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腊月二十四，永安帮淮安高家堰分帮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氛围中。
大当家杜上林半个月前就宣布了，今晚小年夜，帮里会聚餐，犒劳大家，大家此时都在忙碌着准备今晚的小年夜饭。
烧水工周大牛此时拖着他的一条残腿，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大家都很忙，没人有空看他一眼。
这些天，他每天都盼着太阳快点落下，他就可以收工去大门外的焦家酒馆，要一壶酒，自斟自饮，灌醉自己。
但今天，眼看着太阳西斜，天色即将暗下来，他却突然莫名地紧张起来。
他伸出手，摸了摸怀里的一包东西，东西还在，一下午他已经摸了不下三遍了。
午后，他亲眼看到大当家的心腹三魁，急匆匆地进了后院，不一会又带着几个人急匆匆地出了大门，他知道计划已经开始了。
他的脑中又一次浮现出了那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
三天前的傍晚，焦家酒馆。
他正在喝酒，忽然有个人小声地对他说了一句，“你想救周二牛吗？”
周大牛打了一个激灵，抬起头游目四顾，并没有人在跟他说话，耳鸣了吧，他摇了摇头。
“如果你想救你周二牛，一会我出来，你跟着我。”
周大牛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说话的人。此人腰板笔挺，正背对着他低头喝酒。不多时，这人往桌上扔了一块散碎银子，走了出去。
周大牛狐疑不定，但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腿，他拖着残腿就跟了出去。
酒馆几十步外的一个树林里，两个人在等着他。借着不远处微弱的灯光，其中一个正是刚才在酒馆里的那个人，是一个络腮胡子的精壮大汉；另一个，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看起来像是大病初愈的年轻人。
周大牛一咬牙，上前，“刚才这位小哥说有我弟的消息？”
年轻人微微一笑，道：“尊下是不是姓周，名讳大牛？”
“是。”
“家中还有一个弟弟，名字叫周二牛？”
“是。”
“令弟是不是大约五尺六寸身材，瘦黑脸，右下腮有颗黑痣？”
“是。”周大牛满腹狐疑，“两位是？”
“你不用问我们是谁，只需要知道，我们帮你救令弟来的。”
“告诉我，二牛现在哪？”
“江都县衙地牢，正等着被处斩。”
周大牛一个踉跄就要站不稳。
他是永安帮的老人，为人老实忠厚，人送外号周老实，但唯一的弟弟周二牛却一点也不老实。二十天前，周二牛犯浑，喝醉酒，调戏了杜大当家的四姨太几句，他们以前很熟，事实上，四姨太和大半个淮安城的男人以前都很熟。但四姨太当下就不干了，又哭又闹，告到了杜大当家处，杜大当家大怒，把周二牛狠狠地抽了一顿鞭子后就扔进了地牢。
不久前，他才听到周二牛被关在一辆槛车里拉出高家堰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在床上躺了几天，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一年前，二黑六个人也是用同样的槛车拉出了高家堰，后来这几个人全在扬州被砍了头。
他去求过杜上林，但杜上林非说二牛执行机密任务去了，让他不要过问，最后把他轰了出去。
眼看着周家就要绝后，而他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每天借酒消愁。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周大牛定了定神道。
“本月初三，扬州高旻寺的凶杀案，尊下有没有听说过？”
“知道，四个和尚被人杀了，听说已经破案了吧？”
“是的，十二破的案，十三那天凶手四人还游了街，尊下恐怕还不知道，首犯名叫吴二顺，此人恰好是五尺六寸身材，瘦黑脸，右下腮有颗黑痣。”
“你是想说这个吴二顺就是二牛？”周大牛跳了起来。
