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一上午,汪连章的船已经过了瓜洲渡。
他的耳边忽然一阵渔歌悠悠传来,顿时浑身一震,“尽风流,小乞儿,数莲花,唱竹枝,千门打鼓沿街市;桥边日出犹酣睡,山外斜阳已早归。残杯冷炙饶滋味,醉倒回廊古庙,一凭他雨打风吹..”歌声凄婉悱恻,听者无不动容。
这是首扬州板情,郑燮郑板桥的《道情十首》之七。板桥道情,他一年多没有听到了。
他站起身,立在船头,喃喃道:“扬州,我回来了。”
隆冬时节,运河两岸垂柳的叶子已经发黄败落,河面上飘着厚厚的一层落叶,满目萧瑟之感,但远远望去,掩映在摇晃的柳枝中,扬州南门白灰青砖的瓮城已经依稀可见。
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过些时日,等到开春,白水青城,翠柳平岸,帆影如画,歌喧市闹,那时才是真正的扬州。
来不及感慨,他的船已经到了南门,他压了压帽檐。南门巡检见他一身茶农的打扮,在茶包中随便翻翻放行了。
沿着运河,他很快就到了南河下。
钞关东沿内城脚至东关,为河下街,自钞关至徐宁门为南河下。
静园就在南河下。
南河下是一片扬州盐商的集聚区,盐商的聚集,引来众多的商贩来此讨生活,南河下街两旁的商铺一个挨着一个,静园的正门就在这条街上。
今天的天气很好,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南方的冬天阴冷潮湿,难得有今天这样的好天气,小姐太太们都跑出来看看街上有没有新奇的玩意,此刻正是一天中南河下街最热闹的时候。
汪连章挑着茶担在离静园几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静园漆黑的大门上方,“汪宅”两个大字依旧威严,门楼上两只硕大的灯笼已经破败,露出了里面的篾条,但灯笼上的“汪”字却还清晰可见。
大门上的两道封条在阳光下白的刺眼,偶有几个路过的小贩会转过头看一眼,随即匆匆离去,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一年以前这里却是整个扬州最忙碌的宅邸。
汪连章放下茶担,装作歇脚的样子,掸掸身上的灰尘,帽沿正好遮住了他的脸,没有人看到他的眼里含着的泪水。
不多时,他挑起茶担,转身离开了。
斜对着静园大门的苏二叔的杂货铺已经换了老板,换成了一个白胖子,此刻正躺在躺椅上悠闲地晒太阳,时不时抬起眼皮看看过往的行人,但这个胖子对客人却总爱搭不理的,如果不是因为脚上穿着的一双官靴,汪连章差点就认定他是个败家子了。
挨着静园墙边的一个混沌摊,虽然已经是中午的饭点了,这里却一个客人也没有。炉子上正烧着一壶水,水已经翻腾好一会了,但老板似乎并不急,依旧靠在桌子上打盹,偶尔抬起眼皮看看对面的胖子。
往前十步外,是两个流浪汉,手正插在袖管里靠在墙上晒太阳。浑身的衣服脏兮兮的,里面的棉絮都翻出来了,但两张脸却都白白净净的,远远都能看的到泛着的油光。一个人正剃着牙,不时还打几声嗝…
他来到汪宅后门。
汪府后门斜对面是一个菜场,买菜的时间早就过去了,只剩零星几个摊位正在收摊。
卖糖糕的摊子还在,但老板也换人了。以前卖糖糕的老何这个点早就收摊回家了,但新来的老板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手插在袖里,蹲在墙边晒太阳,旁边一张桌子上趴着一个人,已经睡着了。
汪连章挑起担子,转身离开。
他没有走远,只见他沿着汪府后门的院墙走了几十步后,忽然闪入了一条小巷。小巷很窄,在两侧高墙的压迫下更显得阴森逼仄。但左右折过几个弯,再穿过一道只能容一个人侧身通过的巷子后,眼前忽然开朗,他面前出现了一棵歪脖子柳树。
柳树很高,但有一段枝杈伸向一座宅院,汪连章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左右看看无人,熟练地上了树,这颗柳树,小时候他和连升不知道爬过多少次了。
微暖的风摇动着光秃秃的柳枝,晃动的枝条中一座巨大的花园在他眼前豁然铺开。
这里是静园的后花园。
静园,扬州私家名园,以山形水胜誉满扬州。
这里原是座土山,汪家先祖买下这块地后,花重金委托名家设计了这座宅院。历经几代人的营建,至汪之敬时已是蔚为大观,庭院占地数十亩,假山、小桥、楼阁、水榭遍布其中,园内古树参天,楼台间隙遍植松杉、海桐、银杏,蔓以藤萝,带以梅竹,夭桃文杏,映发其间…
汪连章眼前出现了一个个熟悉的身影..
