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十,今天天气不错。
卢绪中从运司的江都、甘泉、高邮、宝应、天长、泰州六署各抽调了五人过来,现在整个衙门有七十人可以调拨了。
看着运司内外往来巡逻的盐标们,卢絮中的心里安定了不少,此时他正躺在大堂前晒太阳。
那颗不安分的牙终于被他狠心敲掉了,左腮的浮肿此时还没有完全褪下去,按一按还是锥心的疼。只是这几天吃喝不下,之前红润的脸颊已经塌陷不少,原先乌黑油光的辫子上还出现了几缕灰发。
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卢絮中不由地闭上了眼睛,是卢旺,但他已经害怕见到他了。
这段时间,卢旺不知道犯了哪尊神,活脱就是个丧门星,他心里默默地念着:“一定要是好事!”
卢旺跑步来到他的面前,弯下腰,在他耳边轻声道:“大人,大事不好了!”
“又怎么了?”卢絮中不想睁开眼,但他还是看到了卢旺惊慌失措的脸。
“杀智光的杀手还在扬州,有人看到了。”
卢絮中一骨碌爬了起来,低吼:“你说什么?”
“外面传翻了,那天在高旻寺有个香客看到了四个人,怀疑是凶手,其中之一是一个黑脸汉子,额角有个刀疤,一只眼上有云,像个独眼龙,这不正是瞎三吗?问题是,这个瞎三就在扬州,在醉春楼被他看到了。”
“醉春楼?”
“是的。醉春楼是永安的产业,外面没有多少人知道,所以这事听起来八成像是真的。”
小秦淮的醉春楼,背景极硬,姑娘的姿色在整个扬州都是首屈一指的,而且只要过了二十岁就会被清理,怡清苑就有几个醉春楼过来的姑娘。有个姑娘跟林蝉私下聊天时说起过,她在醉春楼的主顾多半都是扬州的高官显贵,每次都是用轿子抬过去,再抬回来。只是醉月楼的老板一直很神秘,从没在醉月楼出现过,她也是极偶然的一次机会才听说,老板就是刘玉德。
果然,半真半假,虚虚实实之下,卢絮中上钩了,“都过好些天了,怎么今天才透出来?”
“谁知道呢,也许是刚想起来。”
“这个香客人呢?”
“不清楚,我也是刚听到风声。”
“这个刘玉德到底想干嘛?还能不能使唤的动了!”卢絮中低声吼道。
“是啊,真是太不像话了,小的马上去找他。”
“等一下。你让钱师爷去趟县衙,让周朝先晚上来这一趟,记得避开人!差两个人去醉月楼,剩下的人全部上街,一定给我找出这个香客!”
“是。”
“你马上去扬子津,就问他刘玉德下一批的盐引还要不要了?如果还想要,把那几个人给我交出来,不行就哪哪给我找几个人,要有一个刀疤黑脸眼里有云的!”卢絮中怒道。
“是,大人!”,卢旺打个千,一溜烟跑出去了。
江都知县周朝先的轿子天朦朦黑就在运司前落轿了,周朝先看看左右,快步走进门厅。签押房已经通知门厅了,见周朝先过来,立刻将他引到签押房边上一间侧房。
卢絮中正等着他。
见周朝先过来,卢絮中立刻从椅子中站了起来,迎了上去,“周大人,进来时没人看到吧?”
“下官今天特意乘了王县丞的轿子,左右兜了两圈才过来,一路留心过,没人看到。大人这么晚叫下官来有何吩咐?”周朝先一脸狐疑。
卢絮中呵呵笑道:“周大人客气了,你我虽同在扬州共事,毕竟所属不同,我们之间也没有公务相交,谈何吩咐二字,今天就是叙叙旧而已!我特意让瑞福兴置了一桌席刚送过来,我们边吃边聊,这边请。”
会客厅里,席已经摆好了,居中的拆烩鲢鱼头,清炖蟹粉狮子头,三套鸭,竟是周朝先最喜欢的淮扬菜中的三道,看来卢絮中这次请客这次真是费了心思了。他是瑞福兴的常客,知道这一桌席少说也要五十两银子,这可是中等一户人家一年的花销了。
卢絮中官宦世家出身,又官至从三品两淮盐运都转运使,自己只是一个七品知县,出身微末,看到这桌酒席明显是为他点的,犹豫着不敢上桌。
卢絮中只得示意他坐下。
“如果我没记错,朝先兄是嘉庆十五年乙亥科二甲五十一名进士吧?”
