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家里院子的小门,温别长出了口气。
待在这方黄泥墙围起来的小天地里,就有一种厚实的心安。
小院里的老驴拉了一天石碾子,正趴在阴影处打盹儿。
家里被徐氏打理得过年气氛浓厚,屋内院外一尘不染,木头器皿摆得井井有条,石头台面光亮得如同镜子一般。
木门上倒着一个红艳艳的“福”字,看着就有喜庆劲。门的两侧贴着一副春联:一年四季行好运,八方财宝进家门,横批:财源广进。
徐氏贴的春联,同她本人一般爽快直接。
“回来了!”温别朝里面喊了一声,
灶台上飘出了麻油味儿,混着米面的甜香。
是阿娘摊的阁老饼,要用糯米磨成粉晒干,混合面粉摊成饼儿,十分考验摊饼的手艺,厚了薄了都没有半糯半脆的口感,火候更是差一分都不成。
每逢过节阿娘还会用自己酿的竹叶青酒换一点蜜,在饼上抹薄薄一层,这滋味,清甜可口,能把舌头咬下来。
桌上摆了三副碗筷、几个小菜,还有一坛子竹叶青酒。
徐氏抹了抹手上的油星子,端了最后的阁老饼出锅,啪地把盘子丢在桌上:“又和王家那小子闯了什么祸?林大娘都来告状了,说你们几个方才在郎神巷打了起来。”
温别不作声,顾元青设的牌九局是几个少年私下攒的游戏,不好对家里说,不然免不了一顿教训。
“打赢了打输了?”徐氏又问。
赢钱也算是赢了吧?
温别认真道:“赢了。”
徐氏喜笑颜开:“不愧是我徐素理的儿子!”
温别拆开王猛给的油布包,果然是一小条火肉,这般珍贵的鲜货也只有每年元日前后能尝到了。
元日真好。
“明天你给他们家拿一坛一年的竹叶青去。”
在寻常百姓家,以物易物的形式很常见。一年份的竹叶青在市面上要卖一百文钱,很受街坊欢迎。
徐氏将油布包着的火肉切片,均匀铺在碗里,层层叠叠装了半碗。
“元日福来。”
徐氏举起酒碗,同温别碰了碗,又同空座位上的碗轻轻一碰。
“元日福来!”
就着劲道咸鲜的火肉和泛着蜜香的阁老饼,温别毫无意外的喝多了。
梦里他又回到了土庙巷的破瓦房。
藏身的木箱被拍得粉碎,一条足有一人多粗的漆黑大蛇嘶嘶吐着芯子,竖立的瞳仁浸泡在两汪赤红之中,直直盯住他。
蛇身上独有的腥臭气贴着他的鼻尖钻入脑中,他想迈开脚步逃跑,脚却像变成了两坨石墩子,一动也不能动。
黑蛇咧开了嘴,半尺长的黄牙上粘着斑驳的血丝,周围的光线一分分暗了下来。
当温别被巨大的恐惧吞噬时,一道耀眼夺目的光芒在天边绽放开来,一个身穿黑色皮甲的霜发男人从天而至,他的脸上有一道划过面颊的焦痕。
男人举起门板宽的铁剑,一剑将那条黑蛇劈成了两半。
黑蛇暗红色的血兜头浇了下来,温别的目光穿过那一片血色,男人凛冽的面庞化成了柔和。
温别有一种感觉,这一定是自己从未见过的短命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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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睡到辰正,睡梦中度过了旧的一年。
温别揉了揉额头,把印象恍惚的梦中人抛在脑后。
这个时辰徐氏已经出门送货去了,每年过年几天卖的酒,能有平时一整个月的量。
温别从锅里舀了碗尚且温热的稀粥,就着昨天没吃完的火肉三两口扒拉完了早饭。
熟练地收拾好碗筷、擦干净桌椅、整理完锅灶,少年抬头望向墙上倒着的“福”字,做好了迎接新年的准备。
温别把库房里的梁米抱了一袋出来,倒在石碾子上洒平,给老驴套上绳套。老驴晃晃脑袋,慢悠悠迈开了腿。
上一场大雪持续了好几日,接连几日磨的米粉都堆在厨房的缸里。
今天天公作美,温别把缸里的梁米粉细细淘洗了一遍,装在加密过的竹筛里,放在院里铺了一地。
经过一磨、二润、三蒸、四酵、五馏、六陈之后竹叶青酒的基酒才能制成,再辅以淡竹叶、陈皮、木香、檀香、砂仁、山柰等十余种药材,成酒金黄碧翠、润肝健体,在朱仙镇卖得很好。
