一案,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这个案子我知道啊,不是已经破了吗?是四个流民混入高旻寺行窃,事发败漏,杀人灭口,有什么问题吗?”瞎三还是面不改色。
“瞎三!”苏方喝道,“我们费这么多功夫把你从高家堰弄出来,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我原以为你永安四虎的朱刚朱三爷怎么着也是个英雄豪杰,怎么,敢做不敢当吗?”
朱刚索性闭上了眼,不再看他。
看到朱刚这副模样,苏方暴怒,呼地一声一拳击出,砰地一声巨响,旁边的立柱立刻裂成了两半,顿时木屑纷飞,落了朱刚一头。
“你信不信,我一拳能让你的头像这截木桩一样!”
朱刚睁开眼,侧目看了一眼,淡淡地道:“这位兄弟好俊的功夫!三位能将我从戒备森严的高家堰抓出来,朱某落在你们的手里,死了也不冤。只是明人不说暗话,朱某纵然佩服各位,但各位若想从我这得到什么,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这位兄弟,你可以动手了。”
说完眼睛一闭。
朱刚油盐不进的样子,彻底惹火了苏方,苏方大怒,一抬手重重地拍下。
“三哥!”汪连章立刻叫住了他。
苏方的手在离朱刚头上寸许的地方,生生地停住了,“就他这样的,还留着干嘛?反正我们已经有足够的证据了!”苏方不满地道。
汪连章上前,把苏方的手轻轻拉下,示意他退下。
苏方犹自愤恨不已,呼地一脚踢出,那个劈成两半的木桩,立刻化成了一堆碎片。
田清赶忙把他拉到一旁。
朱刚闭着眼,一脸的平静,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三爷,还记得在下吗?”汪连章道。
朱刚慢慢地睁开眼,看了看汪连章,“不记得。”
“那三爷是否记得,十二月初三那天,在高旻寺,三爷穿过罗汉堂时撞到过一个人?”
朱刚悚然大惊,圆瞪着双眼,看向汪连章,汪连章被他那只独眼发出的阴冷的目光盯得浑身难受。
朱刚这些天一直在回忆这个人。他仔细回忆过在高旻寺的整个过程,后院事发时正是午休时间,没有人看到他们,而之后他们也很快分散混入了罗汉堂外的人群,也没有人留意到他们。如果在高旻寺有人识破了他,只可能是罗汉堂撞着的一个人。但那个人当时只是匆匆一瞥,怎么也想不起了。
“那个人就是我”,汪连章平静地道。
朱刚终于想起来了,似乎确是一个脸色白净的人,眼里忽地闪过一丝慌乱,“兄台认错人了吧,我这段时间从没去过高旻寺…”
“没关系,我和三爷讲个故事吧。”汪连章看着朱刚的眼睛道。
朱刚眼神躲闪着。
“本月初三那天,两淮盐运使卢絮中的心腹卢旺来到扬子津,要求永安替他除掉高旻寺的智光大师及三位小师父,刘大当家最后把这活交给了三爷,其实三爷前去颇不理智,因为三爷太惹眼了..”
朱刚一动不动地听着,但眼神已经开始游移。
“三爷得手后,穿过罗汉堂时不小心撞到了在下,匆匆而过,记不住在下也很正常,但幸运的是,虽然只是匆匆一撇,却让在下记住了三爷。而不久之后,后院就传出杀人的消息了。”
“三爷得手后,当天就到了高家堰。周大牛,就是昨晚给你添茶水的那个人,确认过。”
“在下当然不敢肯定凶手就一定是三爷你,但肯定与卢絮中有关。所以,初十那天,在下就在运司衙门周围散步消息,果然,卢絮中立刻就派了卢旺赶去扬子津查核。不久,从扬子津就出来了一匹马北上,但是骑马的人大意了,没有看到他的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就是这位苏兄弟。”
看到朱刚的眼睛里已经出现了慌乱,汪连章继续道:“当天傍晚,从高家堰出来了四辆蒙着黑布的马车,天亮前这四辆车进了运司衙门,当天夜里又被转进了江都县衙。”
“十二月十三,县衙贴出告示,高旻寺凶杀案告破,凶手是四个通州县流民,混入高旻寺行窃被智光大师撞见,杀了智光大师等四人灭口。”
“这..这难道不可能吗?”朱刚冷汗淋漓道。
“这当然可能,只是那个游街示众的,刀疤黑脸的汉子,脸上虽然化了刀疤,眼睛上也做过手脚,但在下知道他肯定不是凶手。他右嘴角有颗黑痣,而在下撞见的那个人,也就是三爷你,是没有的。再说,两个面带刀疤的人,那天同时在高旻寺出现,三爷觉得天下有如此巧合之事吗?”
“只匆匆一瞬,你凭什么就这么自信你没有看错人?”朱刚不服。
“这点自信在下还是有的”,汪连章淡淡道,“当然不会是这个人,因为他当时正被关在高家堰的地牢里,而他还有一个哥哥,名叫周大牛。”
朱刚恍然大悟。
“后面的事,想必你也猜到了,高家堰分帮毕竟是永安第一大分帮,戒备森严,把你请出来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天遂人愿,让在下侥幸得手。”
说完似笑非笑道:“三爷,在下这个故事还讲得通吧?”
