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关街在城东运河边,东头的东关码头在唐朝时就是扬州最繁华的码头。
汪连章沿着东关街的青石板路已经来回走了三遍了。
临近黄昏,街上的行人已经不多了。但这条街并没有叫苏方的,姓苏的只有一个苏三,街西田美酱园边上的苏三豆腐铺的老板就是。
苏三豆腐铺,老板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络腮汉子,脸色黝黑、线条硬朗,身板看起来很结实,一直在忙着切豆腐,炸豆腐,神情专注,甚至都没有抬起头看过他一眼。
天将将要黑的时候,汪连章走近了豆腐铺。铺子此时正准备打样,老板系着围裙在收拾,一个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女人正在给他擦头上溅着的油花。
汪连章正准备说话,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孩童的追逐嬉笑声。他转身一看,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在追逐,后面的一个一边跑一边叫:“不要跑,我抓到你了!”
前面的小孩正向汪连章冲来,汪连章赶忙侧身躲过,但小孩的身势太急,已经收不住了,碰到了店边上的一根木棒,木棒倒下带到了豆腐铺的招牌,小孩被木棒一档也停下了身子,但吓傻了,一动不动的,眼看重重的实木招牌就要落在小孩的头上。
汪连章大叫小心,飞奔过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女人听到声音看过来,惊恐万状,也吓傻了。
就在这时,只见一道刀光闪过,那个招牌在小孩头上寸许被直直地打飞几米之外,刀锋直没入招牌,只留下刀把犹自颤动不已。
老板铁青着脸,眼神中也是惊恐未定。
“对不起老板,在下险些酿成大祸!好在虚惊一场。不过,老板的身手好俊!”汪连章向老板拱手道。
“客官说的哪里话,是我们惊扰客官了。小店也没什么拿出手的,只有一点祖传的手艺,客官千万别嫌寒碜啊!”说完就要去包臭豆腐。
“老板台甫可是苏方?”汪连章问道,心里已经认定此人必是苏方无疑了。
老板的手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汪连章,“先生是?”
神情已经承认了他就是苏方。
“可否里面一叙?”汪连章问道。
“先生,请。”
走进后堂,苏方道:“先生是?”
汪连章拿出贴身的纸条,交给苏方。
苏方看过后,平静地道:“我就是苏方。先生什么时候动身?”
“动身?去哪里?”
“写这字条的前辈告诉我,只要有人来找我,就送来人出扬州。您不走吗?”
“我可以去哪里?”
“福建、广东、吕宋,爪哇,悉听尊便。”
“请问写这张字条的前辈是谁?”
“先生不知?”
“苏先生可否相告?”
苏方警觉地上下看着他,“这恕难从命。”
汪连章拱手恭敬道:“在下有这张字条,和写这张字条的前辈就有莫大的关联,在下只是想找这位前辈打听一些事情而已,还请苏先生成全。”
说完掏出身上全部银票,厚厚的一沓,放在桌子上,“我身上还有一万余两银票,权当苏先生的路资,但我哪也不去,只求苏先生的一句话而已。”
“先生既然不肯走,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看也不看银票一眼,说完站起身来就要送客。
“对不起,是在下冒昧了。”汪连章连忙起身敬道,“只是此事与在下一家干系甚大,苏先生为何不能告诉呢?”
苏方叹了口气道:“写这个字条的前辈于我有救命之恩,他要我在这等他的一位故人。兄台既然不是这位故人,就请回吧,前辈的名号我是不会说的,你就不要再为难我了。”
汪连章盯着苏方,他看的出来,苏方的决绝绝非虚情假意,前辈既然把父亲的生死托付与他,一定有道理,淡淡地道:“这位前辈说的故人是先父。”
苏方愣了一下。
“我是南河下静园的汪连章。”
苏方瞪大了眼睛,狐疑地看着他。
汪连章简单地他这一年来的情况大概说了一下,待提到高旻寺的智光大师时,苏方打断了他,“兄台不必再说了,我相信你了。”
“兄台怎么就肯相信我了?”
“看来你果真是汪家的大少爷!智光大师既然是汪老爷的挚友,我没有什么不相信的了。”
“那兄台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弘光大师。”
“弘光大师?”
“弘光大师是智光大师的师弟。”
汪连章激动异常,“智光大师竟然还有一个师弟?兄台知道大师现在哪吗?”
“这个我不知道。”
汪连章难掩失望,看来高旻寺是不得不去了。
苏方继续道:“弘光大师离开高旻寺后,我就不知道他去哪里了,他只是让我在这等他的消息。但十年一直杳无音信,直到去年十月中我才收到一封信。”
“一封信?什么内容?”
“信上说他的一位故友会来找我,让我备好一艘快船随时准备出海,但一年多了,从没人找过我。弘光大师的这张字条,看来汪老爷并没有来得及看到,阴差阳错却到了你的手里。”苏方叹道,“对了,三月,智光大师也找到我,让我往高旻寺送了两具棺材,原来是令尊和令堂….”
汪连章立即恭敬道:“原来我爹娘竟是苏先生送过去的!请受汪连章一拜!”说完拜下身去。
“大少爷不必客气,只是没想到你们汪家会到这一步了,今后有需要我帮忙的,随时来找我吧!”苏方托起了他道。
“苏兄是如何认识弘光大师的?”
