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冬至,汪连章早早就起床了。
扬州人的习俗,他准备今天给全家人做碗粉子面汤团。
走出房门,他的眼角习惯地撇了撇墙边的鸽子笼。忽然,他发现鸽子笼上有一只鸽子走来走去,这只鸽子浑身通灰,只有头顶有一处白毛,爪子挠着笼子,咕咕地叫着。
他一个踉跄就要站不稳。
他飞快上前,他抓起鸽子,取下鸽子腿上的一根竹管,倒出了一张纸条。
是汪连升的字。
“哥,忠叔灌醉我,去了通政司,被人打死了,我也正在被通缉。京里好像铁板一块,所有的路都走不通,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何去何处,请哥示下。”
汪连章本已消瘦的脸忽然间惨白的可怕。
良久,他把纸条折好塞进袖里,慢慢走进了厨房。
汪和他们也起来了,见他一个人在厨房忙着,赶紧过来帮忙,都被他婉拒了。
太阳已经很高了,林蝉和二娘她们也起床梳洗完了。
“汪和”,汪连章道终于出现在了厨房门口,“收拾一下,准备吃饭。”
菜已经摆好了,几道很有扬州特色的小菜,一盘干丝,一盘腊肉山笋,一盘清炒虾仁,一碗豆腐羹,每个人的面前还有一碗汤团。
汪和三人也被叫上了桌。
汪连章道:“今天是冬至,是个团圆的日子,依照我们扬州的习俗,今天要吃粉子面,我还做了几道家乡的小菜。”
所有人都狐疑地看着他,今天的大少爷实在有些反常。
“汪和、汪通、汪奇,你们也都是我们汪家的老人了,我没拿你们当外人,只是我觉得跟我们在这个地方窝着,也实在是委屈你们了。”汪连章看着三人道。
三人大惊失色,赶忙跪地,眼泪都出来了,“大少爷,我们是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了吗?您说出来,我们一定改!”
林蝉和二娘也吃惊地看着汪连章。
汪连章把他们扶起坐好,:“你们误会了,今天是冬至,是我们扬州人的大节,我们虽是一家人,却难得坐在一起吃个饭,所以今天我特意下厨,都尝尝我的手艺。”
汪和几个相互看了看,终于拿起了筷子。
吃完饭收拾停当,汪连章给每个人沏了杯茶。
大家知道他今天肯定有事,眼睛都盯向了他。
“汪和,你来汪家几年了?”汪连章忽然道。
“回大少爷,六年了。”汪和回道。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那年桃源遭水灾,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就被我爹卖给了人贩子,我离家的时候,我哥和我娘已经饿死了,我爹现在也不知道还在不在….”说完噗嗤噗嗤眼泪就掉了下来。
汪连章心里一阵发酸,二娘和林蝉也不由得落了泪。
“汪通,汪奇,你们呢?”
“回大少爷,我们三个都是桃源人,一起进汪家的,我们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了。”汪通和汪奇道。
汪连章起身,向文溪躬身道:“二娘,他们三个也大了,总不能让他们窝在这个山沟里一辈子。您看每人支他们五百两银子,让他们回老家找找亲人,做个小买卖,可好?”
“每人一千两吧。”文溪擦了擦眼泪道。
“是。”
三人吓得立刻跪倒,“大少爷,二太太,不要赶我们走..”
“就这么定了吧,你们回去收拾收拾,这两天我送你们走。”
三人对望了一眼,磕了一个头,含着泪出去了。
三人出去后,文溪道:“连章,你是有什么话要跟我们说吧?”
“连章,发生什么事了?”林蝉也不掩焦急。
汪连章从袖里掏出了那张纸条,递给了林蝉,林蝉看后大惊,随手递给了文溪。
汪连章双膝跪倒道,“二娘,我没有说实话,连升和忠叔,不是去收拾汪家的生意,他们去京城调查我爹的死因去了。”
“我知道。”二娘看了看纸条淡淡道,“你先起来吧。”
汪连章吃惊地站起身来。
文溪道:“我和你爹认识时你还没有生呢,我当然知道他是含冤死的。你忠叔仁义,你们回来了,他也就无牵无挂了。你的事,蝉儿也和我说了,你爹一心想保全你,还想用他的坟把你拴在这,算是用心良苦了!”
