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仙镇南北各有一个码头,原先一直用的是南码头,后来由于河道淤塞,又年久失修,南码头渐渐废弃了。
河道疏通之后,官府在北面新建了一个更宽敞气派的码头,也就是北码头。
至此以后南码头附近就更没什么人去了,只剩下几个巷子的残垣断壁和随处可见的烂木箱。
从烂木箱的数量和路两旁依稀可辨的匾额可以想象南码头当年的风光:
外出捕鱼的渔民一箱一箱卸下数日劳作的收获,最新鲜的鱼甚至还能一甩尾巴蹦出箱子;往来的客商带来了一箱一箱东西南北的水陆杂货,期待着卖一个好价钱。
酒馆的汉子大声谈笑行商的见闻,茶馆的说书先生把天南海北流入镇里的逸闻讲得栩栩如生,花街柳巷的女子热情招揽着一身疲乏的船工。
这里曾经也是一个花团锦簇的希望之地。
庭前花谢了,行云散后,时移世易。
温别拽着王茂在街巷里东躲西窜,不知不觉跑到了南码头边上的土庙巷。
土庙巷东边是个死胡同,西面北面接着几排满墙窟窿的破瓦房,西风起了连乞丐都不愿意在这里留宿。
温别找了一处墙壁窟窿较高的屋子,把王茂丢了进去,自己攀着墙边,一纵身跃入屋内。
王茂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拍拍身上的湿土:“所以我的双板凳怎么变成了猴王对?”
温别想了想:“许是赵三福的千术没练熟,失误了?”
“一定是菩萨保佑!”
王茂又想到刚才跑得匆忙,没抢多少钱回来,很是懊恼:“太可惜了!整整一贯多钱!一贯多!我只抓到这么点!”
他摊开黑乎乎的手,露出紧紧攥着的十几个钱子儿。
“放心,想想顾元青的那双手,肯定把剩下的钱子儿一个不落捡走了。开牌局最是要讲信用,我们应得的钱得给我们护好了,这就是信用。”
王茂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心道顾元青这人倒不错,值得深交。
两个少年歇了口气,打量起这处无意间闯入的屋子。
这屋子里空空荡荡,地上到处散落着稻草,连凳子都没有一张。墙角零落摆着四五口大木箱,木箱看起来有五成新,还没有被码头的水汽泡烂。
也许是久不住人,屋里的空气弥漫着一股奇异的草木怪味,略有些刺鼻,又不像是稻草和木头发霉的味道。
王茂走到墙角的那口箱子前,好奇地抬了抬箱盖,咔哒一声就打开了。
正要往里细看,不远处突然传来赵三福的声音。
“我去那边找找,你们两个去西边!”
温别环顾四周,实在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他试着去开手边的另一口箱子,好在这口木箱也没有锁。
温别指了指箱子,把手指竖在唇边:“嘘,别出声,快躲进去!
两人各挑了一只木箱,赶忙拉开盖子钻了进去。
温别挑的箱子很大,底部铺了不少稻草,蜷坐在箱子里,头顶还有两拳的空隙。
木箱左侧上部有一条细缝,刚好在他的眼睛边上,眯起眼向缝外看,除了隐隐约约的光影外什么也看不真切。
屋外脚步声匆匆而过,两个人不敢出声说话,待在遮蔽了光亮的箱子里又是紧张又有点新奇,好像拾起了小时候玩“藏没儿”,等鬼来捉的童年心性。
也不知道赵三福找不找得到这里?
就算他找了进来,也一定想不到我们就躲在这些木箱子里。
屋外隐约有脚步声来来回回,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再没有了声音。
温别曲腿在箱子里坐了许久,脚有些发麻。他一边用手轻轻捏着小腿肚,一边想着王茂该不是在箱子里睡着了罢。
他向来有耐心,并不急躁,决定再数一百个数再喊王茂出来。
温别一根一根折起箱底的稻草计着数,思绪飘了开来。
十七,明天是元日了,晚上应该有阁老饼吃?
……
二十四,不知道王家大叔今年会不会送火肉来?听说今年山里猎物比往年都多。
……
三十六,天色好像有些暗了,要不数到八十吧,晚了阿娘又要唠叨了。
……
四十九,怎么有细木枝在稻草下面?是草药吗?不可能,怎么会有人把草药放在这种地方?摸起来有点像是细柴。
拔光了几丛稻草,温别的手掌触到了几小捆细木枝,摸起来凉凉的,还有些湿。细细摩挲这些枝丫,不小心掰断了几根,空气中的辛辣味道又浓郁了些。
五十三……
“砰”地一声,破屋本就摇摇欲坠的的木门被踹倒在地,接着哗啦啦一阵瓦片坠地声,从木箱细缝里漏进来的光顿时被遮了个严实。
有人进来了?
