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时正。
我便起身更衣,换上最普通轻便的衣装,给阿翁留了字条,挑上小灯便出门了。
花了近半柱香的时间,方才找到了小鱼片说的钱宅的后门,黑灯瞎火的一片,隐约见前面有几个挑灯的人影等在一扇小门边。
我赶紧走过去,近了才看明白是几个年轻的男子。
我便问了一句,“请问几位小哥都是到这家来做工的么?”
他们倒是都很亲善,皆对我答了声,“是。”
光线昏暗,大家相互也看不清,因为不相熟,之后便无人再交谈,随后陆陆续续的人也都挑着灯来了。
卯时左右,主街那边隐约传来一阵敲鱼木的声音,想来是寺里的和尚来挨家挨户叫早来了。
此时,眼前的小门便准时的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两个人,挑了很大的油灯。
走近了方才看清,是一个上了年纪体态发福眼神里透着些狠辣劲儿的老头,和一个年轻的家丁。
那老头挑起灯看了一眼,威肃道,“你们都把昨日里发给你们的令牌挂在腰间,从高到矮的排好顺序,然后跟我进去。”
所有人相互看了一眼,各自心知肚明地入队站好。
只是,这不站不知道,一站下一跳。
我居然是这里面最矮的一个。
关键矮就算了,我前方那个居然比我高出整整一个脑袋。而且,自我前面这位开始,看过去一排,个个都是差不多的身高。
虽说小鱼片才十三就比我高很多我是知道的,但我还真没有认真注意他居然比我高出这么多。
这情况看着不大妙,因为此时我看到那个老头正提着灯朝我走过来。走到我面前时,他还提灯从上到下仔细地把我打量了一番,然后还是不放心的检查了一遍我挂在腰间的铁令牌。看完,又提灯照着我的脸,贴得很近地盯了好一会儿。
我心里正想着,若是问起来我就说因为家弟身体不适我是替家弟来的。
哪知,就在我想好怎么应付之时,这老头突然看着我自言自语了一句,“难道昨日丈量身高时我把他给遗忘了?幸好样子还算是标志的,就凑合用吧。都跟在我后面进去,进门后不准说话,走路记得颠起跟轻声落脚,进了门把挑灯都灭干净了放在门房的角落里,然后跟我去领身衣服换上,就给你们分派活儿。”
什么?凑合用?我这样貌虽不是百里挑一的出众,但也算得是有鼻子有眼的,起码我是很自信地认为扎人堆里也是容易找到的,到你这儿竟然才赶得上凑合用?贵府邸对下人样貌的要求还真是甚高呢。
进了院子,便是灯火通明了。这富人的生活当真不同寻常,外面是黑灯瞎火伸手不见五指,可进了这园子就已经是灯火璀璨可辩十丈之远了。
随一众人到了一间厢房前,便见有两个男子捧着两摞衣服等着,都是一样的颜色一样的式样,但这堆衣服的颜色又同旁便站的那三两个家丁身上穿的不一样。这应该是为了好一眼就区分开家养的和外头的吧。
刚才跟在老头后方的年轻家丁走上前去,一一发放衣服,到我时,那个老仆对他说了一句,“你去找一身适合他大小的过来。领到衣服的人先进去换上,不要磨蹭换完便出来站好。”
那家丁应声去了,老头也似乎是去做别的吩咐了,就只剩下我一个,很快那个去给我找衣服的家丁也回来了。
我定睛看,这衣服居然和府里家丁颜色是一样的,心下一片狂喜,这可真是太适合我了。
早就料到伺候如此宴会,肯定是会被要求换衣服的,所以早起我只了穿薄衫来,幸亏现下节气不冷也不热,只要把这身衣服套在外面即可,这样大小还刚好合适。
换了衣服出来,家丁便来给放馒头,我赶紧地跑过去站好,也领了两个馒头。
如果现下不吃,不到午时就会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更不要说要空腹捱到傍晚时分,只怕会饿晕过去。
我用干净的手帕包起一个放进衣兜留着午后吃,然后啃手上的。
这馒头虽然有点陈味儿,但成色白面质细,味道也还挺好。
这时,刚才的老仆人又回来了。
他咳两声正音,道,“希望在我说话结束之前,你们已经把你们手里的馒头啃干净了。”话间的“啃”字说得十分凸显,那干哑的嗓音和趾高气扬的样子,简直像极了站在城外废墟屋顶尖上乱吠的黑鸦一般,颇刺耳。
听罢,底下人都赶紧把手里的馒头塞进嘴,然后使劲地下咽,就怕赶不上那老疙瘩说话的速度。
看到底下人都听话的样子,他便更得意地端起架势横眉瞪目地说道,“首先你们都得记着,我,叫朱贵,是这宅子里的大管事,这钱府里里外外除了大老爷和少爷便是我最大,所有的事情先得我知道!其次,你们既是来做工的,就要守好规矩。不该问的不要嘴贱,不能进的不要腿欠,不该看的不要眼馋,不该拿的不要手闲。待你们下了工出了这道门,不管用什么法子,这宅子里的事最好是忘得一干二净,忘不记那就闭紧了嘴巴。否则,再见面可能就不是现在这光景了。可都记住了?”