“回大人,正是。”
“如果我还没有记错,那一年的副主考是原户部侍郎,现任云南巡抚的盛祥盛大人吧?”
“是的,盛大人正是下官的座师,此次下官能简放江都也多蒙恩师力荐,饮水思源,师恩难忘,下官一直感激零涕,只望有朝一日不辜负恩师的栽培。”
卢絮中点点头,“你在翰林院任编修十年,江都知县是第一次外放吧?”
“是的,蒙先皇特简,翰林院检讨任上外放至此至今已一年零一个月了。”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扬州东南形胜,奢华风流,风物慵懒与京城截然不同,朝先兄可还过的习惯?”
“习惯,习惯,多谢卢大人关心。下官外放第一站就是江都,这是多少同年所艳羡的,下官对恩师及朝廷心中只有一腔感激。下官上任前,恩师也敦敦交代过,扬州的事要下官多向卢大人您请教,卢大人旦有差遣,要下官全力配合。恩师的教诲言犹在耳,下官一直不敢忘记。卢大人,您如果有什么需要下官做的,请尽管吩咐。”
“一顿便饭而已,周大人太拘谨了。”卢絮中面带笑意地看着周朝先。忽然笑容消失了,痛心疾首道:“你刚才说你多少同年艳羡你,但谁又能真正知道你我在扬州为官的苦啊?就说我这个从三品的两淮盐运使,掌两淮盐业命脉,大清朝盐课岁入一半出自我手,朝廷仰重,同僚羡慕,号称天下第一肥缺,但其实呢,说句丑话啊,驴粪蛋子表面光而已。”
周朝先无法接下去,只好愣愣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喝了口酒,卢絮中继续道:“周大人是自己人,我就跟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当的是朝廷的官,但我又当的是朝廷的官吗?天皇贵胄王公大臣们无不视两淮为肥肉,而谁家不是由几个扬州盐商养着?这群盐商由是有恃无恐,动不动就哭穷,尥蹶子,而两淮的盐课又不得不指望他们,其实说到底,上下我谁都惹不起。两淮的盐课不瞒你老弟,历年积欠至今实际已不下这么多...”
卢絮中伸出右手五个手指头。
“五百万两?”
“五百万两?五百万两,我提都不会提。”卢絮中顿了顿,“五千万两!”
周朝先张着嘴巴惊地说不出话。
“两淮盐务就是一笔烂账,碰都不能碰,碰了就是滔天之祸啊,所以老兄我其实每天是顶着一颗雷在活着,这颗雷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爆!如果哪天爆了我这颗脑袋还在不在我头上,可就由不得我了!”
“当今皇上虽然刚刚继位,已颇有圣主的气象,大人为两淮盐务宵衣旰食,皇上不会看不到。即使有那么一天,那也是陈年积欠,不是大人的责任,京城的大人们也不会不为您说话的,大人您多虑了。”
“京城的大人们..”卢絮中轻蔑的一笑,“周大人,你太忠厚了。”
周朝先脸红道:“大人请指教。”
“盐务的事盘根错节,我也不便跟你多说什么。怕就怕在皇上刚刚即位,不明就里,受人挑拨,搅起两淮这池水,皇上是真不知道咱们两淮的水有多深呢?张格尔正在西陲叛乱,各地白莲教的余孽屡扫不平,天地会、捻子也到处作乱,苗疆之地和南海老毛子也蠢蠢欲动。两淮牵动国脉,一旦瘫痪,少了这天下一半的盐课,大清国拿什么平乱,天下立马就将大乱。”卢絮中故作心忧道。
“卢大人心忧社稷,晚生感佩不已。”周朝先似被卢絮中感染了,拱手道。
“所以两淮不能乱,这颗雷不能爆,爆了你我纵死不足惜,大清国必将亡国无日。”
周朝先心下大惊,怯怯道:“盐务不是下官的职责所在,就是这颗雷爆了跟下官也没多少关系吧?而因你我,大清国就亡国无日,大人也未免有些耸人听闻了吧!”
“哼哼,周大人真的没有关系吗?”卢絮中冷笑道:“扬州自古烟花风流蚀金销骨之地,与周大人的高情雅致倒有几分相得益彰,周大人丝管唱说,度曲染墨,无一不精,据说题一个字就有一百两润笔,提一副扇面就要纹银八百两起。九曲桥边,周大人快意人生,平素引为红颜知己的赛班主,周大人知道先前陪唱一曲的市价吗?而周大人的俸禄多少,养廉银多少,够听得了几曲呢?周大人的扇面一面如果真值纹银八百两,何以在京城时还要靠令尊贴补?盐务糜烂至此,扬州的大小官员百余人,你说谁没有关系?如果上面查起历年积欠的盐课哪里去了,你周大人果真能做到独善其身吗?”