“二娘这么说,连章真是无地自容!我一个汪家的子孙,却让外人为我送死,自己在这安享太平….”汪连章顿时羞愧难当。
“这个不怪你,忠顺最听你爹的话,当然死也不会让你去。”
“二娘,我不能再躲着了…”
“所以你今天要把汪和他们送走?”
“望庐虽然隐秘,但难保有没有走漏风声,我不想再有外人被我们汪家牵累了,而且我也要送你们走。”
文溪眼里露出了赞许,“你能有这份心思,不枉为汪家的男儿,但,我哪也不会去…”
“二娘,如果我有不测,连诀就是我们汪家最后一条根了,你们绝不能出事的啊!”汪连章急道。
“连诀也是汪家的后代,你如果有不测,他也会继续追下去,就算他把命也丢了,那也是他的命。你爹就是少点血性,他自以为用他的命换你们活着,他就可以安心了。他是安心了,但他就不想想,他后世的子孙怎么能好好的活!我虽然是女流之辈,也知道什么是大义。你说呢,蝉儿?”二娘看向了林蝉,凛然道。
“是。”林蝉跪倒在地,紧咬着嘴唇道。
“但你们..”
“我们会小心的”,二娘打断了他的话,“只是你也要小心,不能再像你忠叔一样鲁莽了,白白送了性命!”
“二娘高义,请受连章一拜。”汪连章神情肃然,面向文溪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汪连章每天都会过去给二娘请安,却不知这个二娘竟有如此堪比男儿的血性,心中越发敬重。
卧房内。
“对不起,蝉儿..”汪连章一片歉疚。
“你什么时候走?”
“我想明天一早。”
“我去给你收拾收拾。”
“蝉儿,我是放心不下你们的,但二娘她太执拗了..”
“没事,你去跟爹娘告个别吧…”
“嗯。”
汪连章出去了,林蝉顿时摊倒在床,大哭起来…
汪连章在后山呆了一天,在父母的坟前呆呆地坐着,直到天已经快黑了才下山。
他走到鸽子笼前,取出一张纸条,小心地塞在一支竹管里,抓起那只灰鸽子,绑在鸽子腿上,一扬手,鸽子立刻没入了黑暗之中。
纸条上写的是:速回方家圩…
新安江上,汪连章的船已经进了歙县境内。
冰冷刺骨的北风忽然大了起来,丰水到了。
这是丰水自北而南汇入新安江的地方,江面在此瞬间宽敞了很多,北方的冷风没有遮挡,顺着丰水这一隙呼啸而来,差点吹翻他的船。
汪连章立刻调整船头,转道丰水向北划去。
徽州商人货通天下,富可敌国,尤以祖籍歙县的扬州盐商为最。盐商们发达后都喜欢在老家置办产业,只见白墙黛瓦的深宅大院一路可见,在丰水两岸依次排开。
船上行约两个时辰,就到了西溪,这是丰水边青山环抱,竹林掩翳中的一处小村落。
冬天的天很短,刚到酉时,天已经要黑了,炊烟正在村子各处袅袅升起。
此时是晚饭时间,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迎着他的是一排巍峨挺立的青石牌坊群。他在第四座下站住了,雍正帝亲书的“乐善好施”四个遒劲的楷书大字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雍正八年,淮河流域大水,汪洋千里,饿殍盈地,汪家先祖汪文更带领扬州众商前后捐银三百万两,最后更是累到在淮河大堤上。加之汪家平时置义田、办义学、修桥、辅路的善举众口皆碑,两江总督上书,雍正帝恩准汪文更在歙县立义”字牌坊一座以示旌奖,并亲书“乐善好施”四字,这在当时是何等之荣耀。
汪连章轻抚着这座牌坊,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
汪家的祖宅在村口一条河边,砖石雕砌的门楼依然巍峨高耸,但黑漆大门却紧紧地关着,清晰可见两道封条。
汪连章观望了许久,确定没有人。走上前去,只见门上封条上的字依旧清晰可辨,“嘉庆二十四年十一月三十两淮盐政衙门封”,静园抄家之后几天。
汪连章在门前恭敬地磕了一个头。
汪兴发此时正在山上的一间木棚里,拐着右腿收拾碗筷。
外面吱的一身,柴门被推开了,一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门外停住了,敲了敲门。
“谁啊?”汪兴发道。
“是发伯吗?”门外的人轻声道。
“是谁?”汪兴发听着声音很生,警觉道。
“发伯,是我,连章!”门外的人轻声道。
屋里一声清脆的声音,那是碗掉落在地的声音,门随即哗啦一声大开。汪兴发盯着来人,老泪纵横,“真的是你,大少爷?”
