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水乡是赣县最大人口最多,也是最繁华的乡市。
往常的街面上,也都是摊贩林立,人流云集,熙然繁华,更别说是一年一度的集市会了。
而且,相比于往年,今年的大市集更隆重了许多,也更加地热闹非凡。
这一切,都要归根于去年年中,赣县来了一个特别有百姓缘法的县尉。
上一任赣县的县令和县尉因为贪污渎职,被朝廷一起罢黜了,一时间朝廷又没有合适的人选,便只委派了一名制举新晋的官员来做县尉,一并暂代县令之务。
这位县尉大人到任后,短短一年半载的时间,便就展现出了他足智多谋的治理“鬼”才。
他一直以各种奇思妙想为各乡的百姓们因地制宜地筹谋营生而得好评。
而且,他还请旨治河修道,多番帮扶各地农户,鼓励赣县各行商营。最重要的是,他不仅为官正直,还是锄强扶弱的一把好手。
自他来了以后,就一年的时间里,整个赣县就跟变了样儿似的,风气近乎是完全没有了之前那般的混乱,老百姓脸上的笑容更多了,腰包上的钱袋子也都鼓起来了。
慢慢的,百姓们都习惯亲切地称呼这位好官为“九大人”。
而对于我来说,最值得高兴的事情,当然就是我的营生更通达了。自从大部分人的生计顺当了以后,很多人午后闲来时,就更喜欢上茶坊瓦肆来听话本了,我收到的打赏自然也更多了。
今日,因为来往集市的人多,待我穿过熙来攘往的人流,走到说书的地方时,我已然是被挤得满头大汗。
眼前的这个茶坊,便是章水乡第一茶坊——一方蒹华斋。古香淳朴,建筑文静,轩楼幽雅,厅堂大方,放眼整个赣县,这一方蒹华斋也算得是屈指可数的上等茶坊之一了。
当初,我幸得茶坊主家舞栖落舞娘子给了机会露一手,得了听客的赞赏,才能来这里占个台面说话本,挣得一口饭吃着。
今日的一方蒹华斋,此时就已经座无虚席了,添水小子们忙得也是昏头转向的。
迎堂的人是我的小跟班小鱼片,见我走进门,赶紧走上来,一边接过我的背袋,一边欢喜地对我说道,
“我的爷,您可总算来了,您要再不来,掌柜的就该让我抬轿子去请了。”
我笑着回他,“这不是还没到时辰么,讲多的时辰掌柜的可没告诉会给我加钱,所以不着急。”
听完我的话,小鱼片更加着急了,上来就拉着我往东南角的大帷幕后走,“秋大爷,您这大爷的性子小的稍后当牛做马伺候您成不?这会儿功夫,您给小的留条生路,赶紧拾掇拾掇上台去罢。不然掌柜真得扒了我的皮儿,您要再磨蹭会儿,我就真的不是鱼片该是鱼皮子了。”
每次看着他着急又不耐我的样子,我总忍不住想逗他一逗。明明才十三的年纪,却是成天摆着一副和年龄完全不搭的沉稳,那股子成熟老练安放在他那稚嫩俊秀的脸上显得有些违和却也异常可爱。
“好好好,我这就上台去,麻烦这位小弟子先给你的爷来一壶四分热的金观音润润嗓子可使得?”我笑着对他道。
听罢,他呲溜一下就跑了,动作迅速麻利,眨眼的功夫便端来茶盅茶壶放在幕后的桌案上,然后俯身一个很标准的请的姿势让我上座。
我也不再逗他,示意他拉上后方的帷屏。
他满脸欢喜的拉上幕退下去了。
我走过去,慢慢的坐下。听着外面的熙熙攘攘的人声,小噿一口清茶,深吸一口气。
挑手,弹鼓七八下,抚折扇一敞,清亮一声。原本人声鼎沸的厅堂,瞬间也就安静下来了。在堂人皆不约而同,没有再喧哗。
定坐韵气,点指触弦,勾挑抹复,铮铮而起,伴男子以清歌唱芈原之曲《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
曲终,正腔音,道一故事娓娓而来......
......
奈何世道凉薄,不容身世,遭尽苦海。终化为鬼,亦不能长相守。
......
