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芦塘
尽管大哥关照着我,三哥也能给家里增添些收入了,但是,顽皮的我已经在外面跑疯耍惯了,有饭就是娘、有住就是家的流浪生活已经使我很不安分了。出嫁到小芦塘的姑母听说了我的情况后,觉得再也不能让孩子流浪受罪了,再加上我已经长到了8岁,自己也觉得应该找点活儿干。慈善的姑母同情我、喜欢我,就想把我领回她家去抚养。父亲也同意了。于是,我被姑母领到了离家40里的小芦塘,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小芦塘距大芦塘10里路,在大芦塘东面的一段河川之中。大芦塘当时是景泰县政府所在地,所以小芦塘相对其他地方来说,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等方面都受到大芦塘的影响。在我幼小的心灵当中,小芦塘这地方风景绝好,村子的南北两边各有一条河沟,长年流水不绝。每逢雨天,河水泛泛涌涌,整个村子像漂浮在水中的一条船;村中的树木、庄稼茂盛的时候,全村就像一片绿绿的柳叶。从大芦塘沿着大沙河沟往东走,一会儿跳水,一会儿踏沙,不觉地就到了小芦塘。小芦塘又叫响水,响水城堡修于明万历年间,与大芦塘城堡为姊妹城堡。城堡建于村子中的高处。响水村西叫西关,村东叫东关,东西关由一条细长细长的街道贯穿联通,街的两旁住着稠稠密密的人家。因为人稠地狭,所以响水的房屋都不太高大,院落也不太宽敞,叫人觉得有密不透风的感觉。村子的南山比较高大,名叫老爷山。老爷山巍峨傲立,气势伟岸,从山脚到山顶,修有座座对称的庙宇,精巧玲珑、蔚为壮观。每逢三月三、四月八之类的节气,拜庙敬神、焚香化纸的人们熙熙攘攘、络绎不绝,热闹非凡。所以,老爷山早就留下了许多美丽的传说。小芦塘是块风水宝地,不仅物华天宝,还出了不少闻名乡里的大人物。
小芦塘的村俗民风也很好,大多数人家都以农为生;也有一些人能充分开发当地的煤炭资源,以挖煤、背煤为生;还有一些人从事小手工业,学会了烧制陶器和瓷器,生产出砂锅、砂壶和缸、盆、碗之类的器皿,供周边的人们生活之用。所以,小芦塘人的生活相对比较殷实。
姑父卢守贵家的人口不多,有70岁的老姨爷、姑父姑母,还有他们两个可爱的女儿。大女儿和我同岁,小女儿比我小4岁。那时候,姑父姑母膝下还没有儿子。姑母领我来,一是可怜我、疼爱我,给我个安稳的吃饭处所;二是更有深藏内心的心思——万一她生不了儿子,就想把我过继给她当儿子,因此,姑父姑母待我很好,非同一般的领养。
姑母家是小芦塘街东头的最末一家。她家的小大门正对着大街,院落后面就是她家的水地,共有七八亩之多。除此之外,他们在村子外南边还有一些旱沙地,家里养着3头毛驴、几十只羊,而这些羊长年在米家山出圈,由姑父的外甥娃罗生儿操心放牧。因此,姑母家家道较为殷实。姑母家的几个成年人都勤劳、忠厚、善良。姑父是正当年的男子汉,整天忙乎在庄稼地里,从不过问家里的米面油盐酱醋茶;姑母不仅勤快,而且善良贤惠,把个家务料理得井然有序,还要忙里抽闲地帮姑父再干些田地里的活。夫耕妇随,家里的日子就比较好过。姨爷虽说是古稀之年的人了,但一辈子的勤快、刚强,已经使他养成了闲不住的习惯。我到姑母家后,跟姨爷睡一个炕。记得他老人家从未睡过一个懒觉,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了。他家的地和沙河接边,为保护现有的地和再扩大些地,他每天早早地起来就到沙河去,一铁锨一铁锨地筑围砂坝,就跟愚公移山一样,长年不辍。