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不可阻挡地来了。
十一月,湖边那圈密密的芦苇帐变黄了,一夜北风吹过,几束芦苇折了腰倒伏在水中,湖面上飘落了一层厚厚的芦苇花。
汪连章每天傍晚都会站在湖边看着远处的芦苇,看着夕阳每天在芦苇丛中慢慢地沉下。
两个月来,他已经喜欢上了这里,这里宁静而祥和,如果汪家没有出事,倒真是一个可以避世的世外桃源。
只是汪连升和忠叔离开望庐已经两个月了,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望庐的那只母鸽子,刚生了一窝小鸽子,毛还没有长齐,每天见着他就咕咕地伸着脖子讨食吃。
连诀这几天忙坏了,不是忙着换水就是给鸽子笼舔食,要不就是托着腮笑嘻嘻地看着鸽子们抢食吃。
两个月来,他们兄弟俩人已经很熟了。
汪连诀差汪和去集市上买了一堆书,但汪连诀和汪连升一样拿起书本就犯困,一不注意就跑没影了。但他却很喜欢听汪连章讲历史典故,特别是古代的战例,每次都会听得入迷。
林蝉和二娘也相处的很融洽,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二娘,后来才知道,二娘竟然是两淮曾经最大的瘦马院楼外楼的鸨母文三娘!
文三娘本名文溪,年轻时是楼外楼的头牌,雍容雅致,艳压群芳,多少达官显贵想娶她填房,但她自视甚高,誓死不从,后来也就耽误了,年纪大了就成了楼外楼的鸨母。但十二年前的一天忽然从扬州消失了,有传言她是被京城的某位王爷虏去做了侧福晋,还有传言说她死于情杀,没想到十二年后竟然出现在了这里!
林蝉六岁时就是被卖到楼外楼,只是没多久文三娘就失踪了,楼外楼失了主心骨迅速衰落,她才被转卖进了怡清苑。
一前一后,扬州最大的两家瘦马院,头牌都进了汪家,说起来真让两人哭笑不得,但有了这层故事,她们娘俩也更贴心了。
林蝉也知道了更多关于公公的事。
汪之敬和文三娘相识二十多年了,但汪之敬惧内在扬州也是出了名的,不敢娶她进门,事情就一直拖着,直到十二年前文三娘怀上了连诀。她执意要生,汪之敬只得秘密把她送到了扬州乡下。
直到去年十一月,汪忠顺将他们带到了这里…
北京,帽儿胡同。
齐老歪今天居然赢了半吊钱。
他特意切了半斤牛肉,打了两斤二锅头,就着牛肉喝着酒,摇摇晃晃地就往家走。说是家,其实就是胡同口的一处破院子。院子的主人据说在京城经商,几年前一家老小回老家省亲,被捻子劫道了,人一个也没有回来,这个院子也就废弃了,现在是齐老歪一起的几个流浪汉占着。齐老歪腿有毛病,嘴还是歪的,自然只能摊着了柴房。
“这种天睡柴房那是福份,烧上一锅粥,灶台下扔块白薯,临睡再添几块柴,美死给你们这群孙子王八蛋!就是给我皇上的龙床我都不换!”齐老歪一边走一边嘟囔着。
快到冬至了,才酉初,天已经黑了,天上稀稀拉拉地开始飘起了小雪。胡同口的几家面摊已经收摊了,路上静悄悄的,偶尔有几声野猫的声音。西北风夹杂着雪粒呼啸着吹来,在胡同口打了个卷,卷起来了地上的雪花,迷住了他的眼睛。他不由地紧了紧身上这件已经看不出底色的破袄,抖抖嗦嗦地把露出的几块棉花塞了进去。
过了前面胡同口的一处断墙,再转过一个弯就要到家了。
忽然他听到了急促的一阵求饶声。
他人长得歪,胆子却很大,好奇心一下就上来了,轻手轻脚地翻进了断墙,朝着声音的方向爬了过去,前面的墙上正好裂了一条缝,他顺着缝向外张望着。
雪地里影影绰绰的只见一个人拿着一把长刀站着,看起来一胖一瘦的两个人跪在地上不住地求饶,“大叔饶命,大叔饶命!”
“谁派你们跟踪我的?”站着的那人低声吼道,听声音是一个老者。
“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您老饶了我们吧,说出来我们可就没命啦!”胖子哆嗦道。
“莫老五?”齐老歪惊道,步兵统领衙门的牢头,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这几年的冬天,为了不被冻死他都要想办法混进步兵衙门的牢房,为此没少挨过这个莫老五的打。
“是啊,是啊..”另一个人附和着。
“你们以为不说就能活了吗?”老者冷冷道,“我很久没杀过人了,看来今天要破例了,这样吧,你们两人今天可以活一个,就看你们谁更想说了。”
“我说,我说..”瘦子急道。
“住口!”胖子怒喝道!