几个家丁正在把一筐筐的菜抬进后门;汪和手里正在杀的一只鸡忽然扑棱着飞了起来,他正在后面追着;忠叔正在练功,一把大刀舞的呼呼生风;母亲正跟着家里戏班的青衣在吊嗓子;连升又惹先生生气了,正在被爹爹罚跪,不时冲着自己做鬼脸..
半响,他擦了擦眼睛,翻进了院子。
静园已经被落叶铺满,荒草凄凄,已经有半人高了。
后花园那座巨大的水池,池水已经发黑,莲藕的残枝凌乱地倒伏着,水上飘着一层厚厚的败叶。
黄花梨木的桌椅筷著,楠木的案几,腐朽的绫罗衣物,康雍乾官窑花瓶的碎片到处都是,淹没在荒草之中。
每个房间的门上都贴着封条,门窗上蛛网密布,看见他过来,蜘蛛们飞快地从蛛网上逃开,不时还有几只老鼠唧唧地从他脚下跑过。
他漫无目的的走着,胸口像被一块大石压得喘不过气来。
忽然他看到父亲的书房,封条掉了,明显是后来有人撕掉的。他狐疑地来到门前,四下静寂无声,他推了推房门,门“吱”地一声打开了,一股呛人的灰尘扑面而来。
屋里的情景让人心酸,父亲手书“净心”的牌匾已经摔裂了,两排楠木书架倒在地上;墙壁也被敲开了,到处都是木头屑和青砖的残渣。
墙上的几幅名画,书架上的哥窑笔洗,商周的青铜鼎都已了无踪影,所有书籍抄本和字帖也已全部不翼而飞。
汪连章在房内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纸片留下。他心下奇怪,父亲的书籍中很多只是市面常见的普通读物,抄没毫无价值,他立刻想起来了歙县老家。
“又是你卢絮中吗?你找的到底是什么账本?”汪连章自言自语道。
父母卧房的情形也是一样,墙壁也被撬开了包括他和汪连升的书房,汪家的祠堂,地上扔的物品到处都是,但都是一张纸片没有留下。
汪连章转了一圈毫无收获,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偏院。
他忽然听到一阵咕咕的像是鸽子的声音,一惊,扯掉封条,大步地走了进去。
这是静园的一处别院,以前是汪荃住的地方,十一年汪荃前故去后,忠叔一家就搬到了这里,这里原来是养着一群鸽子的。
他飞身来到鸽子笼边,但鸽子笼是空的。
他游目四顾,忽然嘭的一声,从厨房里飞出三只鸽子,嗖嗖地就飞到了树上。
“是你们!”汪连章脱口而出,他把食指放在嘴里,吹了一声口哨。
鸽子们圆瞪着眼睛,转着头张望着他。
“过来!”他又吹了一声。
三只鸽子踟蹰着,不停地在枝条上踱来踱去,终于飞了下来,扑棱棱全部落在了他的胳膊上。
汪连章鼻子一酸,“家里就只剩你们了..”
几只鸽子羽毛脏兮兮说完,迎合着他,咕咕不停地叫着。
他抚摸着鸽子,忽然看到了鸽子腿上的竹管,大喜过望,喃喃道:“原来你们一直在等我..”
汪家驯养的这批鸽子最是通灵性,主人不取下信签是绝对不会离开的,但抄家包括后来竟然没有被发现,汪连章不禁连呼侥幸。
前两只竹管里的字条,是同样的内容,是忠叔在询问静园的情况,在望庐忠叔说过了。
他慢慢地打开了第三张纸条,心中顿时一阵狂喜,纸条上赫然写着:“事急,公请携家人速去东关街找苏方!”
这就是父亲在京城的那条线吗?这个苏方又是谁?