下面的人齐声应声,“是。”
“那就开始派分活儿,第一个,第二个...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还有最后面那个。”
指到我时,我有些不大确定,伸手指了指自己。
“对,就是你。你们六个出来,跟他去前厅。”
你个老疙瘩头刚才不是瞧不上我的样子么,这下忘记的倒还挺快。
此时我倒是该谢他一番,把我划去前面做事,若是一直窝在这灶厨间,我反而不知道要怎么计划接下来的事情了。
别说这钱家宅院建造确实阔气,这一路走来几步一亭台十几步便有一屋舍,雕造上乘,灯廊往复。
从最初进的那个后门房起,穿过下人住的厢房到灶厨再穿过几间小屋和园子,正前方才到钱宅的主厅,后方是几间团簇的大屋舍,那儿应当就是主居室。
至此,总共走了三百又九十四步,每走一步能看到什么地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们六个就随他们一起整束宴厅,等过会儿灶厨那边把茶点送来后就由你们布置上。”家丁说着一人分了一条干净的长巾,完了便走了。
这会儿人还太少不方便到处走动,我便拿着长麻巾上去擦厅堂边上的柱角。
眼前这厅堂,建得是很是奢华气派。
正宫主位上已置了一尊大方桌,紧挨的右侧方斜置了一尊较小的方桌,两边也已经整齐的摆上了两排桌案和宽凳,桌面擦得都能反光,案上是上乘的茶具,座后方是精美的挂屏。
这一件一件的,简直‘流光溢彩’‘金光闪闪’的不得了。
想来,这就是我这样的草根阶层得又得不到,却还十分嗤之以鼻的‘铜臭味’了。
啧啧,就那一只瓷茶碗,应该够小鱼片那‘一大家子’吃上半半年的了。
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同样的一肩膀上扛着一脑袋,同样的两胳膊两腿儿。哎,我赚个钱养个家怎么就那么费劲呢。
我一边感叹一边转往下一尊柱角,才一转身便撞上个人,大概那人赶巧也正往我这尊柱脚赶,我与他便扎扎实实地撞了个满怀,疼得我几乎眼冒金星。随之我与那人同时坐倒在地,同时闷哼了一声。
远处几个打扫的听见动静都看过来,然后又很不屑地笑了笑甩甩头继续做活去了。我捂着生疼的脑门想和那人道歉,原是我转身时候没注意惹的祸。
哪知就在我抬眼看向那人的瞬间,我几乎都忘记了疼。
竟然是他?!
眉眼朗朗,如晴空皓月。
干净温润,如暖晨明玉。
尽管着一身粗布麻衣装扮,却也不见得会减半分气质。
正当我看得入迷时,他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神情认真的问我到,“小兄弟,你没事吧?”
闻声我赶紧收回思绪,尴尬地回应他道,“哦,没事没事。你怎么样了?有没有撞伤?”
那人起身轻轻拍了拍衣角,温柔地回道,“没太大事,只是没想到你这小小的个子脑袋还挺硬。要再大点儿劲,估计我这胸骨得断上两根。”
听罢我赶紧道歉,这肯定是撞得不轻了,“抱歉抱歉,是我疏忽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胸口,笑笑说道,“我没什么事。倒是你,刚才问你怎么样你没说话,还以为我今日这工钱是要搭在这儿呢,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看着他面色如常地说着话,我不禁想起昨日在街上看到的那番情景。那个人虽是也如现在这般温润谦恭,但说话的气势却十足十的震慑四座的。而眼前这人,眼神里和语态中,除了温顺就只是温顺,这是同一个人么?
“这边既是擦完了,那我们便去那边擦廊台吧。”他洗了洗麻布,拧干。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一看就知道不是常做杂活儿的人。
我也借着他木盆里的清水洗了麻巾,跟着他后面一道走下石阶并小声问他道,“小哥看着不像是经常做这些事情的人?”
他一边仔细地擦着廊台一边轻声温柔地回答道,“是的,平日都是家里的兄长照顾着,今日家兄有事,这里的差事又不能推诿,我便顶替他来了。”
看着他温柔恭顺姿态卑微的样子,这人样貌虽是与昨日街上见到的都极其地相似,气质也不偏不移。但威慑力却差的甚远,一柔一刚,恰是截然相反。
如此,这应当就不是昨日见到的那人,可能仅仅是样貌相似。又或者他口中所说的那位‘兄长’,才是我昨日街上所见之人。
“我叫阿秋,小哥如何称呼?”我不再多想,顺口问了他一句。
“我家里人都唤我阿九。”他笑着回答。
“那我便也叫你阿九吧。”我也笑着问道。
“好。”他依旧温润而有耐心地回应。
这得是上辈子积了多少福报,这辈子才能生的如此妥当。
在我频频偷赏和无数赞叹下,我捱过了一整个上午的活计,非但没觉得疲累竟还十分欢喜。差点就要被这美色迷得忘乎所以,忘记今天来这儿的真正目的了。
就快要入宴的时辰了,摆上果盘和点心,我们便被两两一搭安排在宴厅的四个角落站着,等待着侍宴。
可能是朱管家见我和阿九离得最近,便把我们俩安排在了一起,一同站在宴厅门口的右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