周朝先脸色大变,“下官来扬州只有一年时间,就算下官收了些盐商的孝敬,这也是官场规例,纵是事发,无非交出来而已!”
“周大人进士及第,十年编修,一年外放,这些年难道只有年纪在长吗?两淮盐务只要不查,查出来就是惊天巨案,高大人可否知道乾隆三十三年两淮提引案?当时牵涉的朝中大员,盐商巨鳄有名姓的就有二十余人,上至国舅高恒,下至当时的江都、甘泉县令涉案官员全部处死,纪昀纪大学士只因为是当时的两淮盐运使的卢见增的亲家,透漏了点消息就被发配伊犁...这个案子你知道的吧?“
周朝先点点头。
“你知道当时两淮盐税积欠是多少吗?不到七百万两而已!你觉得你现在还能全身而退吗?”
周朝先的脸变得如纸般苍白,冷汗汩汩而下,“京里的大人们...总不会任这个雷爆掉吧。”周朝先战栗道。
卢絮中哈哈一笑,“那是自然,京里的大人们当然不会放任别人插手两淮的事,任由这颗雷爆掉。一定要爆,咱们总得做些事不能让它爆在我们任上不是?”
周朝先马上点头称是。
卢絮中忽然神色严肃道“但眼下,来放火的人来了,人就在扬州。”
“是谁?”周朝先大惊。
“吃菜吃菜,光顾说话了,菜都冷了”,指着那道三套鸭道,“还是这些扬州人会吃啊,居然想出来鸽子套在野鸭肚里,野鸭套在家鸭肚里,这个家鸭还必须用高邮的麻鸭!你别说,味道还真是不错。我也算吃遍淮扬所有饭庄了,三套鸭还就属瑞福兴最正,入口即化,真是妙趣横生啊!周大人请啊..”
“大人,有什么我能做的,还请明示。”周朝先起身拜道。
卢絮中放下筷子:“好,既然周大人这么说,那我就直言了。我今天听传言,高旻寺有个香客见到了杀智光和尚的杀手,是一个黑脸刀疤的汉子,凶手还在扬州,周大人听说了吗?”
“倒是有这回事,我也是刚听到,不知道这跟您说的爆雷的人有什么关系吗?
“周大人准备怎么做?”
“下官现在也没有其他线索,知府吴大人催的又紧。所以我打算全城通缉找这个黑脸刀疤的汉子,布告正在赶制,明天一早全城张贴,进出扬州的各条水路旱路派兵封锁,严格排查。”
卢絮中大惊道,“万万不可!”
“为什么?”周朝先不解。
“很多事情,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跟你说”,忽然作神秘状,低声道,“除掉高旻寺的那几个和尚,是上面的命令。”
“啊!”周朝先大惊失色,筷子啪地一声掉落地上,低声道:“为什么?”
“你不要过问为什么,你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安全。”
“那大人要我做什么呢?”
“你立刻派人去找这个香客,要留活口,找到后立刻移交我。”
“是。”
“将写好的布告销毁,此事你不想闹得天下皆知吧?”
“是。”
“你再准备一队人,随时听我号令。”
“是。但我就任传言这么传下去无所作为吗?”
“当然不会,吴铭彰那边你要给他一个交代。相信我,凶手和口供不出三天我自会交到你手里。”
“既然大人已经安排,我就不多说什么了。”周朝先仍是疑心不止,“但大人要给我交个底,这事跟您说的那人有什么关系吗?”
“当然,前段时间找老弟借人就是为了抓他,只是他太狡滑了,还是被他逃脱了。这事后面牵涉太深,我现在不让你知道也是为你好。”
卢絮中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道:“老弟啊,何为官场,出有排场,入有立场;有立场才能有排场啊。你我既入官场,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周大人,你好自为之吧。”
这是周朝先生平吃过的最难受的一顿饭。
回去的路上他脑中不断回复着卢絮中说过的每句话,卢絮中虽然客气,但语带关机,句句恫吓,那个人,他似乎品出点什么了。
他没有注意,他的轿子外,有一双眼睛已经盯了他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