只是由于工艺复杂,家里小作坊的产量并不高。
一坛三年陈的竹叶青可以卖五百文钱,五年陈的一两银子。一般每个月可以卖四十坛一年陈的,七八三年陈的,两到三坛五年陈的。
除去材料的花销,他们家一个月的收入在五两银子左右,每个月可以攒下三两银子,一年就是三十到四十两之间,在河西的街坊之中算是收入比较高的了。衙门的马夫一年才二十两银子的俸禄,还剩不下多少余钱。
温别每分钱都花得精打细算,他的梦想是有朝一日买下河东的老酒铺子,请两个酿酒小工,把竹叶青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晒着冬日的暖阳,温别很快眯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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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仙人桥。
大红色的戏台上飘着五彩的春旗,四方坠着成串的八角花灯,绘的是福禄寿三星。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一声锣响轰然而出。
“三尺龙泉万卷书,黄天生我意何如?”
“鲁公”在鞭炮的余烟中粉墨登场:“山东宰相山西将,彼丈夫兮我丈夫。小官姓鲁,名肃,字子敬。”
“这第一折讲的是鲁肃定计索还荆州,请来乔公商议,欲请关羽赴宴。”王茂兴奋地与温别讲戏,“我最喜欢第四折,关公单刀赴会、鲁肃伏兵全无用处。关公当真是雄烈过人、勇猛无匹!”
王茂已经看过很多次单刀会,但每次凤来班演单刀会,他都会一次不落地去观看。
温别喜欢的却是鲁肃,鲁公忠厚仁慈、思度宏远,不擅谋计却善与谋略,是大智大勇之人,只可惜志长命短。
“可惜关公再怎么勇猛无匹,刘备还是不得不还长沙、零陵、桂阳三郡。”温别道,“关公唇枪舌剑过人,东吴却占了理字。”
王茂正欲分辩,突然抱着脚跳了起来,右脚被人结结实实踩了一记:“嘶……”
踩他那人是个方额宽脸,看起来三十余岁的汉子。他的服饰很特别,青色窄袖劲装、绸面暗纹方头靴,袖口绣着白色马尾纹样。
汉子面露赧色:“不好意思,这位小兄弟。这台上唱得过于精彩,我心怀激荡,一时没注意到脚下。”
这人身后跟着一位类似打扮的青衣女子,两人背着行囊,应当不是镇上的人。
“没……没事。”王茂痛吸一口气,“凤来班的戏在附近几个镇里都是出了名的,他们的单刀会最是令人激奋。”
遇到了同道中人,王茂一点也不气恼,转眼就把被踩的事抛在了脑后。
那人身旁的女子递出一个荷包,塞到王茂手里:“权作我家兄长的歉意,小公子胸怀宽广,必有福报。”
还没来得及推辞,那两人的身影就消失了在台下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里。
打开荷包一看,里面是一锭银元宝,足有五两。
“这…这也太大方了,踩一脚五两,我愿意给他多踩几脚。”王茂喜不自禁。
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中,单刀会演到了高潮处。
“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
“这也不是江水。”
“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鼓乐齐鸣,情真意切的唱腔沿着夕阳的红晕蔓延开去,整个朱仙镇笼罩在新年的欢声笑语之中。
温别闭起眼睛,感觉到自己被融化在了周围所有人浓郁的欢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