久而久之,他在沙河边围了长长的一条砂坝,在坝头上用石头把树枝、木桩砌压得结结实实,等待天下雨,截水装灌。盛满洪水的砂坝,经蒸发渗干后,围坝中就沉积了厚厚的肥土层,这样,扩大的地就造出来了。然后,他在新造的地上开始植树造林,从外到里,分层种植红柳、杨柳、沙枣、大枣等树,层次分明、逐层保护。林带保护了庄稼地,外围的灌乔木也保护了内层的果枣树。这样的一片长长的树林,既经济实惠,又风景亮丽,颇得村上人们的好评。姨爷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他每天早起干上两三个小时的活儿就累了,回家后洗洗脸吃过饭就又睡觉,一直到午后他的困乏之气才能缓得过来。他人虽老了,但干农活却是深谋远虑——他实施的是百年大计啊!所以,姨爷的这种精神和谋略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我到小芦塘时已经满8岁了,看到姑母一家人整天忙活,幼小的心里也开始盘算:这里毕竟不是兴泉自己的家。在自己家我基本上是信马由缰。这里虽说是自己的亲姑母的家,但我毕竟有寄人篱下的心理阴影。所以,我是力所能及地减轻他们的负担,叫一家人都感到舒心爽快,不要因我的到来而生出是非来。我发现小芦塘那条唯一的街道很长,街道上上下下过往的牲口很多,牲口的粪便星罗棋布;在街上游荡的猪也不少,也时不时就有一堆一堆的猎粪摆在那里。看见大人小孩拾粪,我也就产生了拾粪的想法,觉得拾一些牲口粪可以帮姑姑煨炕用;拾些猪粪可以帮姑父积肥,增添些农田肥料,这样,我在姑姑家吃住也就感到光彩些、坦然些。我把拾粪的想法告诉了姨爷,他老人家很支持。他摸着我的头亲切地说:“儿娃子不吃十年闲饭,你已8岁了,学着干点活也好。”于是,他就给我收拾了一个拾粪背斗,准备了一个拾粪叉叉。每天早五更,姨爷起床,我也跟着起床,他去围坝,我上街拾粪。可是到街上一看,粪倒确实不少,但要拾到自己的背斗里,绝没有我想像的那么容易。因为粪多,拾粪的孩子也多,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还小,而且他们都是本地人,我是外来的孩子。初次交锋,还真有外来的沙子压不住本地土的感觉。
记得第一次拾粪的那天早晨,我穿着姑姑用姑父的旧棉衣给我改制的棉裤、棉衣,外面还套了个小皮褂,头上戴了顶旧棉帽,脚上穿着姐姐退下来的毛袜子和棉鞋,感觉有生第一次穿戴暖和了,心里也觉得暖洋洋的。可是,拾粪的斗争,令我心生寒意。我看到一头驴正在便粪,赶紧麻利地跑到跟前去拾,有个彭家娃就大喝一声:“那是我的,别动!”他叫喊着跑到跟前,用叉子扒成了一堆。我没吱声就往前再找,刚找到一头驴的粪,彭家娃就又边喊边挡住我,要让马家娃拾。我被气得没办法,只好强忍着再往前找,结果是一样的:我每找到一处牲口粪,他们就会阻拦,不让我拾。比较霸道的是彭家娃和郝家娃,他们不仅用那种霸道的占堆堆的办法排挤我,还嘲笑我、欺辱我,骂我是外来鬼,还想抢他们的汤水。第一次拾粪,我欣然地前往,却是灰溜溜地回来了。他们都把背斗拾得满满的,可我跑了一个早晨,拾到的粪还盖不住背斗底。我感到很窝囊,很委屈,没脸回去吃饭。我正哭丧着脸为难时,姑姑也担心地来找我回去吃饭,因为我是第一次出门干活,姑姑不放心。就这样,一连好几天,我都是受他们的挤兑,拾不到粪。姑姑很同情我,认为一是我还小,二是人生地不熟,安慰我拾不到粪就算了。可是姨爷就表现出了不满意的情绪,认为我是个没本事的孩子,这对我小小的心灵是一次打击,我心里很不是个滋味。