朱刚哈哈大笑:“你的故事很精彩,但这些都只是你的臆测而已。你在高旻寺见过我,也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无从佐证,说了这大半天,你还是无法证明我就是凶手嘛!”
“是的,我确实无法证明”,汪连章面色如水,“但,这重要吗?”
朱刚一怔。
汪连章盯着朱刚的眼睛,“如果,这个故事不小心散播了出去,你猜公众愿不愿意相信呢?官府勾结黑帮杀害高旻寺得道高僧,这个话题够不够有分量?物议沸腾之下,你们永安自信堵的了整个扬州的悠悠之口吗?你们可能会认为各级衙门不会不管你们,但江都县衙,运司衙门此时已自顾不暇,扬州知府,江苏巡抚,两江总督,乃至京城,届时与你们撇清干系唯恐不及,会帮你们说话吗?你自信他们不会反而落井下石?而且…”
汪连章顿了一顿,含笑道:“此事的诸多细节我已经掌握了,三爷猜刘大当家会不会认定这是三爷你招的供呢?”
朱刚的笑容逐渐在僵硬,等汪连章说完,早已面如死灰,虽然是数九寒天,但他头上的汗珠已经像雨点一般布满整个脑门,“你,你到底想怎样?”
“我们做个交易吧!”
“交易?什么交易?”
“在下知道三爷是刘大当家的患难兄弟,永安帮也是在你看着一手壮大起来的,你情愿死也会维护刘大当家和永安。我可以答应你,此事我可以不追究他,也可以不牵涉到你们永安。”
朱刚不解地看着他。
田清和苏方却急了,正要说话,被汪连章止住了。
汪连章继续道:“但交易之前你须要知道,有些事是不能交易的。无论你承不承认,你知我知,智光大师就是死于你手,你杀了人,杀人就要偿命,三爷你没有意见吧?”
朱刚闭上了眼,良久之后,黯然道:“自然,自然..我早知道和尚是不能杀的,这报应说来就来了...杀人偿命,应该,应该,我没有意见...你继续。”
“此事虽牵涉你们刘大当家,但他想必也是受人裹挟,单就此事而言,我可以不追究他,也不牵涉你们永安帮上下,就在你这做个了断。但刘大当家如果继续造孽,天一定要收他,你我谁都保不了他,这点你也没有意见吧。”
朱刚眼里已经出现了泪花,他抬起头看着屋脊,终于把眼泪逼了回去,看着汪连章,肃然道:“我朱刚…谢你!”
朱刚吸了吸鼻子,平静下来,“那你打算怎样处置我?”
“在下会用你们四人把现在县衙的四人换出来,这点你不会怀疑我办的到吧?”
“你能把我从高家堰弄出来,把我弄进县衙,我丝毫不怀疑。”
“那好,三爷以后就是吴二顺,旁边房间的三人,就是周三、王六金、张柱子,你们四人会以混入高旻寺后院行窃,因败露而杀人灭口问罪,你们犯得的是死罪,按律当斩。你们下面可能还会被转到臬司,将来还可能会被转入刑部,但不管到哪,你都叫吴二顺...这个,三爷明白吧?”
朱刚点点头,“我明白了。但此案牵涉的人很多,你如何保证没人会攀扯到永安?”
“我可以保证。”
朱刚不说话了。
“三爷还有什么其他要求吗?”
“我想知道你的条件是什么?”
“很简单,三爷只要告诉我卢絮中为什么要杀智光大师?”
朱刚一怔:“就这?”
“是的。”
朱刚长叹了一声:“朱某不想骗你,这事原来并不归我负责,初三那天行事,也是大当家临时交待与我,其中隐情我确实知道的不多。”
“三爷只要告诉在下你知道的就行。”汪连章拱了拱手道。
朱刚沉默了一会:“我猜此事应该与去年的一个案子有关,当然这是我猜的。”
“什么案子?”
“你可知道一年前扬州大盐商汪之敬勾结天地会贩运私盐一案?”
汪连章心跳的厉害,但脸上还是不动声色,“听说过,怎么了?”
“这个案子中所谓勾结汪之敬贩运私盐的是天地会六人,汪之敬在江都县衙畏罪自杀后不久,这六个人也在扬州也被砍了头。但后来我才知道,这六个人其实是我永安帮的人,也是高家堰送去扬州的,其中有一个叫邹彪的,真名其实叫刘二黑,还是我原来的一个部属。我想这个案子应该是一个彻头的冤案。”
汪连章眼里的泪差点就忍不住留下来了,父亲含冤而死,直到今天,终于有旁证了。
朱刚继续道:“查禁私盐是运司职内的事,这六人和汪之敬也是运司缉拿后转交县衙的,所以卢絮中与这起冤案必然是有关联的。扬州人都知道,每年高旻寺的开年头香都是汪家供的,汪之敬与智光的关系不一般也是无人不知,卢絮中杀智光,我想应该是智光知道了此案的什么秘密了吧。至于为什么急于在白天动手,我就不知道了,我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汪连章点点头,“永安为什么要帮卢絮中杀人呢?”