只见一道刀光闪过,一只耳朵飞了出去,胖子啊地惨叫一声立刻捂着耳朵在地上打起滚来。
齐老歪看到刀光飞起,吓得差点叫出来。
瘦子吓得立刻瘫软在地。
看到他已经崩溃,老者冷冷道,“你们是官差吧。”
“是..是..我们是步..”瘦子哆嗦着道。
就在此时,只听“嗖,嗖”两道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一只袖箭直奔瘦子的咽喉飞来,另一只飞向正在地上打滚的胖子。
老者的身体忽然从地上弹了起来,手中的刀飞快地划了两个半圆,哔哔两声打落了这两只袖箭,但噗的一声,还有一支袖箭钉入了他的肩膀,他重重地摔了下来。
一个黑衣人刹那间出现,一把刀抵住了老者的咽喉。
“没用的东西。”黑衣人随手一扬,瘦子立时捂着脖子瘫软下来,面具人阴冷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黑衣人转向胖子,“看在你一只耳朵的份上,我留你一命,把人给我绑好了!再敢走漏风声,我把你脑袋拧下来!”
胖子浑身是血,连声称是,战栗着把老者捆住了,哆嗦道,“爷,您老是?”
“你还不配知道。”黑衣人冷冷道,“你不是可以发信号吗?召你们的人来!”
“是,是…”
胖子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根竹管,“嗖”的一声,射出了一颗信号弹。
黑衣人一跃没入了黑暗,借着信号弹的亮光,齐老歪看到他似乎带着一个面具,发着青铜色的幽幽的光…
不多时来了一行人马,不多会,又走的干干净净。
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就掩没了所有的痕迹,这里就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冬至日还有几天,泗淮帮上下都在准备着冬至日的节庆。
江淮一带,冬至是一年中仅次于春节重要的日子,而对泗淮帮来说,今年的这个冬至日尤为重要。
重阳大会后,泗淮在漕帮的地位江河日下,泗淮帮内部也是人心浮动,迫切需要一场节庆来冲冲喜,凝聚人心。
但黎连元的病却是越来越重了,他隐隐觉得自己恐怕已经过不去这个冬至了。
今天他忽然觉得胸口轻松了许多,早上起来甚至吃了两大碗莲子羹,他知道他的大限恐怕到了。
几十年的江湖生涯,对生死早已看淡,但他唯一还放不下的是,他死后泗淮帮的大位究竟交给谁。
眼下泗淮帮正经历建帮百年来最艰难的日子,继任当家选不好,立时就会同室操戈,祸起萧墙,更不要说在群狼环伺中重振泗淮了。
这两个月来,他的病时好时坏,脑袋也一直昏昏沉沉的,泗淮帮交给谁他一直下不定决心,但时间已经不允许他再等了。
他斜靠在床上,差人叫来了段凌云。
段凌云进来了,心下不禁隐隐不安起来。
泗淮帮的四大堂主正端坐在外堂。泗淮的这四大堂主很少一起出现,预示着今天绝不是个简单的日子。
进入卧室,看到干爹今天的气色不错,他稍稍松了口气。黎连元示意他坐在床边,开门见山道:“眼见我身子骨不行了,继任当家的事不能再拖了,你是怎么想的?”
段凌云道:“爹,您老春秋正盛,现在考虑继任当家未免为时过早了吧?您就是痨伤,上次吃的同仁堂的药不是很有效嘛,我已经托人又去抓了,估摸这几天就到了,您老安心养病,继任当家的事就别想了,不吉利!”
黎连元摆摆手,“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今天我忽然感觉畅快了许多,想来应该是回光返照了,我怕是过不去这个冬至啦..”
段凌云惊地站起身来,刚想说话,被黎连元摆摆手打断了,示意他坐好,黎连元继续道:“你不必再宽我心了,爹这辈子经历的生死太多了,生死有命,爹没有那么狭隘。我是说万一我这关过不去,泗淮帮不能群龙无首,总的要有一个主心骨,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爹,这话你实在不该问我,我是老小,这话哪里轮到我来说呢?您知道我是孤儿,蒙您收留,还收我为义子,对您,对泗淮,我只有感激的份,无论您把当家的位子传给谁,我就是粉身碎骨也都会维护他!”段凌云凛然道。
看着段凌云眼神坚定,丝毫不躲闪,黎连元摸了摸他的头,满目怜爱,“你是个好孩子,你们七个兄弟中,你的脾性和我年轻时最像,我是自然相信你的。你觉得我传给谁合适?今天就是我们爷俩随口聊聊,你但说无妨。”
“当然是大哥了!”