晚上,睡在炕上的我反复地想,再不能这样窝囊下去了,我得想办法拾到粪,证明我不是个窝囊废。想好了办法,第二天我早早就起床了,找了一把老扫帚,背上背斗再不拿拾粪叉叉了。摸黑走到街上后,我看见驴便下粪就用老扫帚扫成一小堆,等别的孩子来时,我已经扫了好些小堆了。看见他们来时,我就喊这一堆送给马拴娃,那一堆送给郝六娃……他们高兴地往自己背斗里装。我继续找着扫,有机会就往自己的背斗里装些,没机会就继续找着扫,看见有孩子背着背斗就送给他们。这样,我干了几个早晨,就把彭家娃的小团伙给瓦解了,我能拾到粪了,其他弱小的孩子也能拾到粪了。可是这样一来,彭家娃却不依不饶了。有天早晨,他故意寻衅和我吵架,在我的左胳肘上打了一叉把,我已是实在忍无可忍了,冲上前去抓着他的头就是几扫帚把。他抱着头哭叫着跑了,我却蹬翻了他的背斗,把粪撒了一地,大喊着让大家快来拾。正在我和别的孩子抢着拾粪时,没注意到又飞来了一拳,正打在我的脸上,抬头一看是郝家娃打过来的。这一拳打得我鼻血直流,可是我并没有惧怕,也没有哭叫,只是觉得肺都要气炸了。我抡起扫帚把,朝着郝家娃的小腿猛抽几下,就把郝家娃打倒,令他趴在地上了。这时,我就像打虎英雄一样,正气凛然,大声吆喝着:“谁还敢来就上来吧!”我厉声呵斥到:“老子的小命也不值钱,今天就豁出去了。我死了也要换上你们几条命。”结果,这场为拾粪而欺外压小的斗争,被我给镇住了,从此,谁也不敢再来打我了。有些胆小的孩子跑到彭家、郝家先告状去了。
拾粪的斗争是我取得了胜利,可是,我给姑姑却把麻烦惹大了。彭家娃头破了,他妈领着找上门来;郝家娃虽然腿骨未断,但疼着不能走路了,他妈背着也找上门来了。我姑姑家门前围了一大堆人看热闹,眼看着姑姑就要遭围攻、受委屈。我急中生智,把鼻血摸了个满脸通红,撩了帽子,头发蓬乱,双目圆瞪,大吼着争辩:是他们先动手打了我。这时,姑姑看到我被欺负成这个样子,抱着我的头哭着抢辩:“你们家的娃娃成群合伙地把我侄儿打成这个样子,你们还来闹事,你们还有点人性吗?我给我哥怎么交代呀!”这时候,围观的人有人为我说话,姨爷也出来发话了:“娃娃们都是狗脸亲家,说翻脸就翻脸,一会儿打闹,一会儿和好,没有个谁有理谁没理的。各家大人们不要因孩子们打闹而伤了和气,回去各把各的孩子管教管教,以后再别打了就行了,争个什么高低。”姨爷毕竟年老威高,说话也合情合理,围观的人们也都帮着劝说了一会儿,这件事儿就这样平息了下去。人们走后,姨爷看着我的样子,笑着夸我人小还有志气,将来会有出息的。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我这个外来娃了。我每天的劳动成果,都是满满的一背斗粪,我的心里乐滋滋的。在这个过程中,我还交了一些要好的小朋友,在小芦塘的新生活,这才算真正的开始了。
早起拾了一段时间的粪后,我对小芦塘的那条窄窄的、长长的街渐渐地熟悉了一些,有时候吃过早饭,或者是吃过午饭,我有兴趣的话,还会再背上背斗到街上边逛边拾粪,也可观察一下当地的社会景况。
