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三,扬州两淮都转盐运使司衙门。
卢絮中这两天上火,牙痛的厉害,此时他正捂着下巴,蹲在凳子上,嘴里还含着一片薄荷叶。
汪连章露了一面又消失的无影无踪,而他唯一的闺女又开始闹了。才安分了点的卢莜雨不知道从哪里听到汪连章回扬州了,又吵吵着要出去,实在让他闹心。
京城的密信是五天前收到的。汪忠顺在京城出现了,所幸被及时处理了,但同伙跑了一个,身份不明。
而汪忠顺可是他当时拍着胸脯说已经死了的!
京里对他异常不满,让他立刻在扬州查访,一旦见到汪家余孽无需报送,就地捕杀,很快京里还会派人前来协助他。
看完密信,他浑身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京里的信任了,甚至被灭口也不是不可能。
这道命令让他十分头疼。
对这个汪大少爷他是心有余悸的,他太聪明了。他一直抱有侥幸,这个汪大少既然被赶出家门了,那就远走高飞呗,但他偏偏又回来了!而且刚一露头立刻就消失地无影无踪,就算县衙和运司全体上街,一天多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这种感觉很不好。
曹文镛竟然挺过来了,还成了首席军机,他能安稳做完这一任两淮盐运使便是祖坟冒青烟了,如果这当口让曹文镛知道自己的外侄孙在扬州不明不白的死了,会有他卢絮中的好吗?
而事实上,即便没有曹文镛,他也是动不得汪连章的。
这几天他总是会梦到汪之敬,每次醒来都是一身冷汗。
嘉庆二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江都县衙地牢。
卢絮中拎着一只食盒,刚踏进地牢,一股混杂着霉味、湿气和恶臭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不由得用手掩了掩鼻子。
牢头把他领到了一间单人牢房,汪之敬正盘腿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卢絮中示意牢头清空这一层的所有岗哨,牢头把钥匙交给卢絮中后就出去了。
卢絮中把食盒中的酒菜拿出来摆好,又给汪之敬满上了酒,道:“汪兄,我也是奉命行事,实在是不得已,希望你不要怪我…”
汪之敬一动不动,冷冷道:“你终于肯露面了,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你们如此用心良苦,究竟是所谋何事?”
“汪兄这么说真是给我卢某脸上贴金了,这种事情怎么容得了我插嘴,卢某也只是遵命行事而已...”
“好吧,那你们准备给我安什么罪名?”
卢絮中从怀中掏出了一沓纸,纸上早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这是一张供状。
“汪兄请过目。”
汪之敬睁开眼,慢慢接了过来,扫了一遍,啪地一声掼在地上,勃然大怒:“你们如果觉得我妨事,想我让出首总的位置,我汪之敬马上让贤,用不着这么使这么下三滥的手段吧!好吧,就算说我贩私,无非抄家充军而已,我也认了!你们居然扯上天地会,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这不是我的主意..”卢絮中脸红了。
“我知道不是你的主意,但你们这样赶尽杀绝,就不怕我和你们鱼死网破吗?”
“汪兄当然不会,连章大少爷被你断绝父子关系赶出家门,但知道你此份良苦用心的却不只有我一个,找到他也不是难事..”
汪之敬脸色一变,“这个逆子已经被我赶出家门,不是我汪家的人了,此事与他何干?你是想拿一个外人来要挟我吗?”
“汪兄这么说真是冤枉死我了,连章贤侄一表人才,天资聪慧,我怎么会想去害他呢?我要是害了他,我家莜雨第一个就饶不了我。但卢某难啊,我这个两淮盐运使说来是个从三品,但是人家如果想弄死我不比捏死一只蚂蚁费劲多少…我自然是死不足惜,但他们对贤侄可就没我的这么怜惜了...”
汪之敬闭上了眼,不想再看他。
卢絮中继续道:“你我既然都是吃盐务里这碗饭,就该知道两淮盐务的这池水有多深,淹死个把人连个水花都不会有。不过,事情想来也并不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你们汪家百余年来为两淮盐务功勋卓著,当今皇上仁德,也断不至于把你们汪家赶尽杀绝的..”
