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风。
乘舟在甲板小憩,一切凉爽,闭目歇息,便闻着吧嗒吧嗒下落的雨。
划船的蓑衣老人要我进舱躲躲,我却不愿,好不容易下一场雨,若是可以,我还巴不了脱了衣下水摸上一把,要捕上个又肥又大的鱼岂不妙哉?
但老人苦口婆心我也不能老是违逆,稍待了会儿便进舱内讨了杯温酒喝。
“姑娘你这是去哪儿呀?”
我是在半道上撞见老人寒暄几句便坐了他船行个伴的,可究竟目的地去哪儿,我倒也不晓得。
“那您老又去哪儿啊!”
他捋了捋自己长长的白胡,发出咯咯的一阵笑,他说,人生在世何不飘零,无处为家则处处是家,我便说自己也是,他有些可惜,说我这年纪不该如此丧气。
我便不再辩驳只说他对,便跟着天亮在一处有人的渡口下了。
至于这是那儿?
不知。
但这里有个酒楼,名字新颖,叫欢天。
欢天,喜地。
酒也够烈,菜也够辣,喜欢。
……
去那儿有个模样周正十分秀气的小二,也不知怎么个缘故,自我进店门的那刻便一直对着我瞧。若是因我有几分姿色,那多瞧几眼也并无大碍,只是他那眼神分明是把我瞧作了谁。
真是,越法想要做自己的人总要遇见把你安成某人的人。虽我是失了记忆,可如今既想不起来曾经种种,那便舍弃了过往,任由此刻我这陶亦然逍遥快活。
“你好,请问,有事吗?”
我算是客气的人,提醒一番他自是知趣,走了之后却又再回来,只说,他一名客人想要见我。
见我?
我一个无名小辈还被接见?
委婉拒绝,喝了最后一杯酒,拿剑去到人群熙攘的一处热闹。风吹,我止了步子,河边的垂柳蘸着水好生得柔,哪里传来的琴音,一番回眸,唇红齿白一咧笑,束发白衣轻飘踏步。
美——
走访多年,模样俊朗者实在是多,可犹如水般又如风般气质超脱者,此人实是第一。
“姑娘留步。”
他唤我,我应允着。
“方才在酒馆冒昧求见,是在下冒昧了。”
既知,何必再问。
“等等,姑娘,姑娘爱看桃花吗?”
我不晓得这世间究竟有多人把桃花当作最爱。五听如此,那个疯女人如此,如今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的白衣郎竟也是。
虽桃花看尽,可盛情难却,何况按他衣着,此人也该是显赫之辈,家中宅院自是不少,此番要是弄好了关系到时寻个岗位赚些行走江湖——
“不是,这花还真是……”
遍地的桃花,可真是一番红一番红。
“如何?虽比不上宏枭骨的十里桃花,可却也算人间绝色。对了,你爱喝的酒——”
男人撸袖弓身拿了铲在一棵桃树下拿来两坛的酒。
他说得明白,是“我”爱喝的。
“这酒我还以为得再埋几年的,没想到,只不过三年,我就——”
“公子,我想你是认错人了,我叫陶亦然,也许你——”
他的脸向我靠近,看了一番又自嘲似地笑着饮了杯酒。
“我想也是,那个人又怎么会回来?”
话到伤心笑最痛,只是我也寻不到词汇安慰,就算我真是那人,我真是他们要等的人,一个什么也记不得的人又真的值得吗?
酒入了肚,好生酣甜。
桃林随风成郎,起身一番游走,发间便落了粉。
“我想姑娘也是头一次来澧县吧!”
“若是姑娘不嫌弃可否在在下院中停留几日?当然,若是不愿,鄙人也不会强求。”
我怎会不愿?白吃白住还有俊朗绝色赏心悦目,只是如今我也不知晓他的姓名——
“那公子,可否——”
“玄烨!”他未等我说完,便扭身对我弯眼一笑。
几分怅然——
那个笑该是清新如同山泉叮咚春冰初裂。
似有一刻,我该是熟悉的。
他——
玄烨——
还有什么——
……
还有……谁呢?