小芦塘的街虽然很窄很长,但街两旁的建筑却很整齐,大多是面向街面的二合小大门楼,有砖砌砖雕的,有土坯砌墙再套木雕塑的,都很小巧精致,不像其他地方的高大轩昂。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临街的铺面,很精致、很敞亮,也很干净;铺面的台子上,经常摆设一些条凳、方凳和椅子,常会有人在那里聚集。后来我才知道,小芦塘原是丝绸之路上的集镇,曾经相当繁荣。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有两种人引起了我的深思。一种人就是戴着礼帽、穿着长衫的老爷和阔人家的少爷之类的人,他们经常聚集在铺面台子上,手摇着扇子,嘴叼着雪茄,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他们喝茶饮酒,谈天说地,悠然自得,这大概就是上等人和他们的生活了。另一种人就是早五更起来挖煤回来的煤客子,他们浑身上下全是黑的,只有两个眼珠子动起来是白的,说话时牙齿也是白的。这些人辛苦地住在巷道里,从鸡叫到晌午背上大半天煤,回来时肩上还背着煤炭供家里烧用。他们边走边咳嗽,个个都佝偻着肩背,步履都是很沉重的。我当时就想,这两种人的对比太鲜明了,可以说一种人在天堂,一种人在地狱。这是上天安排好的呢,还是自己选择的呢?如果是上天,那么他会安排我做哪种人呢?如果是自己选择的,我又要选择去做哪种人呢?我琢磨着、思考着,这是我对自己命运的最初的考虑。
当然,小芦塘的街上,除了我观察到的上面两种对比鲜明的人之外,还能常常听到或看到吆喝着卖砂锅、盆盆罐罐、缸缸碗碗的人,他们也很辛苦,常常争先恐后,叫卖声不绝。而最吸引我的,还是坐落在街中心的小学校。我白天拾粪时,姨爷让我别背着背斗往人多处去,尤其是要离铺面台子上的阔人们远一些,所以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神气的样子。可是听到学校的钟声,我就不由自主地循着钟声走去。到了学校门口,我因背着粪背斗又不敢贸然闯进,只能在外边聆听着学生们琅琅的读书声。听着听着,我便情不自禁地跟着读起来;读着读着,我就忘乎所以了。常常是学生们放学后的喧闹声,把我从读书的梦中惊醒;而往往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背斗还空着呢,赶紧拾粪走吧。天天拾粪,天天观察,天天到学校门口听读书,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我又有了新的生活内容了。
有吃有喝有家住的日子当然好过些,可是我9岁了,又长得壮实了一些,不能仍是拾粪、玩耍就行了,我得干一些更重的活儿,减轻姑姑家的负担。姑姑家有3头毛驴,除干农活在家外,平时都是掏钱请别人代牧。我觉得我能干放驴这个活计了,就主动提了出来。我的要求姨爷和姑父都很赞同,唯独姑姑不放心,因为那时候山里狼很多,放驴会有危险的。但是,我不怕,执意要去,姑姑也不好再三阻拦,就把我托付给村上常年放牲口的单身——彭家巴巴眼老汉。为了让他多多关照我,姑姑经常给他一些白馍、干枣之类的零食,有时家里吃羊肉什么的,也背着家里人给他一些。其实,巴巴眼老汉也是个老实、厚道的人,他是很乐意收我为徒和他一块儿放牲口的。因为他人老了,腿脚不便利,往往追牲口时很费劲。这边姑姑再三托付给他,而对他而言,收我是求之不得的。他单身一人,常年在外,人老了,更感到孤独、寂寞,收我为徒,他就有人说话了。再者,追赶牲口,我手脚麻利,很快就能把牲口收拢到一块儿,再不用他亲自跑动了。我的年龄正是好动的时候,我们出外放牧,少不了揪青摘黄,拾柴烧青麦子,偷枣子,摘果子,甚至偷个瓜之类的事儿,他都干不了,我弄来的“果实”他自然少不了享受。有时我找着挖一些陈年的蜂罐,让他吃到甜甜的干蜂蜜,他就乐得合不拢嘴了。享到我这徒弟的福后,他逢人便说:“这个娃娃太精灵了,又勤快又乖爽,谁见了能不爱呢!”
