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来,卡丽想着就要过年回家了,年前最后到琴行练一次琴。
“老板,一杯热豆浆。”
老板心灵神会,打了一杯豆浆,“不给你包装了,吸管在那里,自己拿一下。”
卡丽笑了一下,心想“终于混熟了,默契培养出来了”。卡丽一边喝着豆浆,一边沿路走着。
到了年关,不少外地人开的小店已经关门了,不过还有不少本地老板,更加清闲。水果店门口有四五个围观两个人下象棋,坐着的凝神静思,站着的观棋不语,风凉飕飕的,却不扰兴致。
马路对面的桥头,卖爆米花的大爷和平常在同一个位置,旁边停着一辆脚踏三轮车,他坐在小板凳上,佝偻着腰,瘦弱的身子似乎撑不起肥大的衣服,脖子埋在领子里,黝黑的手没带手套,摇着盛爆米花的黑锅。锅旁摆着一个支架搭起来的桌子,上面摆是今天刚做出来的爆米花,还有也许是昨天刚加工的爆米花团子。偶尔有人会在经过的时候买一两包,卡丽也买过一次,爆米花里会掺杂一点锅灰,显得不那么卫生。大爷身后是一个榆树,旁边是带变压器的电线杆,这幅场景在卡丽眼里像是一副现实主义油画。
一个半小时之后,卡丽赶着琴行要打烊之前,准时出来了。
卖爆米花的大爷还在那个位置,灯光昏暗,见他两手揣在袖口。
路过的一个中年男子大喊:“这都过年了,还不回家吗?”卡丽听着语气,嫌这老头子想赚钱想疯了,又有些许怜悯和关心。
“再卖一天,明天就不来了。”大爷声音很弱地回道,但并不多说。
卡丽从大爷身后走过,看了眼那架子,犹豫一下又走回来,买了包爆米花团子。
杨静和周洋商量好了,今年一起回杨静老家过年,见见女方亲戚,亲事正式定下来。她提前托白露妈妈在白露老家服装批发市场买了几件羊毛衫,据说又不贵还实用,送给家里几个老人一人一件,也算是略表心意。卡丽虽然觉得很好,但不好意思麻烦白露妈妈,只在回家之前到银行取了些现金,“回家还是给钱吧,老人的衣服鞋子什么的,让妈妈买就是了。”
坐了一夜的车,卡丽满身疲惫,再坐一趟公交就要到家了。车站附近已经完全变了样子,曾经上学经过无数次的地方,也已经陌生地分不清方向了。看到公交车全部换成纯电动汽车,卡丽有些惊喜。正值春运,公交车有些拥挤,卡丽上车之后,旁边的乘客帮忙把箱子集中放在前面的架子上,乡土乡音围绕周围,这些乘客眼光遥望着远方,可能不远处就要到家了;有的跟家里打电话,告知自己到哪一站了,约好在哪一站接应。
“今天第一天上班,不认得路,哪里要停车的,提前跟我说一下。”司机师傅好声说道。原来公交已经不是以往的个体户经营,改成公交公司统一运营。
“我看公交车都换了。”寒暄以后,卡丽说道。
“嗯,政府统一推行新能源车,一开始同意一辆车补贴八十万,有的个体户不愿意,非得张口就要一百二十万,硬是不换车,后来强行规定必须换成电动汽车,你再想要八十万?给你不拿着,你要一分钱都不给你!你觉得你行?想跟政府对着干?不就是自己往死路上走?”舅舅的口气有些看热闹的意味,一阵抨击道。
“嗯,现在什么都是这样,见好就收,给钱就留。”妈妈附和道,“不过这趋势谁能把握住?这拆迁不知道还拆不拆,厕所扒了又建,现在又要扒了再建,这不是劳民伤财吗?”
“为什么要重建?”卡丽问道。
“不准在外面,要建在院子里面,屋子里面,和城里一样。”妈妈解释道。
“啊?”卡丽觉得有些不能理解。
“是的呀,城里那是地方小,寸土寸金,马桶冲一下就到地下了,这农村地方大,在外面不占地方,而且都习惯了,干嘛非得建在屋里啊,冲还冲不走。”妈妈唠叨着。
“哎呦,要我说,你的思想就是和别人对着干,在屋里面不好吗?省的下雨下雪走那么远的路。”舅舅反对道。
“嗯,我看我才不是和别人对着干,而是这些乡村干部曲解上面的意思,和老百姓对着干,净弄些面子工程,你看只有路边那些墙面刷了粉,菜园做了铁篱笆,这村里哪个享受到了?说路边杨柳树好长柳絮不好,全部砍掉栽了白果树,底下沟的坡上全部留着长草,人家在上面种点庄稼都全部给铲了,你说这不是造孽吗?农村就是农村,好好的地不长庄稼要给它长草!后面还要铺路,不知道又要铺到什么时候,到时候路都没法走。”妈妈继续抱怨着,越说越是激动。
舅舅和妈妈意见向来不和,很烦妈妈这种总是不满和埋怨,又一说话动不动就激动的样子,“现在时代不一样了,上面要整治环境,下面难道不得照做?大趋势是你一个人能左右得了的?铺路就铺呗,这是政府的规划,这条路以后和国道连接,你怎么知道就没有好处?”