他一头雾水。
汪连章把纸条细心折好靠近内衣放好。
他找了一只笔,好容易又找到一张草纸,写道:“晚辈汪连章,扬州静园余后,请告前辈府上,盼面见,万请成全。”小心地塞在竹管里,绑在鸽子的腿上,刚准备松手,犹豫着又把竹管又取了下来,取出纸条塞进了嘴里。他找了一个笼子,把小黑放了进去,顺着原路翻出了静园。
他决定还是先去东关街找苏方,在这之前,他准备先去趟姥爷家。
姥爷家也在南河下。
曹宅。
曹荩臣正躺在卧房抽大烟。
曹文锡两个月前已经驾鹤西游,家里再没人能管到他,他此刻感到无比的畅快,就是左臂的这块孝章怎么看怎么讨厌。
自从两个月前叔父曹文镛成了首席军机,领礼部和刑部部尚书,加双眼花翎,文渊阁大学士后,他曹家又回归了总商之列。想起陈知渝和卢絮中现在见着他恭恭敬敬的样子,他就禁不住大笑。
抽完两管大烟,他顿时感觉周身舒爽,叫了一杯茶,正在品着。
管家曹福推门进来了,快步走到身边,在他耳边轻声道:“三爷,表少爷来了!”
“表少爷?哪个表少爷?”
“连章少爷啊!”
曹荩臣的一口茶喷在地上,“连章?他怎么来了!快叫,去书房,我马上过去。”
管家出去了。
不多会,领着汪连章进来了。
曹荩臣盘坐在书房的床榻上,见到汪连章,赶忙起身,“小章啊,快进来,快进来!”
“三舅..”汪连章看着曹荩臣,说不出话来。
曹荩臣看着他一身怪异的打扮,“你怎么穿成这样了?”
“三舅,这说来话长了..”眼睛忽然撇到了曹荩臣左臂的孝章,大惊道,“姥爷他?”
“哎,你姥爷两个月前就去世了。”曹荩臣装作悲戚地道。
汪连章顿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眼泪立刻就要出来。
曹荩臣拉起他,“你姥爷中风瘫痪一年,没少受罪,这对他也是个解脱!来,坐吧。”
“三舅,我去给姥爷磕个头吧。”
“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去吧,一会来我这,我们爷俩好好聊聊!曹福,带表少爷过去,完了你来一趟。”
曹福带汪连章出去了,不多时,进来,“三爷,有什么吩咐?”
曹荩臣在曹福耳边交代着什么,曹福点点头出去了。
汪连章真是伤心了,曹福费了老大劲才把他拉出来,然后把饭菜拿进了书房。
书房里,曹荩臣看着汪连章道:“你离开扬州后一点消息也没有,你这一年在哪过的呀?”
汪连章早饿了,大口地吃着,囫囵道:“三舅,一言难尽,一句话两句话真说不清!”
匆匆扒完了几口,抬头道:“您相信我爹贩私吗?”
“这我当然不信了,你们汪家家大业大,怎么会想在意私盐这三瓜两枣的钱呢?不过话说回来,即便你爹这么干了,那也是可以理解的,现在做盐多难啊,这个捐那个税..”
汪连章打断了他:“三舅,听说我舅姥爷现在是首席军机了?”
“可不是嘛,”曹荩臣立马挺直了腰板,“听说三叔升首席军机,我还特地去了京城道贺,那个场面,啧..啧..我还见到了何昱廷大人,他听说我是三叔的家人,还拉着我说了半天话呢!我回来的时候,那个场面!北门码头站满了迎候我的人!这不,你爹出事后由陈知渝接过来的盐引,还不乖乖给了我十万引..”
忽然他也觉得自己说多了,尬笑道:“哈哈,不说这个了,吃饭吃饭…曹福,吩咐厨房,加两个菜过来。”
汪连章摆手道:“不用了三舅,我已经吃饱了…您刚才提到陈知渝,这个人怎么样啊?”
“这个人啊,人品不错,大方,讲义气,你爹出事后,还是他忙里忙外,招集徽州同乡一起到府衙请愿,为你爹担保呢,大家都尽力了…可惜啊,也是你爹太不小心...”
“对了,运司的卢絮中卢大人,您最近和他走动多吗?”
“卢絮中啊,经常见啊,我从京里回来那天,还是他为我接风的呢!”曹荩臣一脸得意,“说起卢絮中,人家卢家小姐是个好姑娘啊,对你一往情深,听说自从你被赶出家门后一直以泪洗面,要不是卢大人看得紧早跑去找你了,你这娃娃艳福不浅啊!哈哈..说笑了,对了,我已经差人去叫他去了!”
