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子津古渡,永安帮的总部。
刘玉德非常恼火。
卢絮中要他去高旻寺杀人,他本就是很不情愿的,他这辈子虽然杀人无数,但杀和尚他还是犹豫的。
这事卢絮中几个月前就找过他,高旻寺的踩点他也安排做过,只在等卢絮中的命令,虽然他希望这个命令永远都不要来。
但命令还是来了,十二月初三那天一早,他才刚刚起床,就等来了卢旺的通知,而且立刻动手。他气的大骂了一通娘,但也只得照办。让他郁闷的是,安排执行的杀手当时却不在扬州,事起仓促,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人,不得已,他只能动了他已经多年没有操刀了的王牌瞎三。
好在瞎三事情办得利落,事成后四人也直接去了淮安,淮安随后也捎了信回来,一切顺利。
所以扬州城虽然因为高旻寺的事翻了天,这里还是太平依旧。
离过年还有段时间,但扬子津总帮的大红灯笼已经高高挂起了。
今年是永安帮值得庆祝的一年。重阳大会上大出风头,气死了黎连元后,泗淮帮已经彻底失势,永安帮已事实上成了江淮漕帮的龙头老大,小帮们对永安无不唯命是从。
永安帮年初订立的计划,每一步都走的超乎寻常的顺利,他有足够的理由开怀大笑,直到他再次听到卢旺这个名字。
这是个猥琐的小人,等刘玉德终于姗姗地见到了卢旺,才发现卢旺这次不要钱,要的是他的命。
刹那间,他的脸色铁青,冷汗淋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瞎三明明已经在淮安了,这哪里又跳出来一个瞎三?
如果公众知道这个黑脸刀疤的人是瞎三,而瞎三又是他刘玉德的人,舆论昭昭,扬州人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他,他刘玉德在两淮的黑白两道就算都混到头了。
永安帮自成立以来最大的危机赫然就在眼前!
刘玉德擦掉冷汗当着卢旺的面迅速下了三个命令,第一速派人前往淮安分帮,确认瞎三的下落;第二,从淮安连夜提调四个人至运司;第三,全体帮众取消休假,全扬州秘密撒网寻找这个香客。
派往淮安的信使,得令后立刻骑了一匹快马,北上而去。这人促马狂奔一刻也没有停歇,却也丝毫没有察觉,后面有个人已经死死地跟上了他。
黄泥坳。
汪连章下午一直在寨门口徘徊,但苏方还是没有消息。
他大病未愈,前天苏方走的时候,强烈要求他留在黄泥坳听信。
扬州的差事由苏方在前方居中安排。
苏方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几路已经有消息回来了。
二柱负责散布杀手的信息。
这活是找对人了,二柱本来嘴皮子就利索,经他的添油加醋,才半天的功夫,运司衙门周围三里之内的饭庄、酒楼、茶室、书社唯一的话题就是那个黑脸刀疤的杀手了。扬州现在脸上有刀疤的,甚至脸黑一点的都已经不敢上街了。
他的工作最简单,活干完,下午就回到了黄泥坳。
二柱的消息散布后不到半天,只见运司衙门里一阵忙乱,不久一匹快马,一顶软轿出了运司,接着一队人乱哄哄地奔运司周围而去。
苏方看到那匹马出来后,带着一个人悄悄地跟了上去。
各方的消息渐次在六根处汇拢,并很快传回了黄泥坳。
运司里出来的那只软轿很快在县衙前停下来,一个师爷模样的人走进县衙,没待多久,就出来了,轿子回了运司之后再未出去过。
留在县衙盯着的人发现,天蒙黑后有一顶蓝呢锡顶两人小轿出来,在运司衙门的街区走走停停绕了两圈后最后停在运司前,一个人着便装,出了轿子后未经通报直接就进了运司的衙署,一个时辰才出来,回到县衙后也没有再出来。
骑着快马的人自然卢絮中的心腹卢旺,快马出来后直奔永安帮的总部扬子津。
跟着快马和软轿出来的运司众衙役,在运司周围和小秦淮到处打听一个香客。
但运司衙门一天的折腾,终于也发现了消息源统统地指向了一个黄发猴脸的年轻人,而这个人似乎已经人间蒸发了。
留在运司监视的人还发现,当天下半夜快天亮的时候,有四辆马车从运司后门悄悄地闪进了运司院子,而第二天戌时,这四辆马车又悄悄地开进了县衙的衙署。
汪连章另外还差人去了高旻寺,也有消息回来了,是关于那个叫净林小和尚的。
高旻寺禁止僧众谈论高旻寺凶杀案,他派去的人费了很大功夫才打听到,随智光大师遇难有三个小和尚,净园和净慧是他的侍从弟子,奇怪的是,同时遇难的净林只是伙房的一个小和尚,和智光他们的住处也不在一处,只是偶尔给智光大师的禅房送茶水而已,他的被杀颇让人费解。不过净林不时会去山下采买些干货粮油,想必是拿了不少回扣的,因为有人曾经见过他在房间里摆弄几只银元宝,都是五十两一只的。
这些信息报与汪连章后,不需多想,汪连章就确认了原先的所有怀疑。