“你的意思,你们这样对我汪家,我还要感激你们?”汪之敬冷笑道。
“不是这个话,汪兄,你知道我并不想这样…”,见汪之敬冷冷地看着他,卢絮中痛心疾首道:“汪兄你可能还寄希望内务府黄总管能替你说句话,我只能说内务府要在务本堂加放三十万两银子生息,你不该拒绝的!你可能还不知道,如果你倒了,内务府不光可以多加五十万两生息银,年息甚至可加到三分一!”
“多加五十万两?年息三分一?谁答应的?这是涸泽而渔!这是想做我两淮盐业的千古罪人!”汪之敬大怒,脸上青筋毕露。
“汪兄不必过于激动,你老兄不愿做的事,自然有人愿意。哦,对了,汪家不久会被抄家,所得将尽归内务府,你觉得此时黄总管还会替你说话吗?你可能还幻想曹中堂不会不管你,但曹中堂如果真想替你出头,我们今天恐怕也不会在这里想见吧?而其他朝中大员,每年拿你汪家大笔孝敬银子的不在少数,时至今日,你看到有人为你们说过话吗?”
“时也命也,老兄还是认命吧!”卢絮中看到汪之敬痛苦地闭上眼,叹道,随即指天:“但我在这里发誓,我卢絮中就是拼出身家性命也会保全你的家人,自然包括连章贤侄..”
汪之敬不置可否。
“当然还有连诀少爷和文三娘。”
汪之敬身体明显地抖了一下,冷冷道:“看来我还是小看你卢大人了!”
但汪之敬眼里一闪而过的慌乱还是被卢絮中看到了,卢絮中笑道:“汪兄惧内整个扬州都知道,十一年了,只是苦了他们娘俩了,有家也不能回!想文溪文三娘当年风华绝代,艳压扬州,一夜之间人间蒸发,原来是被你老兄金屋藏娇了!哈哈..听说小少爷很像你,有十岁了吧?”
汪之敬痛苦地闭上了眼,长叹了口气,“你真是用心良苦啊!好吧,你带他们来见我,见过他们,你想要的东西,我签你就是。”
卢絮中欣喜道:“汪兄舐犊情深,卢某感佩不已,你签过字,我随后就会带他们来。”
“我见到他们,自然会签。”
卢絮中眼神游移,“无妨,无妨,他们来也不在这一时半会,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做到。”
“看来他们并不在你手上..”汪之敬盯着他的眼睛。
卢絮中眼神躲闪,“好吧,汪兄好手段,不过料也无妨,两江地带找出个把人总还是不难的。汪忠顺干的吧?此人我见过几次,精气内敛,看来果然不是凡夫俗子,不过终究还是留下了蛛丝马迹。汪兄是希望我去找他吗?”
“好吧,你赢了..谈个交易吧。”良久,汪之敬睁开眼道。
卢絮中暗自长出了一口气,笑道:“交易?汪兄现在还有交易的本钱吗?”
“京城前门外大街甲十三号,朝阳门内大街七号,扬州东关街二十七号,三十六号;九江府德安蒲塘一处三千三百八十二亩三分六厘的良田;一百三十八间房间,四进院子的私宅一座…还有埋在西郊的柳叶儿。卢大人,还要我再说下去吗?”
卢絮中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冷汗淋漓,勃然大怒道:“你..你敢调查我?”
“调查你我没兴趣,只是恰好一个朋友送了我一本账册,里面记了一些帐,第七页不巧就是卢兄你的!”
“什么账册?在哪?”卢絮中抓着汪之敬的衣领,吼道。
“卢兄放心,这本账册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当然我轻易也不会拿出来,你知道的,如果这本账册曝光意味着什么。我想,我们现在可以谈谈了。”
卢絮中狠狠瞪着汪之敬,汪之敬眼神平静地回望着他。
他了解汪之敬,他知道无论用什么酷刑也是敲不开他的嘴的,眼神终于黯淡了下来,“好吧,你想怎样?”
“你背后是谁我大概也知道一些,我不让你为难,你要的画押,我签你就是,我这条命也给你们。但你卢絮中必须要确保我家人的平安,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不要让你后面的人再去打他们的主意,这你做的到。”
“可以。”
“还有,这份供状里你把汪忠顺加进去,你还要让你背后的人相信他已经死了。他现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没有我的命令他不会出来,你也不要试图去找他,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账册并不在他身上。”
“如果这个汪忠顺出来翻案呢?”