“为什么呢?”
“我们这些兄弟都是大哥从小带大的,兄弟情深,他也做了快一年的代当家了。这次重阳大会着了刘玉德的道,那是我们泗淮帮的工作没有做好,也不能全怪他啊?他就算平时做事急了点,但终归是我们的大哥,您百年之后的位子不传他又传谁呢?”
黎连元看着段凌云,点了点头。
“今天咱们爷俩就说点心里话,如果不是十一年前你三哥意外落水,泗淮大当家的位子爹自然会传给他.…嗨…咳咳…至于你大哥,我不是没给他机会,让他做了一年的代大当家了,这次重阳大会我是特意想给他一个立威的机会,但他实在让我太失望了。德不配位,必有灾祸,他确实不适合当泗淮的大当家,否则泗淮帮只怕永无宁日…”
朱明的性情在黎连元管事时还看不出来,但自从成为代大当家后,刻薄寡恩、好大喜功却又寡谋武断的性格就完全暴露出来了。在帮中时时以继任大当家自居,为了立威,对帮众滥用私刑,其他兄弟也动辄得咎,帮里没有人服他。
段凌云沉默了。
“你二哥这个人,心性是好的,对谁都没有坏心眼,在你们兄弟几人中最是敦厚,这是好的,但…”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段凌云赶忙给倒了一杯水喝下,黎连元半晌才缓过来,“永安过去一年膨胀的太快,如果不趁此次大会打压他,我不敢想我死后你们还有谁能制的了他。我身子是不行了,不得已,向你二哥透漏了我安插在永安的人,心想让他协助你二哥…你知道爹当初费了多少心思才把他安插进去的吗?你们不知道的是,他其实是我的第八个儿子,是你的八弟呀!”
段凌云大张着嘴,他终于知道重阳节后黎连元收到那两个首级时为何如此反应了。
黎连元的心绪久久才平复下来,继续道:“为免走露风声,你们几个兄弟我谁都没有说,即便告诉了老二,我也没有透漏他的身份,并千叮咛万嘱咐他一定保密。但没想到他转身就告诉你们了…当然,我不是不相信你们兄弟,只是一旦走漏风声,老八可就没命了呀!”
“老八,我早就让他回来,可他说非要等查清刘玉德的那条海路....”黎连元哽咽着,两行浊泪从他已经塌陷眼窝里滑落下来。
“你二哥,爹不是说他犯了这个错而没有资格成为大当家,泗淮帮周围群狼环伺,以你二哥的性情,泗淮交给他那是害他也是害泗淮呀…”
段凌云点点头。
“你五哥,打小就是你们兄弟几个人中最聪明的,但性情狠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且贪财好物,泗淮帮如交给他必然四处树敌,必然会被刘玉德所利用。”
“而老六,从小就游手好闲,不喜读书,也怪爹对他管的太少了..嗨..泗淮帮更不可能交给他!”
“至于你四哥,他这个人待人接物一直是好的,做事也有条理,漕运这几年不比以往,利润日薄,泗淮上下其实是靠他的盐运在撑着。但我总觉得有点看不透他,泗淮帮交给他,我心里是实在没底呀!”
黎崇峰十一年前去江西外差时醉酒落水而死,那次陪他一起的就是丁文元。据他说,一天兄弟两人多喝了几杯,黎崇峰出去小解,他在床舱里睡得迷迷糊糊也没在意,后来外面吵吵三爷落水了,人被拉上来时已经不行了。
黎连元一直怀疑黎崇峰的死有问题,以他的水性,即使喝醉了也不至于这么轻易被淹死。但黎崇峰和丁文元的年纪相当,泗淮帮中两人关系最好,而且黎崇峰死后,丁文元在黎崇峰的牌位前硬是跪了三天三夜,滴水不进,所有人无不感动。黎连元虽有怀疑也只是仅此而已,并没有深查。
“我问过你二哥,老八的事,他只告诉了你们兄弟几个,只是我实在没有精力再查下去了,因为眼下泗淮有更重要的事。”
他颤抖着伸出手来握住了段凌云。
“你们兄弟几人中,我唯一能放心的只有你,你仁义、厚道,有能力,有担当,泗淮只有交给你我才能闭上眼!”
