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内的工作忙到连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回不完的邮件，接不完的电话，开不完的会议，连深呼吸都是紧张的。
总是有那么些同事，找你的时候不知道是想问工作，还是想聊天，简单的问题都能颠来倒去问上很久。卡丽没有那耐心跟这些人唠嗑，也没心思去想怎么搞人际关系，带着那张滔滔不绝的嘴，到刘亚琴的座位那里，刘亚琴就喜欢聊天，可以一个问题兴趣盎然地跟别人讨论很久，见他们两人各取所需，卡丽则默默回自己座位，宁愿继续对着电脑，不愿再去多动一下嘴。
即便这样尽量不张嘴，一天下来还是耗费了太多力气，卡丽觉得一天所说的话相当于从前半个月的话，回来只想默默地发呆休息，或者放空自己。
忙碌的工作带来的不仅是身心俱疲，工作内容不被重视更给卡丽无形的压力，她潜意识里抵触现在的工作，只想“回家”，她心里默念无数遍“好想家，好想家”，可是却没有可以停靠的港湾，心里找不到栖息的地方，到哪里不是流浪？
周五这天回来，卡丽早早洗漱，七点多就上床睡了，第二天闹钟一响，卡丽顺手拿起来，看一眼便关掉了。又眯了一会便起床，没做早饭，直接出门。
楼下包子铺早上人还是很多，卡丽见夫妻二人忙忙碌碌的，排队轮到自己了，“一个红糖馒头、一个烧卖，还有一杯热豆浆。”
“好嘞！”老板娘装好以后放在桌子上，“五块五。”
卡丽拿过来，喝了口豆浆，竟然是温的，心里不禁埋怨，“都说要热豆浆，怎么还是冷的。”
周日早上八点，马路上似乎还不是很吵，卡丽到公交站等了会车，前往计划好的目的地。孔庙以前来过几次，这次来似乎没什么变化。高高的牌坊正是公园入口，旧石板铺成的路，两边有一些文字介绍，还有老人在这里卖稻草编织的盛具。
孔庙的入口应该是修正过的，三座拱桥通往主体庭院，百年古树已经拦腰折断了，下面撑着好几根铁管，在修护之后还散发着生机。古老的正殿是木构斗拱建筑，三进门各有高高的门槛，正中夫子像威严庄重，两侧的玻璃柜中供着七十二贤像。卡丽在殿内转了一圈，悄悄地看着进出的游客，听着大人向小孩讲述圣贤故事，又出来在院子里逗留了一会儿，便走到河边，找了个椅子坐下。
这里本是一个公园，冬日暖阳照耀，老人小孩都人很多，看着水面泛起的微波，卡丽不禁发了呆。这时走过来一位白发老人，拄着拐杖，到椅子旁边，靠近卡丽的地方坐下。卡丽恍惚的思绪被打断，朝老人看了一眼，笑着点了个头，并朝旁边挪了一些，让出些位置。
“小姑娘，来孔庙玩呐？”
“是啊，我挺喜欢这里的！”
“第一次来吗？”
“不是，以前也来过。”
“你们年轻人，尤其是上学的小孩，多来看看是好的！”
“我觉得这里有种让人安静下来的力量，过来散散心。”卡丽见对方慈眉善目，忽然很想跟这位陌生人吐露一下心情，“孔子教人孝悌，真的做到像圣贤那样多么难啊。有的时候，人最大的痛苦就来源于家庭，或者说来自最亲的亲人，因为其他的所有的东西都是可以选择的，只有父母是不能选择的。”
“小姑娘，心态要平和一点，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发现没什么大不了的。”老人呵呵笑道，“年轻的时候和父母都有矛盾，你见谁家是永远和和气气的，有点小摩擦不要记在心上，不然最后悔的莫过于明白过来的时候，父母已经不在了。”老人抬头看着远处，似乎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卡丽点点头，相比那些失去至亲的同学，自己是不是更幸运呢？相比班主任的孩子，老天爷是不是给自己更多的机会呢？