终了,女子之低语随琵琶声起,呜咽润唱《子衿》曲: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
曲尽,折扇收,干脆而利落。
语道:此话为——碾玉观音。
一人扮数人声。
一仿一唱一哭啼。
一笑一念一说意。
台下众人,良久而情未平,厅堂之内,四座皆寂静。
过尔尔间,屏外起一阵说赞鼓掌声,大堂一时间又恢复了先前乌央央的一片。
我回头,就见小鱼片拉开后方帷幕走上来,一脸染满了满意的笑脸。
“辛苦了,我的秋爷。上二楼,你休息的小阁里,主家已经给您备了点心犒劳。还有,这一两银子是刚才堂上的一位公子特意嘱咐打赏你的,你且收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过来扶起我。
“一两!?这么多?!什么样的公子?”我有些吃惊。
往日里收到打赏是常事儿,但最多时候也就是一吊钱。
“他是个很好的公子。”他说得颇为喜欢的样子。
“啊?”见他的样子,我倒是有些兴趣听听。
但我一问,他又只憨笑的摇摇头不说话,我便也不问了。
对他说道,“同往常一样,你收回去给家里那些小鬼们买些吃食。”
说罢,我懒懒地倚着他任他扶着上楼,刚上到楼梯口,就见主家舞娘子笑意盈盈地朝我们走过来。
“舞娘子安好。”我正身拱手行礼。
她走过来,拂起我行礼的手腕,亲切温柔地说道,“往日阿秋的话本个个我都喜欢得要紧,但今日的更加深入我心,我一方蒹华斋幸得有你。”
舞娘子虽是个离人妇,但无儿无女,徐娘半老之姿,肤白细腻,风韵婀娜,容颜姣好,至今往来爱慕之人依旧多的能够踏破门槛。
她看着对谁都是温柔的,而且心地尤其善良,但却不是软弱可欺之人。单单看着她干净利落的打扮就知道,那可不是随随便便能任他人鱼肉的主儿。
“是阿秋幸得舞娘子照拂,娘子恩德,阿秋绝不相忘。”
她待我好,我便也还她真心。
“说了多少次了,与我之间不必这般见外,让你叫我声姐姐敢情是要占你多大便宜似的。不叫便不叫罢,这会子我分不开身,你且在房里休息一会儿,给你备了你最爱的小食,我得到楼下厅堂去帮些忙。今儿个茶客多,要慢怠你了。”她腼笑着拉起我的手,眼里的笑意全是温柔。
“好姐姐,您尽管去忙吧,有小鱼片陪着我呢。”我笑着回应她。
“好好好,这下方是对了。那我便先下去忙了,你有什么想吃的就尽管叫小鱼片下楼来拿,后厨都有。”说完她笑着宠溺地轻轻拂了一下小鱼片的鬓边额头,便下楼梯去了。
等我再回头,便见着小鱼片那一脸的乖巧样儿,简直没眼看。虽说他一直都是乖小孩,但在我面前表现的绝对不是这种乖巧可爱。
“你改叫小狗腿好了,跟你气质十分般配。”我打趣儿他,迈步走向最里面的隔间。
“大大,我劝你不要和主家娘子拉拉扯扯的。毕竟你现在这身装扮,虽说是样貌俊俏,可真没人认得出来是女的。这若是让外人看到,外人就该议论她养白脸小生了,对她的名声不好。但最重要的是,你可能还会有危险,毕竟每天盯着她,对她有想法的人可不在少数。”
“哟嗬,你一小屁孩儿懂的倒是挺多的。放心,我有分寸,再说了,我什么时候栽过那跟头。”
踏进门,我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果然,案子上已经摆好了几小碟精致的点心和果脯。但唯有那一碟桂花糕是我吃不腻的东西,一碟子里只有6枚,晶莹剔透,香味四溢。
我知道这是舞娘子对我的心意,她待我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当然,千万别误会,她是知道我女儿身份的人,她是如妹妹一般待我的。
“大大,你快来看那人。”
我正盯着桂花糕舍不得下手时,站在轩窗边的小鱼片对我轻喊了一句。
我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主街市。
此时,街上也正是热闹的时候,熙熙攘攘的一片。
我们在的这个屋,走廊屋门那一方可以看尽整个大堂,轩窗这边又可看尽主街,虽然不大,但位置恰到好处且不招摇。
“就肥头大耳油腻腻的那个,看到没?”