“您说什么?您叫卢絮中了?”汪连章大惊,慌忙起身。
“是啊,他知会我,只要你来这就立刻告诉他,我猜他是怕这个乘龙快婿再跑啦!哈哈…”
“三舅,我忽然想起来还有点事,改天再来给舅妈请安啊!”说完,不由分说,撒腿就跑,等曹荩臣一干人追到大门,只见到处一片漆黑,哪里还有人影。
曹荩臣摇摇头,“卢家小姐多漂亮呀,这小子怎么就这么不待见人家呢?”
不多时,两淮盐都转运使卢絮中就到了,见着曹荩臣,不待他招呼,急道:“大少爷人呢?”
曹荩臣呵呵笑道:“卢大人就这么迫切见你的乘龙快婿啊?还带了人来,这是要把他锁拿回去成亲哪?”
卢絮中又好气又好笑,“那是当然,我的快婿呢?”
“我一时没拉住,让他跑了,令嫒究竟对我家连章做了什么,怎么一听令嫒的名字他就想逃呢?哈哈..”曹荩臣没有听出卢絮中言语中的讥讽,哈哈大笑道。
卢絮中的脸色登时就难看了下来,“什么?跑了?”
曹荩臣见他脸色不对,忙道:“他今天临时有事,说了改天还会来的..”
卢絮中心里大骂:“真他娘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难怪曹老爷子生前这么不待见他!”
好容易才压制住怒火,“大少爷走了多长时间了?”
“一盏茶的功夫。对了,他今天一身茶农的打扮,粗布麻衣的,要我说他是不好意思见你..”
卢絮中摆摆手,“多谢曹总商了,既然大少爷不在,我就不叨搅了,不过下次一定要及时通知我,可不敢再让他跑啦!”
“哈哈,一定..一定..”曹荩臣尴尬地笑道。
卢絮**拱手,一队人转身离去。
见曹府的大门关上,卢絮中停了下来,啐了一口,骂道:“真他娘的废物!通知全体今晚都不要睡了,以曹家为中心,三里之内给我搜一个二十出头,茶农打扮的人,记住,别整出太大的动静,这一带住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
“嗻!”一队人领命而去。
这一幕被黑暗中的汪连章全看在了眼里,他此刻正躲在曹宅的门楼上..
这一夜,南河下人影绰绰,整个运司的人真是好一顿忙活,自然也毫无收获,直到天蒙蒙亮了才悻悻散去。
汪连章恼恨自己不已,但已经打草惊蛇,也没有办法了。他在门楼上抓紧眯了一会,天快亮时,一闪身翻下门楼,闪进了一条巷子。
南河下的大街小巷他闭着眼睛都能行走如飞,很快就找到了他藏匿茶担的地方,待他再出现时,全身已经霍然一新。
只见他上身着一件蓝绸棉袍、一件狐狸出峰,内套一件玄色贡缎的长褂,眼上戴着一副黑色的水晶眼镜,嘴唇上方还有一撇小胡须,手里把玩着一把折扇,已经瞬间变成了一个钱庄的公子,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汪连章在汪府正门不多远的一处早茶摊坐下了,南河下的街上明显比昨天多了更多东张西望的人,不时拿出怀里的一幅画像看看。
汪府斜对面苏二叔的杂货铺又换老板了,还是个矮胖子,不知道因什么事正在和客人吵吵。
旁边一个人惊讶道:“这不胡四爷吗?您老不在县衙干啦?”
“走开走开,认错人了!”胖子不耐烦道。
“装什么大尾巴狼,你胡胖子我会不认识!”那人小声愤愤道,摇摇头走开了。
“县衙的人”,汪连章心道。
旁边早茶摊上,吃早饭的两个人正小声嘀咕着,“他娘的,真霉运,大老早还没睡醒就被拉到这,找个他娘的什么茶农?”
“听说运司前几天就开始在这监视了,昨晚还全体出动,在这片找了一宿呢!”
“人早就跑了,还会回来自投罗网啊?这不瞎折腾我们嘛!”
“嘘”,另个人示意他噤声,“小声点,别让人听到!”
两个人摇摇头,不说话了。
汪连章听明白了,昨天监视的人是运司的人,今天换成了县衙了。
他吃过早点就在南河下溜达。南河下是扬州有名的富人区,在这生活的人非尊即贵,没人敢轻易招惹。他这身装束一看就是附近某户人家的少爷,自然也没有人去注意。
但只要在他面前走过一遍的人他都能清楚的记得样貌,所以除了汪家,安徽会馆前的几个流动暗桩,包括曹宅今天忽然出现的几个可疑面孔,没有一个逃过了他的眼睛。
南河下这样,他知道在高旻寺监视的人想必也不在少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