高旻寺的杀手是瞎三无疑了,卢絮中勾结刘玉德杀害智光大师至此已是钉板事实了。
净林应是卢絮中安插在高旻寺的,为免消息泄露,随智光大师一起被卢絮中灭了口。因为净林的存在,他上次去高旻寺,智光大师的种种谨小慎微就可以理解了。
而卢絮中应该没有料到他的真实目标是高旻寺,杀智光一定是卢絮中临时起意,否则绝不会冒险在白天众目睽睽之下动手。
卢絮中忌惮自己去见智光大师,当然与汪家的案子有关,但他的角色,依旧是迷雾重重。
而进入运司又转入县衙的那四辆马车,装的是什么人,他还没有更多的消息。
他现在最感兴趣的,是在运司衙门前绕了两圈才进去的那个人。
此人未经通报直接进了运司,一个时辰才出来,应该是江都县令,而蓝呢锡顶两人抬又分明是县丞以下的配轿。如此欲盖弥彰,此人一定大有文章。
到今天为止,传回的消息多在汪连章的意料之中,他并不感到多么吃惊。
但已经两天了,还是没有苏方的消息,派往扬子津查找的人回报他也不在扬子津,汪连章不禁隐隐不安起来。
十二月十三,晨。
古老的扬州城一大早就被一阵刺耳的铜锣声叫醒了,县衙的衙役们拎着锣正大街小巷的吆喝着。
四处城门和各条要道都张贴着盖着江都县衙大印、江都知县周朝先签名的告示,每张告示下都挤满了人。
有识字的人在大声地念着:
“嘉庆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三,高旻寺首座副住持智光大师及弟子净圆、净慧、净林三人遇刺一案,已于昨日告破。
凶手乃扬州府通州县吴二顺、周三、王六金及张柱子四人,四人为生意破产而流窜至江都的无业流民。
经查,四人于十二月初三混入高旻寺库房欲行偷窃,被高旻寺的伙房库头净林撞破,遽起杀心。杀害净林后,慌不择路途中,四人迎面碰见修禅完正回禅房的高旻寺首座智光大师及其弟子净慧、净圆,因面目败露,遂一不做二不休杀了智光大师等三人。
四人逃出高旻寺后,混入香客之中潜回了扬州,藏身在城西一处荒宅。看到风声渐歇,匪首吴二顺竟色胆包天,潜入一处乐坊欲行淫乐,被当日同在高旻寺上香的某香客认出,以致败露。后经我县衙彻夜走访排查,终于昨日夜将吴二顺等四人擒获。
经连夜审讯,吴二顺等四人对其所犯罪行供认无讳,县衙已将四人收监。
因四人的凶残之举实属罪大恶极、人神共愤,县衙决定于今日午时整将此四贼游街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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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都知县周朝先
嘉庆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三。”
这个消息随即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黄泥坳。
六根此时正眉飞色舞地对着大家说着。
四个人站在木栅里任由周围的口水、鸡蛋、夹着石头的烂菜叶砸在身上和头上,神色呆滞,一动不动,那个叫吴二顺的刀疤黑脸汉子最惨,游街还没结束,人已经昏死过去了,众人还是不依不饶地在往他身上吐着口水…
“那个刀疤黑脸汉子你看清了吗?”汪连章神色平静地看着他,忽然道。
“此人大概五尺六七寸身材,黑瘦的脸,但年纪最多只有二十五六岁,一只眼睛眯着,脸上有道通红的刀疤,但我感觉是化上去的,哦,右腮还有块黑痣!”
“无耻!”田清一双手猛地砸在桌子上,“这个人肯定不是瞎三啊,瞎三怎么会这么年轻!”
汪连章沉吟道:“是啊,没想到他们动作竟这么快!”
转向田清,“这事他们算是糊弄过去了,现在想必可以腾出手追查消息源了,我们在那边的人恐怕会有危险。大哥,把人都撤回来吧,等三哥回来我们再定下一步计划。”
田清点点头,六根立刻骑马飞奔而去。
“大哥,三哥回来,差人来后山通知我吧。”说完他就上了后山。
他其实是故意躲开田清的,他知道田清对他有意见。
田清几次想要把杀手是刘玉德的人,并受卢絮中指使的这个消息透漏出去,均被汪连章以苏方暂时下落不明不宜妄动按下了。
他也在犹豫。
消息如果透漏出去,自然可以让刘玉德和卢絮中陷入大麻烦,卢絮中背后的势力也可能会暴露出来。但生死关头,刘玉德和卢絮中的反弹也必是激烈的,他在暗处徐图之的空间将不复存在,隐藏在这背后的秘密,恐怕也再难有机会查清了。
“好快!”,他心底也不由地感叹,对手的反应速度确实超出了他的预计。
太阳在西边很快就要落山了,猩红的晚霞映红了西边的整片天空。
明天又将是个好天气。
而苏方,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