似乎见我没反应,小鱼片不动声色地指了指街上一个体态肥硕身着华衣的男子。许是今日日头有些大,晒得他因肥胖而堆积在一起的五官此时显得更加油光满面。
他身后还跟了四五个身材壮硕的大汉,看着还挺震慑人的样子。
我勾起笑,他道,“说吧,你瞧上他们家什么了?”
小鱼片一脸恶狠狠地看着他,说道,“大大,他欺负你的小弟子们,而且还把他们都打伤了,伤得可严重了。”
“我的小弟子不是只有你和小粳米嘛。”我瞅他一眼。
“城南那儿有四个外县流过来的小乞丐我收了,我既是大大的人,那我的人也是大大的人。”他一本正经义正言辞地说服我。
“我拜托您老少收点小弟子行吗?您是大手随意一挥妥妥的就来四个,你仔细瞅瞅我,就你秋爷我这小身板,还能给你养几个小弟子?”
听他说完,我感觉我都快哭出来了。
“大大,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们最大那个就十岁,最小那个才刚六岁的样子,而且现下他们吃得都不多的。”说着话还带着一脸的楚楚可怜,这都记不清是他说的第几个最后一次了。
但只要每次他一使出这把天可怜见的杀手锏,我必惨烈败战。
“还吃得不多,难不成他们是还不会长大的呀?罢了罢了,我这条小命迟早折在你手上。”我叹一口长气,耐不住他泪眼朦胧的盼着我的样子。
“小鱼片替他们谢谢大大的恩德。”说着他便要下跪。
我赶紧一把扶住他,我知道他一向心善。而且,他不仅是心善,还心软得一塌糊涂。收养个人倒也就罢了,还把那些流浪的阿猫阿狗都带回去。只要是别人丢弃不要的活物,他都能统统给收回去。他家那地儿都快成这章水乡第一慈幼堂了。
“甭谢,下次再收小弟子前,拜托你可一定要先想想你家秋爷这小身板。”
就在与他说话的这会子时间,楼下便翻起一阵骚动,我望下去,是刚才油腻的矮胖子。
眼见他此时已经堵住了一个卖草编小娘子的路,小娘子被吓得又害怕又羞愧,哭着求他退开,却反倒惹得那油腻胖子更加地兴奋放肆了。
满面混浊的油光和眼神闪烁出的猥琐之色,看得我甚是反胃,恨不得立马冲上去揣他两脚。
边上的百姓虽是有几个唯唯诺诺出言相说的,但也没人敢上去阻止,毕竟身边那四五壮汉看着也着实是能打的。
“大大,前日,就是他,把你的小弟子们都打伤了。”小鱼片见状,愤恨地说道。
“小孩都不放过,畜生不如,看我怎么教训他。”
说罢,我便要从轩窗跳下去。
既然是我养的崽,除了我谁都不能欺负。
小鱼片赶紧按住我的动作,“你别急,马上就有人教训他了。”
果然,他刚说完,人群后方传来一道气息匀称吐纳沉稳的男子说话声,
“我看钱公子果然是不长记性呢!”
话音落,人堆里,但见一道白衣印出,优雅款款。
往人前一站,如明月清风,长身玉立,萧然于尘。
束一青丝以发髻,配以白玉一支簪,清彻罗衫轻颜色。
远观之干净明媚,近细酌眉目生辉,宛若空谷幽兰,负气含灵。
见之真能叫人深吸一口气,足以引人注目,且过目难忘。
想我走遍这赣县大小勾栏瓦肆不计,也算得是见过男子无数,寻常的或是上品的都见得多了去了,但能让我感到惊叹的这还是第一个呢。
“大大,刚才给你赏钱的就是那位白衣的公子了。而且,前几日也是他搭救的那几个小弟子。”小鱼片在我耳畔说道。
“哦?”此时,我对他印象更上升了几分。
那被叫钱公子的胖子见到来人是他,神色明显一怔,眼里闪出一些畏惧。但还是声音颤颤地硬撑道,“怎的又,又是你,本少爷可告诉你,今儿我带的人可都是练家子的,我,我不怕你。”
“哦?是么?”男子把玩着手里的折扇,淡淡地回问,眼却不看他。
“我,我不怕你。”油腻大哥强撑道。
“今儿这儿人可多了,你若不怕我将你和你那老子请到县衙去转转,你可尽管出手,我不拦你。说不定到时候县衙的官差还能顺便帮衬着好好理理你家那些产业,毕竟你老子年纪大了脑子也不灵光了,而你又如此不学无术。”男子依旧是底气十足,说话声十分温和,虽然带着着威胁,声音却出奇的好听。
那傻大胖听罢,明显有些害怕地往后缩了缩,颤颤巍巍地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白衣男子嘴角染上浅笑,眉目间甚是好看,但目光里却如含利剑一般。
“我既是能说出口,便就有收拾你的能力。”
他说话的语气温柔有力又好听,却也威慑力十足,透着腾腾杀气。
“你你你给我等着,我们走。”说罢,傻大胖转身一个吆喝,便领着那几个大汉走了。
白衣男子见那钱姓公子识趣儿地溜了,便也满意地收了刚才的威慑,换上了一副十分和悦的神情。
此时,跟在白衣男子身侧的青灰色衣装男子见没人散去,便对着围拢看热闹的人群吼了句,“散了散了,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罢。”
白衣男子见状,拂了拂自己的耳,回身嫌弃地瞅他一眼,道,“阿眠,你就学不会轻声些说话吗?”