朱刚忽然怒道:“我们有选择吗?你可能不知道,这几年,永安的主业漕运,越来越难做了,永安帮上下这么多人要养,不得已,我们只能做些盐的生意。运司握有盐引,捏着我永安的命脉,我们怎么可能不听命他卢絮中呢?”
“永安盐上的生意也用得着盐引吗?”汪连章意味深长地道。
朱刚看着汪连章,“看来你已经知道了,那你该知道,有时候面上终归是要过的去的的,有了盐引,我们也能少了很多麻烦。”
汪连章点点头,这确实说的通,继续道,“汪总商一案,三爷还知道其他什么吗?”
“其他我就不清楚了,盐务不是我的分管,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朱刚的眼神告诉汪连章,他确实不知道。
汪连章上前把朱刚的绳索解开,苏方大惊,立刻挡在了他的面前,汪连章笑道:“放心吧,三爷不会伤害我的,他也不会走的。”
汪连章分开苏方,向朱刚拱手道:“多谢三爷坦诚相告,汪连章感激不尽。”
“你说你叫什么?”朱刚大惊。
“在下汪连章。”
“汪之敬是你什么人?”
“是在下先父。”
“你就是静园的汪大少爷?”朱刚瞪大了双眼。
“正是在下。”
朱刚心中懊脑不已,“对不起,大少爷,朱某刚才失言了,但令尊的事,我永安的确情非得已,还请大少爷能多理解!”
“冤有头债有主,在下分得清主次。”汪连章淡淡地回道。
“多谢大少爷。”朱刚弯下腰,郑重地回礼。
朱刚当然知道汪大少爷其人,静园汪家大少爷曾是所有扬州人的骄傲,是扬州不灭的传奇,他的这份礼敬确实是发乎其心的。
“三爷,在下还有一事相求。”汪连章扶起他、道。
“大少爷请说。”
“三爷可否将此案的详细过程,写与我?”
朱刚的脸色陡然变了,“大少爷刚才不是说不追究我永安了吗?”
“三爷误会了,答应三爷的,在下一定会做到,你这份供状,我也绝不会主动拿出来。但三爷想想,此事一出,总有一天刘大当家会查到在下头上,三爷也知道你们刘大当家的为人,留下这份供状,是保在下一个万一,而且也是不让三爷你死的不明不白!除了这份供状,在下还需要三爷给你们刘大当家写封亲笔信。三爷,你明白我的意思?”
朱刚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点点头,“好的,我写。”
房间外,田清和苏方叫住了汪连章,田清质问:“汪兄弟,我是顶服你的,但我不明白刚才你为什么说不追究刘玉德?你知道这可是一举除掉刘玉德的大好机会啊!”
汪连章拱手道,“两位兄长,想必知道,瞎三是和刘玉德一起水里火里出来的,兄弟情深,如果抓住刘玉德不放,恐怕永远都不能知道他们背后的秘密,智光大师又如何安息呢?有他们四人伏法,永安帮也算是罪有应得了,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应该找的人是卢絮中。”
两人对他的解释并不满意,还是觉得便宜了刘玉德,依然愤愤不已。
汪连章叹了口气,“两位兄长可知道,两淮私盐泛滥成灾,为什么不见上面清剿?”
两人茫然地摇摇头。
“两淮私盐牵涉上至王公大臣,下至贩夫走卒,现在是铁板一块,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兄长们可知道,中间维持平衡的恰就是这个刘玉德!”
两人莫不露出不解的神情。
“三哥,据你我这些天在淮安的调查,刘玉德的永安帮有漕船一百五十余,大小盐船不可胜数,这几年吞并小帮,挖角运丁,收编盐贩,上交朝中大员,下有无数盐贩分销,中间交结各大盐商,加上永安运输上的便利,事实上他已经是两淮最大的盐枭了,甚至已有垄断两淮私盐的趋势了。此人很会做人,各方的利益,在他这都被照顾到了,两淮当前方才维持一种表面的平衡,损失的唯朝廷的盐课而已。私盐的泛滥,根子在当前的盐法制,盐法不改,像刘玉德一样的人就永远不会穷尽。”
“而两位兄长再想想,如果当前的这种平衡被打破了呢?可想而知,两淮立刻就会陷入纷乱,各方势力失去了分利,还会去维持这种表面的平衡吗?你们真的以为朝廷不知道两淮最大的盐枭就是他刘玉德吗?只是两淮动关国计,牵涉太深,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刘玉德一旦出事,正好将给朝廷一个彻底清查两淮的借口,他倒的那一天,必然就是两淮查禁私盐一日,到时候,田大哥和兄弟们恐怕再无现在的空间可以周旋了!”
汪连章侃侃而谈,两人不能完全理解,但想想似乎又有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