“是我,发伯!”汪连章也不禁鼻翼发酸。
“快进来,快进来!”汪兴发赶忙把汪连章让进屋里坐下,抹了抹眼泪:“大少爷一定还没吃饭吧,你先坐一会,我去给你做饭!”
“您不用忙了,我在田大娘家吃过了!”
“你去过你大娘家了?”
“是的,这个村里我现在能找的,也就你们二老了,是她告诉我你在这,您的腿怎么了?”汪连章看到他的残腿,问道。
“没什么!你是从哪来的??”
“这个说来话长,您老怎么住这来了?”
“嗨...汪家出事后,山下的祖宅也被抄了,我就被赶出来了。先是住在汪氏祠堂,后来也不让住了,我就在这山上盖了这间木屋,山上清净,也正好不用再看山下那些人的嘴脸了。离你们汪家的墓园近,你爹不在了,逢年过节替他上个坟也方便…”
汪兴发是汪之敬本家的一个兄长,老伴死得早,一个独子贩茶叶到恰克图遭遇抢劫至今下落不明。汪之敬见他可怜,本想带他去扬州,但他又不肯离开这,所以就在老家替汪家照看祖宅了。
“山下你的叔伯大爷们就是群白眼狼,你爹生前没少照顾他们,现在你爹出事了,一个个什么难听的都能骂的出来..你爹和你还被从家谱除名了…”
汪连章顿时浑身发抖,不是十恶不赦之徒是不会被家谱除名的,这是汪之敬一支的奇耻大辱。
“但我知道,你爹肯定是冤枉的..”
“发伯,您为什么这么说?”汪连章抬起头,惊道。
“我也说不好为什么,第一次抄家的时候,我是在场的,他们像是对书和纸更感兴趣,一张纸片都不放过全部装箱带走了。”
“在找什么东西..”汪连章喃喃道,“您说第一次抄家,莫非还有第二次?”
“第二次我没有亲见,是四个黑衣人,他们想必是在祖宅里没找到,就到我这了,逼问我知不知道一本账册,这个我怎么会知道,我就算知道又怎么会跟他们说?”
“您是说一本账册?”
“是的。”
“所以您老觉得我爹恐怕是被人陷害的?”
“是的。”
“发伯,不瞒您老,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查这事。”
“大少爷,这可万万不可啊,你爹和你娘是什么身份,都落这个下场,你不要命啦?”
“发伯,如果您老不想让我更危险,就把您知道的全告诉我。”眼神坚定地看着汪兴发。
“你们汪家的人脾气怎么都这么犟呢?”,汪兴发长叹了口气,“我记得当时迷迷糊糊,有个人说了一句,他们空手回去怎么跟卢大人交代?”
“您没有听错,说的是卢大人?”
“我是假装昏过去的,没错,说的是卢大人。”
汪连章点点头,“您刚才说到的一本账册,有没有听我爹提起过?”
“没有,你爹怎么会跟我说这个。”
“从我爹出事到现在,您还记得有什么其他异常吗?”
汪兴发皱着眉想了很久,道:“没有了,就这些!”
汪连章起身向汪兴发深深一躬道:“发伯,连章现在不便跟您说什么,有朝一日,如果我能查清我爹死的原因,还他清白,我一定会回来告诉您,告诉汪家先人。连章现在就得走,我来过这里的事,还请发伯不要向任何人说起!”
说完又是深深一躬。
“放心,发伯谁也不说。”汪兴发的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发伯,这里有一千两银票,是连章的一点心意,请您老一定收下!”
说不待汪兴发说话,放下银票就大踏步地走出了门。
汪兴发捡起银票,拖着残腿挪到门前,漆黑的夜空里哪里还有半点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