青灰衣服男子听罢,恭敬的拱手对他回道,“好的,公子。”
白衣男子无奈摇摇头,回身对卖草编的小娘子温柔说道,“卖完了物拾儿,你早些回去罢。”
他刚说完,那小娘子扑通一下便跪在地上了,作要磕头之势。
男子赶紧上前地扶住她搭在手腕的篮子,但却不触碰到她的衣袖,十分端雅地制止她磕头。面上透着一丝慌张地说道,“你别磕头,也别谢我,更不用以身相许。本公子暂时还没有要成家的意思。阿眠,你还不赶紧过来扶她。哦,不,一并送她回家。”
说完话,丢下话给那个叫阿眠的人,他则立马绕开持步走了,虽然神情看着略有些受到“惊吓”的样子,但走路的姿态倒依旧是不失儒雅的。
那个唤阿眠的想是见惯了这样的事态,倒也是很淡定地照着他留下的话做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小鱼片,这人也太有意思了吧。”
倚着轩窗看热闹的我,此时,已经完全陷入失态的狂笑之中了。
“这位公子确实挺有意思的,章水乡何时竟然出了这样一位公子,也不知是什么来历。”
小鱼片满眼的欣赏和一口的夸赞,倒还真是难得一见呢。
“嘿,回回神儿,说你的正事儿。”
我勾起手指轻啄了他脑门一下,让他回神。
“哦,对,大大,我刚才就是想让你找机会去教训一下那个胖的。”
“看你这神情,想是已经摸清楚他底细了。”我邪笑看他。
“那当然。”他得意的笑了笑,样子极其可人。
“刚才那胖乎乎的叫钱满贯,他老子就是钱世福,是我们县里做布料生意的,他是钱世福的独子。他家祖上本是做杀猪卖肉的生意的,七八年前,不知走了什么运,竟偶然得了个染布秘方。之后便开起染坊做起了布料生意,他家染出的布料成色倒是确实也比其他家都要好很多。但是一匹布的价格也比市面上的要贵很多,一般人家是买不起的。而且,自他家开布庄以后,整个赣县的布商和染坊总隔三差五的出事,生意也越作越惨淡,甚至于关门的也不再少数。这两年更是,钱家几乎都垄断了整个赣县的布料生意了。不买布就没衣服穿,但买一匹布却都要花费寻常人家好几个月的口粮。而那些平价的布庄因为钱家的打压,大都做不下去,剩下那么一两家名声也是大不如前了,可说是苟延残喘。”
小鱼片打探情报一向是心细如发的,只多不少,从没让我失望过。
我啐一口茶,问他,“他家可有做过什么善事?”