段凌云听闻,站起身道:”爹,您这么看重小七,小七很高兴,但大当家我真做不了,我做了大当家,其他几位兄长情何以堪?我以后又如何他们相处呢?”
“我决定的,他们谁敢不服?泗淮的大当家非你莫属,你去外头把黄四他们叫进来…”
“爹,这个事真不成!您立我为大当家容易,但我成为真正的大当家,那是难上加难,立长不立幼,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您是想让兄弟阋墙在泗淮上演吗?我不干!”段凌云坚辞不受。
黎连元手指着段凌云,剧烈地咳嗽起来。
段凌云吓坏了,赶紧给他抚背,好一阵子,黎连元才逐渐平复下来,“爹何尝不知道让你当大当家是把你架在火上,但眼下泗淮除了你,又能有谁更合适呢?”
段凌云道:“爹,如果您一定不愿传给大哥,我倒有一个人选..”
“谁?”
“潇潇。”
“潇潇?”
他不是没想过潇潇,但漕帮的大当家百年来从来传男不传女,再说让一个姑娘家管这一大群老少爷们,总有不便,所以他也只是想了一想就放弃了。
“您只要平心静气的想一想,泗淮的所有症结只有一个人能解决,那就是潇潇。潇潇是您唯一的血亲,别看她才十三,但一股聪明劲,我也比不上的。最主要的,泗淮只有传给她,才名正言顺,人心才能齐呀。”
“我知道您在想泗淮帮传给一个女子不合规矩,担心别人说闲话,但规矩是人定的,与泗淮的基业常青相比,这算的了什么呢?您老放心,我只要有一口气在,一定不会让她受委屈!”
黎连元看着段凌云,良久,“去把潇潇和你嫂子叫过来吧。”
半个时辰后,黎潇潇和嫂子刘兰过来了。
黎潇潇见到四大堂主和段凌云一脸的严肃,不敢胡闹,拜完后和母亲肃立一旁。
黎连元挣扎着坐起来道:“小兰,你嫁过来有十五年了吧?”
“是的爹,差三个半月十五年。”
“崇峰死的早,这些年你孤苦伶仃一个人拉扯潇潇,真是辛苦你了,我们黎家对不起你!”
“爹,您老别这么说,在这吃穿不愁,还有潇潇陪着,我一直很知足。”
“那就好,那就好,呃,呃,有件事..爹自知灯枯油尽,恐怕过不去这个冬至了,我想把泗淮大当家的位置传给潇潇..”
凌潇潇听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双大眼睛看看爷爷,又看看娘。
刘兰大惊,“爹,难道泗淮真的没人了吗?您老选谁不好,选一个孩子?我就这么一点依靠了,您老也要从我身边夺走吗?”
说着,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
“你..听我说..咳咳”一句话没说完,就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崇峰是怎么死的,您老就真的没怀疑过吗?现在还要把我的潇潇也牵扯进来吗?”刘兰故意视而不见。
黎连元今天和段凌云说话时间太长了,已耗费太多心神,此刻听到黎崇峰,一口气顿时提不上来,已经说不出话了。
段凌云赶紧服侍他躺下。
“嫂子,您别这样,潇潇是我三哥唯一的骨肉,爹唯一的血亲,泗淮由她继任,这是天命所归。我在这对您发誓,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潇潇受半点委屈!”
“你不要再说了,我不同意!”刘兰还是冷冷的。
黎连元张着嘴,颤抖着手,指着黎潇潇,嘴里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潇潇,你爷爷快不行了,快答应,你是要让你爷爷死不瞑目吗?”
黎潇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看看爷爷,又看看娘,刘兰见此状,也看不下去了,闭上眼,转过身去。
“爷爷,我答应您就是了。”黎潇潇大哭。
黎连元的手顿时软软地垂了下来,目光也瞬间暗淡下来…
黎老爷子终究还是没有活到冬至,离冬至还有两个时辰的时候,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冬至日的节庆瞬间变成了黎老帮主的丧礼,泗淮帮本想借冬至日冲冲喜,扫一扫几个月的霉运,但黎老帮主的故去却带来了更厚的阴霾。
黎老帮主的丧礼成了两淮各帮派和官府的一次年终大聚会,淮安府、河道总督和漕运总督署都派了人参加,泗淮帮在丧礼上趁机宣布新任大当家的继任大典将在年后正月初三举行。
重阳至今两个多月阴郁的日子,压在六兄弟心口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下了,虽然有人欢喜,有人酸涩,有人事不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