“据我们所查，令弟是初十那天傍晚，乘槛车离开高家堰的，当天夜里这辆车进了扬州的运司衙门，十一晚上又被送进了县衙，而县衙紧接着就宣布抓到了凶手，主犯又与令弟如此相像，尊下难道不怀疑吗？”
“二牛怎么可能是凶手？他一直在帮里的地牢关着，怎么可能去扬州杀人？”
“是的，令弟当然不是凶手，凶手另有其人，我们也查出来了。”
“谁？”
“瞎三。”
“三爷？”周大牛大惊。
“他现在就在你们高家堰里藏着，尊下应该也猜出来了，令弟为何被槛送扬州了吧。”
“三爷在高家堰？”
“从初三至今一直都在。”
周大牛不说话了。
如果三爷真在高家堰这么多天，这的确是不正常的。永安四虎之三的朱三爷，永安帮的建帮人之一，怎么肯屈尊小小的高家堰这么久，而他竟一点也没听说？
年轻人看到他的怀疑，笑道：“尊下如果不信，可以亲自查核，如果尊下查出来瞎三果真在高家堰，明晚此时，我们还在这里等尊下，商量一下营救令弟的计划吧。”
…
从思绪中回来，他抬头又看了看西边的太阳，离太阳落山还有半个时辰。
太阳终于落了下去，随太阳一起在西边消失的还有最后一抹晚霞，天终于黑了。
永安帮的饭堂里灯火通明，挨挨挤挤地坐满了人，大家都在等着大当家杜上林宣布开宴。
杜上林，四十出头，是最早追随刘玉德的一批人，性情彪悍，敢打敢拼，是刘玉德的得力干将。三年前，刘玉德组建高家堰分帮，他是第一任帮主。
永安帮今年是值得大书的一年，高家堰分帮的风头更甚。
高家堰分帮直入泗淮帮的腹地，今年杀伐决断，攻城略地，淮安府大运河沿岸的大小漕粮码头十余座，高家堰分帮实际已控制了七座。泗淮帮已经营百年的淮安最大的码头上邦码头，永安帮也已拿下了一半的泊位，不出意外，明年这个时候，高家堰分帮就可以在上邦码头过年了。
想到这，杜上林都有点得意忘形了。
今天是小年夜，他半个月前就交代了，帮里会在今天聚餐，大家辛苦了一年，今天要一醉方休。
饭堂里，杜上林满怀笑意地看着下面挤挤挨挨的漕丁，清了清嗓子：“大家都等得着急了吧，哈哈，再着急也得容我先说两句..”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忽然停住了，因为他看到了刘金，上邦码头的值守。
刘金神色紧张，匆匆地进来，在他耳边轻声地说着什么。
杜上林呵呵道：“一点小事，大家稍安勿躁，等我一会啊。”
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饭堂内立刻嘈杂起来。
饭堂外，杜上林双手环抱着，右手摩挲着下巴，“看清楚了是泗淮的人？”
“确定是泗淮，来了一大帮人，我没细数，少说二十人，领头的是熊三。”
“什么由头？”
“东泊区的一个泊位，我们的船和泗淮的船擦了。小丁说是泗淮的人故意找茬，但泗淮的人不承认，就吵吵起来，不一会，不知道泗淮哪里冒出来了二十人多人，我们的人全被绑了。他们放我回来报信！大当家，泗淮今天是故意找茬啊！”
“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杜上林一脸轻蔑，“他们人带武器没有？”
“武器？那倒没有，都是空手。”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跟兄弟们说，我们的人马上到，别让他们给我丢人！回来每个人都有五十两银子拿，受伤的一百！”
“明白！”刘金欣喜，领命而去。
杜上林回到饭堂，哈哈笑道：“我以为是什么事！原来泗淮那群废物又来找我们永安的晦气了！刘金刚说我们在上邦码头的兄弟被泗淮的人给绑了，大过节的给我们添堵，大家伙说这口气我们能咽下去吗？”
“不能！”
“当然不能！”
“不让我们好好过节，今天索性就烧了他们的船，让他们全部滚出上邦！”
一时间底下群情激愤。
杜上林很满意，一挥手，人群安静下来，“老杜，你就别在这吃了，东西拿着路上吃，带二十人过去，不要拿武器，我不能让泗淮的人说我们欺负他们！”
漕运总督衙门在淮安，泗淮帮这两年来和永安帮为了争码头争泊位龌龊不断，但彼此也都留有默契，谁也不敢弄出人命，不好交代。两帮都不是善茬，只要不出人命，漕运总督府和淮安知府，索性也睁只眼闭只眼。
那个叫老杜的汉子，立刻抓起一只鸡，咬了一口，指了指两张桌子，“你们这两桌跟我走。”