小鱼片气愤说道,“百姓才不求他钱家做什么善事呢,只求他不再欺压那些穷苦人家就是最大的善事了。”
“哦?说来听听。”听罢,我倒是对他家更有‘兴趣’了。
我平生是最见不得恃强凌弱,欺软怕硬的人。
这世道,口颔金汤匙出生的甚少,过目不忘才学卓越的不多,平凡人和士大夫都不是一半一半的。如果单靠艰辛努力就能衣食无忧,那多少寒门士子十年寒窗苦读也不见得就都走上仕途,寻常百姓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劳作从无间歇,怎的都还要挨饿受冻。活着已经尚且不容易了,却还要遭受恶霸欺凌,真是岂有此理。
“钱家的田地甚多,且都是好些年前上一任官家人手里放下去的,现下租给农户的租税是极其高。如是收成十担,他家便要收走九担还多。农户最后可能就剩来年的种子。这都不算什么,他儿子经常暴打底下的农户,还把好几家农户女儿抢到宅子里去给做小的了,最后家里人去寻却是音信全无,已经不知道是死是活了。”
“真是岂有此理!”我气得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手面有些生疼,却也不比心里的激愤。
“大大别生气。”小鱼片镇定地立在一旁,安抚道。
“钱家宅院在哪里?”我问。
“东大街头往上二百步,右手那一户。”他回答。
“好,那我今晚先去探探路。你和小粳米在旁边找个地方藏着等我。”我看他说道。
但他却笑了笑,眼里满是主意地对我道,“大大稍安勿躁,这事我另有计划,而且已经安排上了。明日他家设大宴,宴请县尉大人以及各个乡有脸面的都到宅子里去。所以明早钱宅招了十几个短工去府里帮事,今儿个我早早的便去面过他家的招工试,并且拿到了入府做工的令牌。喏看看,就这个,明早卯时末辰时初你到钱宅后门去等着,到时候把这块令牌挂在腰间,时辰到了便会有人出来领进去的。去做工的人多,他们是记不得我的样子的。哦,记得完工了要领赏钱,一两纹银呢,这随便一出手,都够我半个的开销了呢。”
说着,他掏出一块小小的铁牌递给我,上面精巧地刻着一个‘钱’字。
我身手摸摸他的小脑袋,好奇的问他,“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弄到这块令牌的?”
他满脸骄傲地税,“我就往那儿乖巧的一站,然后楚楚可伶地说道一番,那个管事的一下就答应下来了。”
他说这些我是完全相信的,因为当年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就是这样收服我的,包括这茶坊的主家娘子也是这样被他天真无邪的模样给收服的。
只要他那乖巧劲儿一上脸,简直无人能幸免。
现在不就是这样了,满脸乖巧的等着我夸奖呢。
我拿下我别在腰上装食的小布袋,把桌上的小点心通通倒进去,只留下两块桂花糕。这两块我得带回去给阿翁,他和我一样是十分喜欢桂花糕的。然后掏出钱袋子,再从里面捡出了十个铜板别在腰前,便把钱袋子和点心袋子一起递给他。
“今日先给你这些拿回去,零散银子加起来大概有四两,这些应该能撑上一个半月了,等过几天主家结了工钱,我再给你添上。”
我刚说完话,他便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了,动作贼快,我都没来得及反应,然后紧接着就是一句,“秋姐姐,小鱼今日承你的恩情,日后定会报答。”
我赶忙起身上去拉起他,然后蹲下帮他拍了拍膝盖处的灰尘,极其不高兴的回他道,“你既是唤我作姐姐,以后便不要再跪我,也不要再提报答不报答的话。如果你还不听,那也不要再唤我姐姐了,日后收的小弟子你就自己养着,也莫在我跟前提起。”
“好姐姐,我记着了。”说完这就他便乖巧的不再说话了,而且还摆上了那副成熟的小模样,看着很是稳重担当的样子。
“你去楼下帮忙吧,下了工早些回去。我待会儿还要去给齐家那几位小姐讲文。”我拍拍他的肩,对他说道。“哦,对了,你偶尔也给那些小家伙们加点荤的,老吃那些素菜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这身家都给你了,可还指望他们给我养老呢。”回身把桌上的钱袋子和点心袋子递给他。
他接过袋子,开心的回应道,“我知道了大大,那你下了课也早些回去,阿翁肯定是要等你吃晚饭的。”
“嗯。”我回他。
待他出去关了上门,我便起身到旁边的铜镜前坐下,放下绑在头顶的发束,梳顺之后,分出上半部分绾了个简单的发髻,从布袋里拿出一支黑木檀直簪插上。然后放开两边的绑袖,衣袖便顺着打开了。衣袖放开,把长衫翻过来穿好,这一身长衫一面是青蓝色一面是灰素色的,此时这一面的青蓝长衫与头上的发式整好相配,衣装也不失礼节。
收拾好我便下楼,转到楼梯后方通往后院的小门,从后院径直出门就上街道了。
快到申时的时候,我才到了齐家大宅。
这齐家祖辈都是在京城做大官的,到了这一代,齐家老太爷膝下有一儿一女,儿子虽然没有老辈那般官名赫赫,但也是个大官。
我虽从未见过,但听说是个很实在的官爷,也是有些名声在外的。
高阔的大门边,一边立一个守门小厮。
门下的台阶边立着一个十五六的小丫头。见我来到,便笑盈盈的走上前来打招呼,“秋姐姐,你来啦。”
看见可爱的小丫头,我亦回之以笑脸,“阿月等很久了吗?”