“我的爸爸在我小的时候，出轨了有夫之妇，两个人有了私生子，他将错就错，抛弃了原来的家庭——想回去也回不去了，我那时候以为就摆脱了一群可恨的人，那时的我就和现在一样，体会不到什么失去的痛苦，但是时间久了，这种深刻的痛苦就像一个伤疤，不断地结痂又不断地被撕开，如今再看，已经深入我的全部思想，难以痊愈。我本来以为失去就像是在原来的土地上挖了一锹，早晚会被其他东西填满的，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才发现那个坑只会随时间越来越深，永远是别的东西填补不了的。”
“一般情况下我都不提及他，可是每当需要‘父亲’这个角色的场合，比如要父母签字了，比如别人问起了，我就忍不住难过。”卡丽继续说道，“他年轻时贪图玩乐，不务正业，胆小却又鲁莽，懒惰成性，跟着一群狐朋狗友，喝酒、赌博，然后沉迷女色，他赚的几个钱全被败光了，从不往家里拿回来一分钱。我妈一气之下，只能丢下两个孩子，到外地工作赚钱。期间我要买一双运动鞋，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扔下一句‘让你奶奶给你买’便走了。”
“后来他偷偷摸摸与别的女人寻欢作乐，有了一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后来我问过他，‘那个女人和谁都搞在一起，孩子是不是自己的？’他说‘讲这些有什么用？’我不明白那个时候他是怎么想的，也许自己家里的两个孩子都不是自己的，也许糟糠之妻比不上外面的野花野草，他未曾念及一点骨肉亲情，也不顾养育之责，硬是告到法院强求离婚，然后躲到很远的地方了。
“我上学的时候，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他会不会到学校来看我，但是一次都没有，直到我上了大学，也须是听说我读了好大学，他开始找我、联系我——这个我妈能不生气吗？别人的父亲是避风港，是大树，是依靠，对于我来说，他就是陌生人一样的存在，现在即便说话，也不算是父女之间的谈话，只不过是陌生人或者远方亲戚之间的寒暄罢了。”
“刚开始我只知道埋头学习，没有生气也没有怨恨，没有哀伤也没有期待，但是现在现在我越发会有哀伤，一种深深的哀伤。我仍希望这个陌生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是出于本能的自私，心里觉得至少有胜于无，不至于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怜，所以这个人的存在本身，对我来说就成了一种考验和磨难。”
“我鄙视他的行为和为人，曾经的荒淫无度、挥霍无度、伤害妈妈那么深，那个阴影到现在依然笼罩着我，也许一辈子都摆脱不掉。可我知道，自己并没有真正的心怀怨恨，也没有要找他麻烦的想法。他像被苍蝇叮过的蛋糕一样，是个恶心的存在，弃之不甘，食之无味。他在别人看来是可悲的，在我看来又是可怜的。偶尔打个电话，即使是作为陌生人也好，虽然喜欢不起来，但也并不排斥，随便聊一聊又如何？廖胜于无、廖胜于无啊！即便他再不争气，再不负责任，他也是个人，总有作为一个人的柔软的地方吧？他也有他的思想，也有他在意的人和事，也有他的活法，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相比那些眼睁睁看着自己父母病重却束手无策，只能割舍和别离的人相比，这些又算什么呢？虽然我也不知道，那种失去的痛苦是不是比一直戳着更痛，可是那种曾经拥有的幸福温暖了前半生，一定比这种被抛弃的阴影占据的一生，更加值得内心去珍藏啊！”
“可是人生啊，人生有的不只是过去，还有现在和未来啊。怀恨一个人是不幸的，过一个内心装着仇恨的人生更是不幸的，所以被伤害的人，要一边疗伤，一边去原谅。只要有未来，就有改过的可能，就有愈合的可能，过去的错误也许就能在未来被原谅，未来还有可能创造新的幸福，那就是未来值得期待的地方。所以，人是不是都是如此，沉痛、哀伤，然后还是对未来充满希望，这是自欺欺人，还是放过自己？”