巴巴眼爷爷放了一辈子牲口,有很丰富的放驴经验,比如夏放阴山、冬放阳洼,早出晚归、夏午多歇等等,我跟他也学了不少放驴的知识,而且自己也不断想出了些放驴的新办法。我赶着3头毛驴,根据它们各自不同的特性,合理地使用它们。大草母驴温顺善良,我就让它空着身子走;灰骟驴身强体壮,它的背上每天要驮两个连起来的大背斗,里面要装柴草;小叫驴调皮好动,常常领头乱跑,还抢吃人家田地里的庄稼,所以,我就给它拴了一个笼头,身上还捆了一片破毡子,让它当我的坐骑。来回走路,或者找寻走散的牲口,我就骑着它,方便灵快。有时,我还骑着它飞快地跑上一圈,就跟现代人骑摩托兜风一样,自豪之气,油然凌空。我骑的是小叫驴,当然也偏爱小叫驴,有时,我会抽空拔些又鲜又嫩的青草,亲手一点一点地喂它吃;天热了,就把它拉到水边冲洗它的全身。我抚摸着它的头,用芨芨扎成的刷子洗刷它全身的各个部位,它舒服极了,和我特别亲昵。牲口也是通人性的,小叫驴常常把嘴巴靠在我的肩头上磨磨蹭蹭,也常常摆动着尾巴轻扫我,像是我贴心的朋友。当它离我较远时,我就吹一种特殊口哨,它一听到就飞快地跑回来靠在我的身边,像小狗小猫一样,摇头摆尾,围着我转个不停,直到我用手抚摸、拍打它,而这时,它就像得宠撒娇的孩子一样幸福快慰。每到夏天六七月里蚊子活跃时,牲口最难放。牲口,尤其是毛驴,常常被蚊子(特大的蚊子)叮得乱跑。夏天,牲口的毛脱得光净,蚊子叮时,毛驴的尾巴短拍打不着,就只有乱跑。蚊子尤其爱叮毛驴的嘴唇,毛驴受不了就东奔西跑,这时,我常顾此失彼,很难把牲口追赶到一起,而且还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我想了个办法,用柳条编了个套子,拴在驴头上,驴头一摆动,柳条就拍打起来,蚊子也就很难靠近了,驴也就不再乱跑,乖乖地围在一起静歇了。这时我和巴巴眼爷爷就会有说有笑地坐在一起,逍遥自在,谈天说地,或者他讲笑话给我听,或者我翻斤斗给他看,一老一少,其乐融融。
跟着巴巴眼爷爷放了一段时间的驴,我的放牧本事已经很熟练了,他老人家带着我已经很放心了,我也学会了每天拔草拔柴的本领。我的灰骟驴背上每天都驮着两个大背斗:夏天,里面装的是青草,驮回家一方面喂猪,一方面是3头毛驴的夜草;冬天,青草干枯了,我就拔米星柴秧子,每天都把背斗装得满满实实,回家仍让3头毛驴当夜草吃。常言道,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我从小时候放驴就懂得了这个道理。我放的3头驴,个个膘肥体壮,毛色发亮,人见人爱,人见人夸。当我赶着它们从人前走过,大家都投来羡慕的目光,我也很是受用。当然,姨爷和姑父都很满意,也很自豪,他们嘴上不大张扬着夸奖我,但心里很骄傲,这都是我的功劳。
每到冬、春天的时候,姑父总要往田地里驮粪,都是早五更就起床,每头驴上搭一副驮筐,从家里挖粪、装粪,然后赶到地里去卸粪。起初,这些活儿都是姑父亲自张罗的,干一天下来,很累的。后来,我就跟着姑父一块儿去,帮他赶驴卸粪,但是我人太小,两个胳膊同时够不着两个驮筐底,要左跑右跑地一个一个地卸。这么一来,驮筐就会从驴身上翻下来,害得姑父又要重新往背上搭——我一片好心,却帮了倒忙。我很苦恼,也很自责,难道我就想不出个办法来吗?经过几天观察、琢磨和实践,我果真想出了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我在每副驮筐的底部拴了一条带子,装粪时从驴肚子下面拉过,把驮筐底子揽住,拴一个活扣;卸粪时站在驴的一侧,拉开活扣,两边的驮筐底子就都打开了,粪同时淌下来,驮筐再也不会翻下来了。这样,姑父就只管挖粪、装粪,来回跑趟子赶驴、卸粪我就全包了,姑父轻松得多了,我也为能帮姑父干活感到很是自豪。冬春的驮运粪、秋天的犁地,姑父都是早起干活。而早饭过后,我就又赶着干完活的3头毛驴去放牧了。自从开始放驴、帮姑父干活以来,我渐渐地觉得自己像个男子汉了。我这个外乡人,在小芦塘街上,从此也敢昂着首、挺着胸走路了,再也没有刚来时畏畏缩缩的样子了。