她笑着摆摆手,说道,“没有没有,阿月刚刚到,大小姐说您应该快到了,便叫我来门口迎你进去。”
我与她一道进了门,绕过主宅朝后院走去。
“那五位小姐的课业可都完成了?”我笑着问她。
我刚问完,她就转过头来,显得很神秘地低声说道,“嘘,大小姐叫阿月悄悄和您说,除了她和三小姐是自己做的,二小姐和两位表小姐的都是偷偷叫下面的嬷嬷丫鬟帮忙想的。大小姐说让您想想法子治治她们,叫她们不敢再偷懒皮子耍滑头。”
这些小姐们,是真的很懂事很乖巧的,但也是一个顶一个的小机灵鬼。特别是这位齐大小姐,虽然才十二的年纪,却是非常聪慧且识礼,待人也甚是宽厚亲善。但最见不得妹妹们偷懒,时时刻刻盯得很紧,为了几位妹妹的课业是操碎了心,那假装沉稳的小模样说起来倒是和小鱼片颇有些相似。剩下的是十岁的二小姐和八岁的三小姐,年纪都尚小,所以调皮一些。另外林家的两位表小姐也是十一二岁的年纪,都赶上贪玩的时候。但总的来说,出生书香世家的官家小姐们总是不一样的,调皮归调皮,却也熟知礼数,所以我也甚是喜爱。
当今的礼俗虽然不像从前那般严苛,不会限制女子读书学文,但官家人还是颇重视礼教的,一般不会把未出阁的姑娘交给男先生来教学。而我,也是机缘巧合下认识了这里的当家主母,才有机会来此给几位小姐教识字文的。
齐家祖宅是先帝所赐,地方极大,走了好一会才到了齐家书社。
这齐家书社如宅子一般,很是大方,前后两面是敞开的,左右两面是一排排的书架。上面的书籍种类繁多,从文学古籍到诗词歌赋,从医学著作到奇闻杂说,真正的应有尽有。尽管阿翁的收集已经令我震惊,但这齐府的书社那是真正的令人‘瞠目结舌’。
齐家能世代叱咤官场那真不是没有理由的,这里的书,只要我翻阅过的,那本本都是作满了批注的。
读书破万卷说的大概也不过如此了。
进门时,五个机灵可爱的小丫头已经坐在自己的案子前,本是都在说笑的,见我进门,便都自觉的安静下来了。起身整齐地行拜礼,“先生好。”
我微笑着,声音也放得更温柔些,说道。“小姐们有礼了,安座吧。”
她们齐声,“是。”便款款落座。
“昨日我已经将《孔子家语》第二卷讲完,这第二卷从初讲至今,也有一月时间,且已经给各位小姐们安排了课业。就先由年长的齐尚华小姐开始,讲讲您对《致思篇》的看法吧。然后是齐尚莲小姐的《三恕篇》和齐尚瑾小姐的《好生篇》,还有林家两位小姐的,都还记得自己的篇章吧?”
“记得。”虽是齐声一句,只是声音已不是刚才那般个个底气十足了。
“好,那齐尚华小姐请开始吧。”我刚说罢,便听到下方几位长长舒一口气。
只见小女子端端而起,行一拜礼,然后十分严肃而从容地开口,“《致思篇》之致思二字,乃集中思考之意。孔夫子北游,所见所闻,乃告之于弟子,君行于世间,应不伤财,不害民......”
回声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循循而来,从容而就,声音悦耳,见地精准。
从她的神态中,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十三岁样子。
那时候,阿翁与我也是这样的场景。
明日和后日是休课日,所以我只简单安排了课业。
下学时候已经是酉时,我便出了齐家大宅朝家的方向往回走。
到家时候阿翁已经准备好饭食迎我,每天出门回家,他都做好吃食等我。
这样有人等回家的日子,最是容易令人感到满足。即便我无父无母,依旧是有阿翁的疼爱的。
此生我也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要能存点小钱,然后能嫁个自己喜欢的人,欢喜安稳的过日子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