“而我的妈妈也并未让我好过。她觉得我不够完美，她希望我顺利，不断为我操心，督促我前进，鼓励我赚钱，好让娘俩过上幸福的日子。我理解她的心情，但却无能为力，我不是她的复仇工具，我也不是她的一个东西，我是一个有着自己的思想的人，虽然知道如此，但是她是我妈，我不能不管她，我要让她幸福，满足她的期待，这样我也许才能自由。我痛恨自己没有能力，没有赚大钱给她足够的安全感，所以她的每一分痛苦，也都借着‘期待’变成了我的痛苦，结果我又无法摆脱我的痛苦，便自己给自己戴上了枷锁。”
“她嫉妒、急躁、抱怨、刻薄、胆小、懦弱，似乎没有一点是我喜欢的，唯一的勤劳忍让还让我觉得非常可怜。我所看重的品德，诸如通情达理、理智、聪明、智慧、慈爱，没有在她身上找到一丁点儿，我不喜欢她，甚至有点讨厌她，这种‘不喜欢她’又让我不喜欢我自己！我怎么会是一个不喜欢自己妈妈的人呢？”
“她生我、养我、教导我、鼓励我、鞭策我，但是为什么不能放过她自己呢？她的痛苦因为我去试图理解，又变成了我的痛苦！她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生活在别人的压榨里，活在自己的懦弱不争气的本性里，她是可怜的，也是可悲的，而且因为她永远向我展露着她的缺点，让我对他的负面情绪竟大于陌生人，我的意思是我对父亲如果是陌生人的无视，对她却是心底深深的讨厌，这真是太可悲了！”
“本来制造悲剧的人活得好好的，被害者却被亲近的人排斥、痛恨、可怜，这是一件多么悲哀的事情啊？所以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活着？”
“而我，她的女儿，应该爱她、理解她、包容她、孝敬她，让她摆脱过去的不行的阴影，为她解决来自于我的烦恼和忧愁，可是我却做不到。这种痛苦，你理解吗？”
卡丽似乎被自己的情绪完全带入了，一抬头，那老人已不在了，这时天上突然落下豆大的雨点。卡丽感到胃中在翻滚，急忙寻找一处水池可以呕吐，却怎么都找不到，继而又忽然发现自己正在池塘中央，大雨“哗啦啦”地下，水溅到脸上头上，越涨越高，已经快要淹没了自己，卡丽终于挣扎着从梦中坐起身。
此时胃液真实地翻滚上来，她迅速下床，快步走到马桶边，但没有吐出来，感觉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她起身踱了几步，那液体忽地顶到了嗓子口，一转身，一张嘴，东西便都进了便池里，卡丽继续呕吐了几次，意识还未清醒，迷迷糊糊地漱了口，感觉好了些，关了卫生间的灯，回到床上躺下，才回过神来，自己原来做了个梦！
“还好还好，我怎么可能跟别人说这种话！还好还好！”便继续睡了。
第二天闹钟响了，卡丽伸手关掉闹钟，按照计划去了孔庙。卡丽跪在孔子像前，“她才是那个最了解我的，她相信我的能力，认为我可以做到更好，她了解我的志向，向往更高和更远，但是她却什么都帮不到，只能不断地督促，越发焦急，不惜恶语相向，每天逼叨逼叨，除了给我期望，什么都给不了，什么都给不了啊！”卡丽不禁眼睛和鼻子都酸了，起身想给妈妈打电话说“对不起，对不起。”但是又说不出口，犹豫了一下，往人少的地方走去，一边走，一边禁不住泪如雨下，卡丽用手擦去脸上的泪水，意识渐渐苏醒过来——原来还是在梦里！卡丽看了一眼时钟，半夜三点十七，还可以再睡一会，便继续睡了。
闹钟又响了，已经到了周一，卡丽已经记不清夜里发生的是梦还是真实情况，也记不清自己是过了几天，也无暇再去回忆，接着上班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