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透了,汪连章和田清对坐着,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晚饭,谁也没有说话。
下面的人也很知趣,收起了平时的嬉闹,饭厅里只剩下埋头吃饭的声音。
气氛压抑地让人透不过气来。
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欢快的喊声,“三爷回来啦!”
田清和汪连章噌地一声站起来就向门外奔去,帮众们也立刻呼啦啦地一片跟在后头就往外跑。
苏方身上全是灰土,脸上的汗渍混杂着尘土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见到他们,乐呵呵地道:“大哥,汪兄弟,我回来了!”
“你他娘的去哪了?害得老子这两天饭都吃不下!”田清狠狠地锤了他一下。
“哈哈,提起饭,我还真饿了!”,苏方拨开众人立刻飞奔进门,看见桌上的饭菜,哪里还顾得上许多,一会儿工夫就把一桌的酒菜吃了个底掉,打着饱嗝,懒洋洋地道:“你们猜我查到什么了?”
“瞎三在哪?”汪连章道。
“嗨,你总是这么没劲!”苏方看着汪连章,摇摇头苦笑道。
苏方天生有着猎豹一般的嗅觉,那天他在扬子津看到一匹快马飞奔出来,就立刻悄悄地跟了上去,没想到一路就跟到了淮安高家堰,瞎三四人原来藏身在永安帮的高家堰分帮。
那个送信的人进入分帮以后不久就出来了,换了匹马,身后跟着四辆马拉的车,都用黑布蒙着,匆匆南下而去。苏方吃不准,但瞎三被关在囚车里拉回,实在不合常理,他于是又在周围蹲守了两天,直到终于确认瞎三几人还在高家堰,才匆匆赶回来。
苏方说完,问道:“你们这边的情况如何!”
六根将今天在扬州向苏方说了一遍,苏方一听,顿时大怒,“无耻之极,无耻之极,这几个人怎么可能是瞎三呢?想起来了,我前天看到四辆马车从高家堰出来,往南边去了,游街的一定就是这几个人!”
田清忽然道:“他们高家堰有多少人?”
苏方道:“具体不清楚,总也不下七八十人吧。大哥,你不是想硬闯吧?我观察过,院内外全天都有人往来巡逻,大门还有两道关卡,就我们这几个人想硬闯,恐怕很难。”
田清皱着眉,忽然一拍大腿,“我想起一个人了,他肯定愿意帮忙!”
“谁?”苏方道。
田清转向汪连章,“汪兄弟,你可还记得当时清江浦牌桌上另外一个人吗?”
汪连章脑中立刻浮现出了段凌云那张舒朗俊逸的脸,“大哥说的是泗淮帮段凌云段七爷吗?”
“汪兄弟好记性,就是他,你别看他年纪不大,在两淮也是响当的一号人物了。话说回来,我结识他还是你汪兄弟的功劳!”田清笑道。
“永安帮和泗淮帮同属漕帮,大哥为什么说他会帮忙?”
“汪兄弟,这你可能有所不知了,江淮一带做水路生意的没有人不知道,泗淮帮和永安帮早已水火不容了。永安帮这几年来势头很猛,泗淮帮在漕帮中的威信虽然大不如前,但头帮的位置又怎肯甘心让出?”田清喝了口酒,神秘兮兮地说,“我听传言,泗淮帮前任黎老当家就是被刘玉德气死的,泗淮帮一直在找机会报仇呢!”
汪连章点点头,“段七爷当时专程前来告诉我家的事,清江浦匆匆一别,一直也没机会当面致谢,我也该上门拜会一下他了。”
转向田清拱手道:“大哥,年关快到了,衙门马上要封印,想来在扬州我们也无事可做了,刘玉德和运司又正在调查我们,这一段时间兄弟们还是蛰伏为上,大哥和各位兄弟就在这里好好过个年吧!”
“汪兄弟,听这话,你是不打算带上我吗?”田清有点不乐意了。
“扬州的风声日紧,黄泥坳千万不能出事,兄弟们由大哥看着,我才能放心,淮安这次就让我和三哥去吧?”
田清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估摸着汪连升该到了,第二天上午,汪连章回了趟方家圩。
出来开门的竟是绿珠,绿珠已经能下地走动了,两人相见自然都非常高兴。
汪连升还在睡着,他是昨晚刚到的。
汪连章轻轻地坐在床边,给他掖好了被角,静静地看着他。连升黑瘦黑瘦的,脸上裂了好几道大口子,可想而知他这一路都经历了什么。
汪连章不觉鼻翼发酸,他用手抹了抹眼睛。
窸窣的声音惊醒了汪连升,汪连升睁开眼,一见是汪连章,一骨碌翻身下床,朝着汪连章扑通一声跪倒,大哭,“哥,连升没用啊!什么都没查出来,还把忠叔搭进去啦!”