腰板挺直了,胆子也就大起来了,我那男孩子调皮捣蛋的顽劣性有时也就表现了出来。记得有一年夏天,杏子成熟了,我就大胆地爬上了别人家的杏树,去偷摘杏子。我穿的衣服很简单,没有口袋,我用柳条捆扎住了背心的下沿,从领口直往下装。谁料,我正摘装得起劲,杏树的主人郝老汉站在了树下。他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柳条,怒目呵斥:“今天我要不把你这个坏小子的筋打断还怪了。”我闻声往下一看,坏了,今天是劫数难逃了。但是,稍一镇静,我心生一计,胆儿也随之壮了。我向郝爷爷说:“今天,我就一不做、二不休了,我豁出去让你打一顿,就把这一树的杏全摇光。”说着,我就运气准备摇树。郝爷爷急眼了,用乞求的口气连声喊到:“小土匪,我服你了,摘上几个赶快下来吧,别把我的杏子全祸害了,我不打你了还不行吗?”我还是不放心,要郝爷爷站得远远的,我才答应下来。无可奈何的郝爷爷只好站得远远的,看着我把杏子摘满装足了,才从容不迫地跳下来。我也有礼貌地走到郝爷爷跟前,给他认了个错,并给他掏了几个杏子,说了声谢谢,才大摇大摆地离开了他家的园子。当天下午,郝爷爷就找我卢家姨爷来了。我还以为是郝爷爷找着算后账来了,其实他没有责怪我的意思。他俩是老伙计了,找着聊天来了。他和卢家姨爷笑着、指点着、谈说着我,说我让人又气恼又好笑,是个精灵,将来定会有出息的。我被他们的谈笑牵引着,也对我的未来充满了自信。
我在小芦塘的生活就在这样的梦想与现实中过去了。至此,告别了童年,我开始追求新的生活了。
时至今日,小芦塘3年多的生活、那之后和我姑母的来往,还有姑母倾注于我身上的母爱,我终生难忘。书稿写到这里,我想借用我的表弟卢有治写的怀念母亲的一些文字,来表达我对姑母的深深怀念:
母亲对子女的教育,主要不是靠语言,而是靠行动,把她身上的那些美德传给子女。从我记事起,我就感到母亲是天下最勤劳的人!无论春夏秋冬,她都是全家中起床最早、睡觉最晚的人。每天早上,当我们起床时,家里的一切都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院内院外和屋里的卫生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早饭也做好了。由于她善于计划,在1959年至1962年生活困难的年代里,我们全家基本上没有挨饿。衣服虽然穿的破旧,补丁摞补丁,但没有受冻。
母亲一直友好乡邻,我家的左邻右舍,无一没有受到过母亲的援助。凡是在邻里有困难求到她时,她总是千方百计地帮助;凡是有乞丐到我家讨口,她宁可让我们兄弟姐妹少吃一些,也要给他们一些饭菜。
当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祖父已75岁高龄。祖母去世得早,母亲一直精心侍奉祖父。凡是生产队分到羊肉,或者亲戚家送来好吃的东西,基本上不给我们姐妹吃,大都留给祖父。我们从小穿补丁衣服,但祖父的衣服从来都干净整齐。由于母亲的精心赡养,祖父顺利地度过了3年困难时期,于1964年春节后,以90高龄去世。母亲对祖父的孝敬,受到了亲戚、邻居和全村人很高的赞誉。母亲去世后,我在草拟的挽联中写道:“怀念母德,和睦为兴家之要;追求娘恩,勤劳乃做人之本。”这也只能略表母亲品质于万一,慰藉我心灵的伤感于一二。
我的母亲是一个普通而平凡的农妇,可她教给我的做人道理却可以激励我一生。如果说生活是一所最好的大学,那么母亲就是我最好的导师。母亲是仁慈、善良、勤劳、节俭、宽容、耐心、坚强、正直、诚实、智慧的化身。母亲留下的精神财富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我的生命一半是母亲给的,我之所以能长大成人,母亲付出的血汗最多。我的品德是母亲感化的,我的秉性和性格大多来自母亲的遗传。
天底下没有任何一种爱能和母爱相比,只有母爱是无私崇高的爱。母爱不会因时间、地点、空间、条件的变化而改变,这才是人类繁衍、历史发展、社会前进经久不衰的活力和源泉!母亲是大河高山,母亲是阳光雨露,没有母亲,便没有世界、没有人类!我已经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语言献给母亲。