“记住，别给我永安丢份子，但也别给我整大了！今天去的兄弟每个人回来领五十两银子，受伤的一百！”杜上林呵呵道。
“好咧！”
在其他人羡慕的目光注视下，呼啦啦，这二十人立刻离席而去。
杜上林一声令下，酒席开始了，这个小插曲，谁也没有放在心上，这种事，他们已经司空见惯了。
周大牛借口身体不舒服没去参加会餐，实际上也没有几个人关心。他亲眼看到老杜骑着马，身后跑步紧跟着二十人出了大门就往北边飞奔而去。
与此同时，大门外的小树林里，几双眼睛也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大门。
“六根，通知七爷，永安的人过去了，让他按约定行事！”苏方轻声道。
苏方回了趟黄泥坳调人，六根和其他三个人是今天下午刚刚到位的。
“是”，六根点点头，悄悄地隐入了黑暗之中。
高家堰的酒席还在继续，有些不胜酒力的，都已经喝倒了。对付着不断前来敬酒的人，杜上林喝得也有点高了，此时他正坐在椅子里吐着酒气。
他斜着眼，又看到了刘金，会餐开始还不到半个时辰，刘金又回来了。
只见刘金身上的衣服已经撕坏了，里面的棉花都漏了出来，一进来就大哭，“大当家，不好了，我们过去的二十个兄弟也全部被绑了！”
杜上林撑着扶手，摇晃着站起来，破口大骂：“什么？这二十人都是饭桶吗？就是二十头猪，也不会这么快就被绑完了吧！”
“大当家，泗淮帮又来了六七十人，我们去的二十个兄弟，双拳难敌八手啊？”刘金一边哭一边说。
“你是怎么出来的？”
“是他们让我回来报信的...大当家，我一路在想，他们故意今天找我们麻烦，就是个阴谋！年后初三是他们新当家的继任大典，他这次是想拿我们立威，这做给大家看，做给漕运衙门看的！”
杜上林噌地一声就站了起来，但一瞬间忽然又慢慢坐了回去，他能被刘玉德委为永安帮最重要的分帮大当家，可不光是凭着敢打敢杀的狠劲。
他皱了皱眉。
今天发生的事是有点太奇怪了。
熊三是段凌云的人，但今天的事绝对不是段凌云的行事风格。
他段凌云这么大阵仗，就只为了争区区一只泊位？拿永安立威？后果他段凌云当真兜的住吗？
第一次绑了他的人，此事可大可小，主动权其实是在他永安的手里。但被绑了二十人可就不一样了，如果他杜上林不回应，在帮里，在整个淮安，他杜上林就抬不起头了。
这样一步步把他套了进来，一定有阴谋！
泗淮过去了八九十个人，对等回应，正是高家堰的全部家底！段凌云想干嘛？
忽然，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三爷！”
今天在悦来饭庄没来由地冒出了高旻寺和周二牛的消息，难道泗淮帮也觉察到了什么？今天这番阵势，泗淮是想确认三爷在高家堰？是引出三爷？还是调虎离山呢？
事发突然，他一时无从判断。
但义愤填膺的大家伙都在看着他，却也容不得他多想了。
“三魁，你过来！”
杜上林对着三魁的耳朵，耳语道：“周老实，这几天有什么反常吗？”
三魁轻声道，“没有啊，知道周二牛被送走后，他每天就是喝得醉醺醺的，其他一切正常。周老实，您就是就借他八个胆...”
杜上林打断了他，“你马上去后院通知三爷，帮外出了点小事我去处理，告诉他不管发生什么事，让他千万不要露面！”
三魁点点头。
“还有，你留下来，看住周老实，一旦他有任何反常，立刻叫人拿下，我提醒你一句，千万不要被他的面相骗了，他可是会功夫的！”
“周老实？有这个必要嘛？”三魁很不情愿。
“就这么办！”杜上林怒了。
“是，大当家。”三魁立刻哈腰道。
杜上林站起，对着下面正看着他的漕丁们冷冷道：“看来，泗淮帮这回是铁了心要摸摸我永安的老虎屁股啦！都听好了！你们这桌留下，前后门各五人，换上洋枪，把炮也给老子拉出来，都精神着点，一旦发现有人袭击我高家堰，立刻发信号！其他人抄家伙跟我去上邦！”
不一会儿，杜上林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一大帮人跑步出了大门。
“六根，通知七爷，高家堰的第二波人出来了，让他适时出面，尽可能拖延。”年轻人道。
“是”，六根飞马而去。
高家堰的人已大部被调了出来，现在就看周大牛的了。
年轻人看着灯火通明的高家堰，忽然紧张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