汪连章连忙扶他上床,又是自责,又是心疼:“不是你的错,是哥的错,是哥太轻敌了..告诉我这几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汪连升擦了擦眼泪,开始娓娓道来。
他们离开望庐一路到了北京,在法源寺附近租了一个小院,之后,就一直在宣武门、广安门内大街和西护城河一带秘密查访。
广安门内大街的扬州会馆已经关了一年了,大门上都已经布满了蛛网。
他们在附近打听到,扬州会馆自副会长汪少刚出事后,老会长就把他的玉器店和扬州会馆交给了儿子打理,告病回了扬州。不久老会长也病故了,他的儿子就把店面盘了出去,丁忧回乡了,扬州会馆少人打理,不久也就关门了。
关于汪少刚其人,人很低调,关于他的事别人知道的很少,他们几天也没有打听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巍巍京城,天子脚下,每天朝堂之上发生着多少大事,一个外地茶庄老板的死实在不够引起人们过多的关注。
他们费了不少功夫才打听到黄山茶庄。
广安门内大街,黄山茶庄的痕迹早已消失不见,现在是一个叫郝记绸缎庄的布庄,老板姓郝,一副生意人的面孔。听他们问起黄山茶庄,楞了一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们,一会儿借故回了后堂,出来后就和他们扯东扯西。
汪忠顺心生疑窦和汪连升找了个借口赶紧溜出来,不多时就见一群人急匆匆地进了布庄,又急匆匆地出来,然后满条街的在打听他们。
他们在城西晃了半天,等晚上摸回布庄,发现老板和伙计人已经不见了。
几天后他们终于打听到了当时负责案件查勘的王仵作的家,到了一看,发现王家正在办丧事,死的人正是王仵作本人。两天前被发现死在外头,死因是烧煤中毒。
事出蹊跷,他们就在王家的周围打听。这个王仵作生性刻板,平常与邻居交往也不多,偶尔喝点酒后就在赌场里玩上几把,也是输多赢少。仵作吃的是手艺饭,办案时也没多少外快可拿,所以王家的生活只是温饱而已。
奇怪的是,这个王仵作一年多前像是发了一笔横财,听说是赌场上赢了大钱,但就他的牌技而言,实在没人信。
随后他们大价钱买通了顺天府的一个文书,但文书查核之下竟发现,顺天府档案房关于汪少刚溺死一案的一应卷宗竟全部不翼而飞!
爹在京城的另一条眼线也就查不下去了。
无奈之下,汪连升不得已只得去找舅姥爷,竟发现曹府的周围已布满眼线。
他辗转找到曹府的一个管事,把消息带进了曹府,但管事捎回的话让他如坠冰窖。舅姥爷说京城里很复杂,汪家的事已经过去了,劝他不要再折腾了,舅姥爷不会见他,也帮不上什么忙,最后给了他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就把他打发走了。
他们来京城一个半月了,好像进入了一个死胡同,到处都走不通,两人郁闷难当。
直到一天汪忠顺把他灌醉了,留下一封信让他回去,一个人走了...
等汪连升醒来,到处找寻忠叔不到,后来终于在通政司附近打听到,昨天是有一个老头来了通政司,敲了登闻鼓,但怀疑是疯子,被赶了出去。
一天之后,他在城西听到,一个叫齐老歪的人前天晚上看到,有个戴着青铜面具的人抓了一个老头交给了歩兵衙门,但等他寻过去,这个叫齐老歪的人昨晚喝醉酒倒在街上睡着竟给冻死了..
而等他再次见到忠叔,已是两天之后,忠叔的尸体正以天地会匪之名被吊在菜市口示众,周围到处都是便衣。
他辗转找到京城的一个黑帮,花了大价钱,终于把忠叔的尸体偷了出来,埋在法源寺外墙边上的一座树林了。
此后,步兵衙门的人到处拿着他的画像找人,他差点就被发现了。
后来的事汪连章也就知道了,等收到汪连章的回信,运河早已经冰封,他是走旱路回来的,一路是没少遭罪。
汪连升讲完,汪连章已是泪流满面,他咬着牙对汪连升道:“你没有白去,忠叔也没有白死,至少我们知道了通政使司和步兵衙门也牵涉进来了,还有一个面具人,相信哥,京城我们迟早会回去的!”
汪连升重重地点点头。
不知觉时间己经到了中午,绿珠来叫吃饭了。
饭桌上,汪连章忽然问汪连升:“江都知县周朝先,你了解吗?”
汪连升回道:“不太了解,我只知道他是去年十月调任江都的,十一月我们家就出事了。听爹说,此人自命清流,一直任京官,没有外放过,很不好打交道。现在看他就是京里派来专找我汪家麻烦的!”
“绿珠,你有话说?”汪连章看到绿珠欲言又止的样子,道。
“哦,我也是听以前一个…熟人说的,这个周朝先虽然看起来一本正经,其实背地里..哼哼..你们知道赛西施赛老板吧?”绿珠道。
“赛西施谁不知道?文远大戏楼的头牌,扬州黄梅剧的首席花旦啊,怎么了?”汪连升道。
“听说她被这个周朝先包养了。”
“包养赛西施?一年没有两万两银子怎么可能呢?他周朝先的俸禄才几两,他包的起嘛?”汪连升道。
“是啊,他当然包不起,但扬州能出的起这个钱的人那是大有人在!听说是吴文昭出的钱!”
“吴文昭?怎么可能?此人生性吝啬,又视财如命,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手笔?我看是陈知渝出的钱吧,吴文昭是他陈知渝的人,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汪连升撇了撇嘴。
“陈知渝?”汪连章眉毛一扬。
“是的。
汪连章上次听到陈知渝三个字是在三舅家。
这确实是一个神秘的人。
陈知渝与父亲一样,也是扬州盐商的四大总商之一。陈家的盐业生意很大,引岸数甚至与汪家相差无几。但陈知渝其人很低调,喜怒从不形于色,平时父亲召集盐商议事,他从不轻易发表意见,一向唯父亲之命是从。听三舅的意思,父亲出事后,还是他招集徽州同乡至知府衙门请愿,为父亲鼎力具保的。
“陈知渝,陈知渝…”他喃喃着。
少顷,他转向汪连升,“连升,我马上要去淮安一些时间,你替我调查下这个周朝先,尤其是和这个陈知渝和吴文昭的来往情况。还有告示里说的苏皖交界天长、来安,瑞和号、恒丰号、天安号三处盐号,你也想办法打听下。记得一定要小心,千万不可打草惊蛇,打听清楚后,就在这等我。”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