“他不会出来。”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恐怕只能相信我。朝廷中觊觎两淮盐务的势力多如牛毛,我想你卢大人该知道报料出来的后果,你们卢家三门四进士的恩荣,我想卢大人也不想亲手终结在自己的手里吧。”
卢絮中皱着眉头,一声不吭。
“这个交易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害,我想你没有拒绝的理由。”
卢絮中想了许久,沉吟道:“我自然不想去找你家人的麻烦,但如果他们不罢休呢?”
“我会安排好的。”
“看样子我也只能相信你了。”
“恐怕你别无选择。”
“好吧,我改。”
....
糊弄京里的人并不容易,为了让他们相信汪忠顺已死,卢絮中着实费了不少功夫。汪之敬在江都县衙自杀后,部分也因为歉疚,汪家的人他确实是提供了不少方便,京里要他找出汪连章,实际上他一直在以各种理由在搪塞。
“这个老杂毛,我当初怎么就轻信了他!”他咬着牙,恨恨地道。
还有莜雨。
想到这个丫头,他的牙更痛了。
也许是年纪大了,他比任何时候都不想再得罪这个唯一的女儿。
如今之计,只能寄希望在京城来人前找到这个汪家大少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知难而退。加上莜雨,这丫头对他是一往情深,如果他能答应做自己的乘龙快婿,他必将亲自上京城为他说情。
而如果能借机攀上曹中堂…
正想到这,一个人风风火火跑了进来,连声喊道:“大人,大人..”
是卢絮中的长随卢旺。
卢絮中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汪连章抓到了?”
“哦,这倒没有,但有人说在便益门看到他了,一刻钟前刚雇了一艘快船正往北去!”
“那去追呀!”
“但..但又有人说在南门码头也看到他了,也雇了一艘快船正往南去,也是一刻钟前!”
“他娘的,到底是南还是北?”
“不知道啊!”
“什么人看到的?”
“说是两个叫花子。”
“他们怎么知道的?”
“也不知道啊!不过南河下今天倒真是突然多了不少可疑的叫花子!”
“怎么就确定是他?”
“说并不确定,但和我们手里的画像很像,一身茶农的打扮,嚷嚷着要赏钱..”
“叫花子人呢?”
“着急过来报信,我这就去问..大人,追吗?”
“你他娘的,到底是南还是北?你让我怎么追?”卢絮中大骂,“我们现在的人都在哪?”
卢旺满脸大汗:“现在可用的有三十七人。小秦淮两个,高旻寺五个,其他三十人全在南河下!”
“马上通知南河下分出十五人去便益门,一半人乘船,一半人抄近道包抄!南河下剩下的人去南门码头,也分两拨给我追!”
“嗻!”卢旺打个千,就往外跑去。
“不对,回来!”
卢旺回来,“大人,怎么了?”
“你有没有觉得这事透着邪性呢?”卢絮中沉吟道,“这个汪大少真的是想逃出扬州吗?如果不是为逃,那他想干嘛?莫非…”一个念头在他脑中忽然闪过,“汪宅!”
一拍大腿,“一南一北,这小子是想把我们人全部支走,我料想不错的话他现在还在南河下,而且他真实的目标其实是汪宅!”
“大人英明!我们差点着了这小子的道!”卢旺恍然大悟状,“那现在怎么办?”
“这小子阴啊!但你小子就是孙猴子也逃不出我如来佛的手掌心,”卢絮中冷笑,他的头飞快的转着,随即大声道:“便益门去十个人,水路旱路各一半;南门水关出五个人上船南下去追;你着人快马去高旻寺,让高旻寺的人在三汊河口拦截!还有,你马上去江都县衙调一队人过来,半个时辰后封锁汪府周围三条街区,允进不允出,所有人没有我的命令一概不准放出!南河下剩下的人隐蔽汪府周围,即行捕拿任何可疑的人,所有的叫花子也全部给我抓了!”
“大人,还有吗?”
卢絮中手抚着须,拧着眉头,似乎正陷入一个两难的抉择,许久,他咬了咬牙,“不,江都县衙让周师爷去,你亲自去扬子津,那件事让他马上去办...你明白我的意思?”
“...卑职明白!”
“快去!”
“嗻。”卢旺打个千,上马飞奔而出。
今天注定是个忙碌的一天,是福是祸,且看天意吧。
他长出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太阳,午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