温别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抓住了胸前的玉坠。
短暂的沉默后,两个刻意压低的怪异嗓音兀地响起。
“正月初九,寅正,天同。”
“七十二,七十九,九十三,黄魂幡。”
第一个声音尖细刺耳,好似尖锐石子一下下划在瓦片上,令人头皮发紧。另一个声音沙哑,夹杂着喉咙里痰进进出出的间顿,仿佛随时会喘不上气一般。
声音离自己仅仅半步之遥,温别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眼皮碰撞的动静会惊扰箱外的诡异。
来者显然不是赵三福他们三个,这两人是谁?
他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还好王茂的那个箱子离这边有两米远,对了,他千万不要突然跳出来!
“七份。”
“你们负责引开……”
“不对,有动静。”
沙哑的嗓音幽幽开口。
不好!
温别的心简直快要轰地跳出喉咙口!
细缝外光线一明一灭,空气陷入了泥沼般的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有一个时辰这么长,温别终于下定决心睁眼,僵着脑袋,用不能更轻缓的幅度慢慢探到细缝上张望。
外面好像没人了。
温别摸了把后背,麻袄的棉里子都湿透了。
刚才的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强烈的恐惧,让他如坠冰窖。
从两年前的一个冬天开始,温别隐隐约约就能感受到别人的情绪:激动、欢喜、悲伤、恶意、焦虑……在他不留神时,这些情绪甚至会将他吞没。
有一次打盹的恍惚间,他突然大哭,眼泪成了串地落下来,第二天听说隔壁张秀才的媳妇得了痨病死了。
还有一次夜里他从睡梦中醒来,狂笑不止,那是李铁匠家生了个大胖小子。
将睡未睡时人的精神最为松懈,也是最容易迷失在这些情绪中的时刻。
温别花了半年的时间才学会控制这种异常的状况,在不刻意去感受的时候,只有强烈的情绪才会引起他的注意。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他怕别人以为自己疯了。
在一开始的时候他也以为自己是疯了。
赵三福今天准备出千的时候,那种兴奋夹杂着恶意的情绪波动立刻就引起了温别的警觉,而方才箱子外的那种冰凉的、纯粹的恶意,比他以往感受到过的任何一种情绪都要强烈。
“王茂?”温别小心翼翼喊了声。
“别……别哥儿,他们走了么?”
温别一分一分挪开了箱盖儿,破瓦房的木门碎了,头上瓦顶的窟窿更大了,屋里除了他俩并没有其他人。
他悄声走到破屋门口,左右张望了一番,巷子里没有半个人影。
听到边上的动静,王茂推开木箱盖子探出了脑袋。
王茂一反常态没有叽叽喳喳个不休:“别哥儿,我们回家吧。”
不管怎么样,赶紧回家是个好主意。
踏出破屋时,温别回身抬头张望。
门前的遮雨篷顶下有一个不显眼的黑灰色符号,扭曲的黑线纠缠着,像是几只眼睛重叠在一起。
那个符号藏在屋檐下的阴影里,混在泥水的底色下,不站在屋门口的正下方向上看根本看不到。
这些重叠的符号有什么含义?
那些人要做什么?
为什么他们突然离开了?
两个人一路沉默,各自想着心事。
回到青龙岗时,已是酉初光景,这片熟悉的街巷飘出的饭菜香味,驱散了少年心头的雾霾。
王家的大门开着,王茂的母亲正坐在门前的藤椅上,借着黄昏的余光缝制一件孩童的小棉袄。
棉袄上红色的虎头绣得细致又喜庆,流苏上缀着蓝色棉线串成的蝙蝠。这样一件衣服需要三天才能制成,可以卖九十文钱。
而河西最有名的酒楼飞鸿居的一顿菜饭,最起码要花一两银子。
但王茂从来没有为生活艰苦低落过,他依旧对每一天充满期待。
王茂站在屋外朝温别挥手:“明日申时凤来班在仙人桥设台子,演的是‘单刀会’,一起去看吗?”
“好啊,申时仙人桥见!”温别挥手笑道。
一身猎装的王猛从屋内出来,叫住温别,塞给他一个油布小包,温和道:“别哥儿,元日福来。”
闻到油布小包里期盼已久的香味,温别的眼睛亮了,欠身施礼:“王叔,茂哥儿,元日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