“刚开始肯定都是一刀切,就是切不干净,就变成面子工程,不管什么事,哪能人人都满意?你觉得长庄稼好,你看有的人自家菜园地还全种的花草呢。什么都是有好有坏,现在接受不了慢慢就接受了。”卡丽笑着劝道。
“唉,各花入各眼吧。”妈妈无奈地叹了口气,接了一句。
舅舅被惹得不开心,便皱着眉走开了,妈妈还继续叨叨着。
“我看,这农民真是没有任何出路,这就一年半的时间,一个小县城的房价从四千块涨到七八千。现在粮食这么便宜,二十多年前,粮食七八毛一斤,现在也还是一块二一斤,还听说要下调到一块一,以前的大豆两块多一斤,现在一块五一斤,以前的潮花生四块钱一斤,现在干花生最好的才两块钱一斤,猪肉现在也掉了一半的价格。农民收入这么少,哪来的钱去城里买房子啊?”
“俺看那城里房子有什么好的,一点点地方,那么贵,哪有在这家里住的舒服。”外婆继续顺着妈妈聊天,卡丽则是听够了这些言论,也走开了。
“问题是现在年轻的都不住农村啊,要结婚都得买房子,今后小孩上学更要到城里去,所以逼着你必须买房。”妈妈语气柔和了些,继续笑着调侃道,“现在网上有句话说:‘年轻人在养老,中年人在奋斗,老年人在拼命。’你看是不是这个道理?老年人节俭下来全省给儿孙后代,中年人奋斗,多赚钱,养活一家老小,反而年轻人都在养老,吃穿不愁,哪个不好不用哪个……”
过年了家人聚在一起,有的忙着烧菜做饭,有的挨家串门拜年,有的在家下棋打牌。卡丽不需要非得听妈妈的无休止的抱怨,也不用单独聊天,氛围终于有些缓和,之前的不愉快也慢慢淡化了。卡丽看着屋子里这些人忙来忙去,各自娱乐,终于松了口气。
小时候,不管家里发生什么事,自己总被当作小孩子,不用去听懂大人的那些烦恼;稍微大了些,妈妈顾及卡丽的学业,那些烦心事也不会跟她说,卡丽即便听到,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不往心里去;等到卡丽毕业了,妈妈所有的埋怨变成了聊天的话题,卡丽才知道,一直把自己当作那个只需要好好读书的小孩子,从未想过怎样去帮家里解决问题,才会在妈妈想要依靠自己的时候不想面对。
“过来,你看看这银河真好看。”卡丽朝屋子里叫弟弟。
“我知道好看,我冷已经在床上了。”
“卡丽,这么冷,你抓紧进来吧,别冻着。”外婆关心道。
“她现在回来天天仰头往天上看。”妈妈说。
“因为外地看不到星星,更别说银河了。”卡丽进了屋子,想到了去年的事,欣喜地说道,“上次暑假回来,有天晚上下流星雨,我连续看到十八颗流星,如果再等等还会有,一会儿一颗,像荧光笔一样,在天上划了一道又一道!”
“流星雨有什么稀奇的。”妈妈平淡地说。
“妈,你经常看到流星雨吗?”
这个问题把妈妈的思绪带到了久远的过去,“俺小时候放学回来,经常看到天上‘呲啦——’一下,有一次还看到了彗星,好像叫‘哈雷彗星’还是什么彗星……”
“就是‘哈雷彗星’。”卡丽有些激动,“妈,那个你也看到过?什么样的?”
“看到了,在天上好长时间,跟手电筒一样,特别亮。”
“哇,那个是天文奇观啊,有的人一辈子都看不到的。”卡丽充满羡慕。
“那有什么。”
小时候的美术课,卡丽在学会画四角星之后,便觉得五角星土,便总是喜欢用荧光黄在天上点缀几颗亮闪闪的四角星。后来长大一些,她喜欢上了白描,觉得黄颜色以及星星都很土,便本能地排斥。大学以后,了解了近代物理学,尤其是量子力学,知道了时光流逝,明白了认知的局限,听惯了白天的嘈杂,卡丽才越发喜欢上那片安静神秘的星空。
在这片土地之外有海洋,在这个星球之外有太空,太阳系之外有银河系,银河系之外还有更多。真的像书上说的,宇宙在膨胀,银河系在远离我们吗?
今日看到的星光,是那颗星球在许多年以前从那里发送的,那颗星星是否还在呢?在现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是否有产生了一颗星星呢?星星消失的时候,是撞到了什么,还是能力渐渐消耗,终于没有了光芒,然后没有了向心的力量,逐渐自我瓦解冰消?或是在另一种引力的作用下,撞上另一颗星星,或是不断吸收能量,自我爆炸了呢?
今夜所见的星光,是否从前也有人看见?前人对星星说了什么悄悄话,今夜会不会有人重复一遍呢?今日今人所遇到的烦恼和忧愁,是否以前的那个人也遇到过呢?
在遥远的彼方,在过去和将来,是否有另一个我?在这里,我想你诉说的喜悦、忧愁,能否传达到另一处的我、过去的我、未来的我?
七点八点,夜越深,星座就越清晰,银河就更明亮,和它们就靠的更近,甚至思想完全融化了,轻轻地飘落到每一颗星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