——————
“我想有些事情我该告诉你。”
夜里,陈璇兰拉开蒙脸的被。
“嗯。”
常欢颜低低一声,似乎混沌难清,可眼睛却在夜里睁着。他很清醒。
“其实有一天你喝醉,你把我当作了谁给我煮了碗面,不过醒来你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虽然味道很怪,但我很想说一声谢谢,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给我过过生辰了!”
女人说完,笑了笑,又看一眼黑夜中兀地没有声音的常欢颜。
“睡了?”
她问。
“嗯。”
他答。
陈璇兰笑着,又继续说着——
“我以前觉得你很少爷气,现在相处快一个月,我还是这么感觉,”她溢出一声轻笑,闪闪的眼在一片昏暗中几分透亮,“但是我敢打保票你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少爷。我没有怎么夸过你,但你确实生得好看,不过不是我喜欢的那种,虽然有时候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但善良和真诚我觉得很美,我遇见过一些人,他们告诉我人性如何,但在你眼里我看到了很纯的东西。你会是一个好的丈夫,当然作为别人的,我不值得你对我好,而且——”
“困。”
常欢颜发出一声,扭过身去,睁着眼睛对着窗户透光射在墙上的一点亮。
“好。但还有最后一句——”
陈璇兰收起了笑,望着他的背影,一声:
“谢谢。”
还有一句,迟到的——
对不起!
……
“我以为这个世界是阴暗的,直到你的小小一隅射进一束光。你睁开眼,抬起头,那个人就站在桃花树下,向你伸出手去。我怀疑,神便是那样,便是那样——”
对着窗,轮椅上的人向着窗外淅沥的雨缓缓伸出手去。
黑衣侍卫出现,拿着请柬弓身一鞠。
“今日雨,明日便晴,这天公也当真变化无常。”
男人推着轮椅将身子往门边挪了挪。雪白的面容因着丝丝冷风更显苍白,他道:
“我记得你跟我也有三年了,阁主把你给我的时候,你记得你许下的愿吗?”
“记得,护公子周全听公子差遣。”
他一声笑,双手后撑踏进了积起的水。
“公子——”
黑衣侍卫神色紧张就要前去却见眼前男人双足灵动,在四溅的水花里神色是难得轻松。
“公子。”
——
“我并不瘸可双足却去不到想要的地方。你叫无念他叫无名,你可知道世间真正的念真正的名?”
男人摇头。
“有一人肯为你掉一滴泪。”
他笑着,一步一步走去院中小心栽种的那一株未开的桃花。
无名,无念。
那他,又如何真正无影?
——
“什么?我干什么要去宫外参加那个假模假样的寿宴?皇祖母不在,只有一群愚民一群面上高呼万岁一群心中不知装了什么鬼的——”
啪!
高殿清脆一声,捂脸的若姚双目锐光,看着眼前一脸肃然高高在上的人。
他命令,恶吼:
“你是我的儿子,是未来颉国之君,他们将来是你的臣子,你如此不识大体,到底还有没有王者之风?“
“没有!”男人漠然,一声,“有的那个不早就被你处死了吗?”
高殿几分寒,廊中甚静,若姚走了几步便停了下。
颉国殿中抬头可见的天不过四方,他冷笑一声,又继续笑着用不知分寸的脚步走进一片雨中。他哼唱——
“世间难得乐!我乐我笑我疯疯癫癫,骂我者杀我者任由来之我不挡不拦,情爱与我无关,爱恨只当笑谈。世间难得乐!难得欢!难得有情…”
……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嗯,准备好了,就少奶奶说要回房取个东西。”
常母临出发再次吩咐。
等了许久,被好生捯饬穿着红裙将发梳得婉柔的陈璇兰出现。
那是盛开雪天的一朵腊梅,柔而存有傲骨,微微一笑一偏头,步摇缓缓,站在一侧的常欢颜便不由得呆愣一秒。
时间该到了,这个女人终是要像一只飞燕离开他的世界。
他看着她挥翅,握在手里的弓箭被攥得紧紧的。
之前,他未曾犹豫,可此刻,却如此了。
……
徐然,徐然。
烟花在一角的天初绽。
一切都是热闹而美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