我的表弟卢有治是原甘肃省金昌市市长,他的母亲就是我的姑母。我从小失去母亲,对生身母亲的印象不是很深。但卢有治怀念母亲的这些感受,我同样从姑母身上感受到了,借用至此,以表达我对姑母深深的怀念。
在小芦塘生活的这3年多时间,吃闲饭、拾粪、放驴、帮姑父干活,我的勤劳和顽强已使我在姑姑家左邻右舍小有名气了,能干的活儿或者不能干的活儿,我都努力去干了,而且有些活儿还干得很好。卢家姨爷满意,姑父欢喜,可算是我给姑姑争面子了,因此,一家人对我都很器重。表姐比我大几个月,她上学了,每天早晨我都早早起来送她上学,并要求她把当天学下的知识,晚上回来教给我。表姐痛快地答应了,并且也履行了诺言。每天晚上她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当天学会的生字、算术题写在小黑板上。她认真地写,耐心地教,我也如饥似渴地学。一开始,我们都有好奇心,教的认真,学的努力。第二天我放驴时,还在不断地回忆,刻苦地学写,骑在驴背上用手指写写画画,蹲在地上用小石头写写画画,总是要把表姐教的都学会、都记下,生怕落掉、忘掉。巴巴眼爷爷看到我刻苦学习的样子,被感动得总是鼓励我说:“孩子,认真学吧,学会写字总会有用的,事在人为嘛!”就这样,表姐在校内学会的,我在校外都学会了。有时,送表姐到学校后,我会好奇地站在教室外边,看着天真活泼的孩子们,看着穿长衫的老师们,内心里由衷地羡慕——如果我也在其中该多好啊!但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当时对我来说,这只能是梦想。
到了1952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推动我选择了新的生活道路。
有一天,小芦塘的戏台上来了些人——县上派来了工作组,召开大会,宣传土地改革的政策。这是解放后涉及农村的重大政策。参加会的人很多,我也挤在台下看热闹。我惊奇地发现,台上有一位穿着制服的人竟是我的表叔罗文彩。我喜出望外,好容易等他开完会走下台子,我三步并作两步地挤到他跟前,扯着他的衣襟喊了声三表叔,他低头惊奇地看着我认不出是谁家娃娃。我就连忙说我是朱家老四,这几年我住在小芦塘卢家我姑姑家。他这才拉着我的手,亲切而关心地问这问那。我急切地问表叔,能不能给我也分些地,表叔认真地给我做了解释:在小芦塘我不能分到地,一是姑姑家是中农,按政策不能分得到地;二是在卢家我的身份不明确,算伙计呢还是过继儿子。若要分得地,我只能回锁罕堡去分,在那里,我家是贫农,不仅有资格分地,还能分到其他东西。听了表叔的话,我忧心忡忡地回到家。那一夜,我翻来覆去一夜没睡成觉。我想了很多很多,我在姑姑家生活了3年多了,慢慢也学会干活了,我已是姑姑家不可缺少的一个人物了。现在,我要是提出回家,姨爷、姑父肯定不高兴,姑姑也会很伤心的。一想到他们全家对我的好处,我确实也有些不忍心。但是,在我的心里,总有一个向上的念头——我要活人,我要活成个有头有脸的人,不能一辈子都寄人篱下,所以我痛下了走的决心,我要走!第二天,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姑姑,姑姑也觉得不能过分地阻拦,只能说让我等她和我爸爸商量。姑父却是一意地挽留,说是待我长大了给说个媳妇,再给一些旱沙地,帮我成个家过日子。但是,我心里志向已定、主意已定,任何挽留和劝阻都无济于事。当天晚上,我就把自己的几件破衣服收拾了一下,第二天早上就向姑姑告别。姑姑无奈,卢家一家人都很无奈。姑姑只好给我装了些干粮,含着眼泪把我送出了家门。姑姑一直送我出了村头,一路上念叨着她深情的希望和祝愿,愿我将来能有个出息,能活出个人样子。我默默地点头,心里反复地说着:“别了,姑姑!别了,收留我、养育我,并且锻炼了我的小芦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