正说到这,老板娘来叫吃饭了。
饭桌上他得知,苏方是福建漳州人,大哥早夭,和爹娘、二哥一家四口人相依为命。小时候家里也有几亩地,闲暇时家里兼做些豆腐补贴生计。
后来蔡牵起事,当地官府对他们县的村子坚壁清野。兵勇们砸了他家的磨坊,还一把火烧了他们的房子。迁往江西的路上,爹生了病,被押送的兵勇打伤,不久不治而死,他二哥不服去理论,两句话不和,被一个把总一刀砍掉了脑袋;娘受不了打击,投水自尽;他那时才十三岁。后来趁兵勇不备,逃了出来,辗转参加了蔡牵的义军。
为报一家的血海深仇,他刻苦用功,练就了一身本领,后来亲手杀掉了那个把总报了大仇。
嘉庆十四年八月十八日,蔡牵被浙江提督邱良功包围,弹尽粮绝后引爆首尾巨炮,裂船沉海,举家沉入大海殉难。
蔡牵遇难后,他随义军残部辗转逃到了江淮和江苏近海一带以贩卖私盐为生,后来残部大部接受朝廷的招安。他不愿意,和几个兄弟加入了天地会江淮分舵,后来在绿营兵的一次围剿中负伤,被当时还在高旻寺修行的弘光法师偶然救得。
他本想就此剃度为僧,但弘光法师不忍他就这样青灯古佛了此一生。在他伤愈后,资助他在东关街置了一间门面,做起了祖传的豆腐生意,直到十一年后的今天。
汪连章也和苏方提到了忠叔,他们两个的身世多像啊,如果忠叔没死,他们两个一定能成忘年之交。苏方对忠叔的惨死也是愤恨不已,借着酒劲,就准备把豆腐摊关了,被汪连章连忙制止了..
小秦淮河在东关街的西头,沿着东关街西行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
现在正是小秦淮河一天最热闹的时候,料峭的寒风丝毫挡不住客人们对这里的热情。
秦楼楚馆沿着小秦淮河一字排开,红红的灯笼倒映在斑斑的碧波中,像是要把小秦淮点燃了;柔媚入骨的歌声,恩客放浪形骸的调笑声,混杂着浓重的脂粉香在寒风中飘荡,撩拨着路人心底最原始的欲望。
怡清苑。
绿珠今天身体不方便,要好的姐妹都有客人,无聊之下,她正倚着栏杆,看着闹哄哄的楼下的热闹。
忽然背后有人拍了拍他,吓了她一大跳,转过身,只见一个戴着黑色眼镜,阔少模样的人,正打量着她。
“哎哟,这是哪位大爷啊?”绿珠说完身子就贴了过来。
阔少两只手指“嘘”地一声把她拉进了房间,随即掩上了房门。
“这位大爷,这么急啊?不过,我今天可不方便哟..”绿竹呵呵调笑道。
阔少摘下了眼镜,“怎么,才一年不见,不认识我啦?”
“啊?你是汪..”捂着嘴,眼睛瞪得大大的,说不出话来。
来人正是汪连章。
他今晚喝多了,但好在头脑还算清醒,苏方夫妇拉着他一定要他住在家里,他还是一摇一晃出来了。
现在他正笑地看着绿珠,“我今天没有睡觉的地方了,你愿不愿收留我啊?”
汪连章和绿珠太熟了,是汪连章为数很少的几个可以开玩笑的人。
“汪大少净寻我开心,你怎么会没有睡觉的地方?只要你想,扬州哪家小姐不争着抢着你啊?”绿珠咯咯笑道,“不开玩笑了,说,你这一年去哪了?我蝉儿姐呢?找我干嘛?”
“你这一堆问题,让我咋回答啊?”汪连章摊摊手,无奈道。
“呵呵,好吧,我蝉儿姐呢?她还好吗?她人来了吗?”
“看来你是不会一个一个问问题了,好吧,你蝉儿姐还好,不过她没来。”
“她现在哪?”
“她在一个很僻静的地方,不用惦念。”
“你不是瞒着她偷跑出来的吧?”话说完,她就后悔了,现在开这种玩笑,实在不合适。
不过汪连章似乎没注意她的表情,笑道:“怎么会?我怎么会瞒着她?”
“那你说吧,找我到底干嘛?”
“我已经说了嘛,我是找不到地方睡觉了,偌大一个扬州城,除了你这,我实在想不出来哪里还可以去了!”汪连章笑道。
“你是得罪什么人了吗?”绿珠一脸关切。
“我被卢絮中盯上了。”
“卢絮中?这个王八蛋!”绿珠大骂,“那你什么也别说了,我也不问你为了什么事,你就安心在这睡好了。”
绿珠刚来怡清苑的时候,曾被卢絮中带回去,三天以后抬回来时只剩了半条命,那年她才十四岁。
“在我睡之前,有两只苍蝇能不能替我解决下?”
“苍蝇?”
汪连章带着她躲在栏杆后,指了指下面一张桌子上两个正在喝酒的汉子,拿出五十两的一张银票,对绿珠说:“也不要太晚,让他们一觉睡到明天你离开时就行。”
“收起你的银票,这个对本姑娘太简单了,你汪大少就瞧好吧!”绿珠呵呵笑道。
“不,不是你,你找个姐妹下去。今天你也要早点睡,明天陪我去高旻寺上香!”
早上绿珠睡醒,地上的被子已经收好放在她的脚头了。汪连章却不见了,桌上有张字条,“巳中,东关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