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拓展
1978年的春节就这样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过去了。
一开春,春风涤荡,万物复苏,生产队按部就班地安排生产、抽调人员出外搞副业。我仍然联系了一些活儿安排人员去干,但更多地考虑着开拓新的路径。油漆门窗的活儿不会太多了,因为搬入新县城各单位的房屋都建得差不多了。但是,我在走亲访友的过程中,了解到县上各单位的干部家属也要纷纷搬进县城居住,他们原来的旧家具,有的搬来无处放,有的陈旧过时了,许多家庭都要做新家具,或是将能用的旧家具进行翻新,我意识到,这是我的一个新的商机,家家需要,市场不小。我决定学习并掌握油漆家具的手艺,开拓这个新途径,占领这个新市场。
商机不等人,市场不等人。我把油漆队和副业队下一个阶段的活儿安排好后,就立即投身学习油漆家具的手艺。为了学习,我曾多次到兰州大庆木器厂留心观察他们的油漆工艺。现代家具的油漆都时兴清水活,要显出木色木纹,用的是染色颜料;较为高档的家具还需要用虫胶漆片,再刷高档清漆,这样刷出的家具更加清纯透亮、柔和可人。但是,这样漂亮的活儿,我还从未尝试过,它的用料高档,技术含量也很高,只靠观察显然不行,更何况像颜料调配等工艺也是无法观察到的,这让我很犯难。正当我一筹莫展之时,有一个名叫周怀民的小伙子,从银川到景泰来找我,想通过我在景泰给他找些油漆活儿干,他不但可以油漆门窗,还会油漆家具,并且很爽快地提出给我百分之三十的好处费。我觉得只揽活儿而不干活儿,就拿人家的百分之三十,这不合适;再者,我正需要油漆家具方面的技术,他的到来,就如雪中送炭,我怎能只让他干呢?我和他商量合伙干活儿:活儿由我招揽,再给他配两位徒弟,干些灰底子、打砂纸之类的活儿,他的吃住都由我安排,报酬他仍拿百分之七十。他感到这个合作对他非常有利,就痛快地答应了。
那一年的清明节过后,天气很快就热起来了,晴朗天多,风沙渐少,我们的油漆活儿就在那时铺展开了。我把揽到手的油漆门窗的活儿,交给朱万德领人去干,自己专门领着小周油漆家具。小周虽然比我要小七八岁,但人家毕竟是油漆家具的匠人,而且活儿干得很不错,我一直尊敬地称他为小周师傅。每到一家干活,我们都严格按照小周师傅的嘱咐,按工序的先后认真去做,从不马虎。当时的流行色是毛栗子色,我们干了几家的活儿后,用户普遍反映很好,油漆家具的市场就这样打开了。由于我们干的活儿确实漂亮,和有些人家花大价钱买来的较为高档的家具比没什么两样,一些细心的消费者就开始计算、比较,觉得自己做家具物美价廉,更划算一些,我们的活儿因此就更多了。
和小周相处合作了一段时间后,外露的技术活儿,我们很快就掌握了,唯独配底色的技术,他是捂得严严实实,不肯让我们学到。他把配底色的几样颜料装在一些旧药瓶中,只有他能辨认得出,我们搞不清楚;而且几样颜料相配的比例,也装在他的肚子里,丝毫不外露。我理解这是技术行当的规矩,也就不明问,只管认真刷好每一件家具,干好每一家的活儿。但是,我的心里始终在留意、琢磨,从没有放弃过学习和掌握这一门必须学到手的技术的努力。
有一天,小周提出他要到银川去买些颜料,我便乘机建议他到兰州去买,一是兰州近,二是小周也没去过兰州,可以乘机逛逛,一举两得。小周很高兴地答应了,我们就乘罗义的便车一同到了兰州。我带小周住在了距兰州化工站附近的人民饭店。第二天,我领着小周到五泉山、白塔山两处的公园游玩了一天,吃住费用全由我承担。第三天,他说要去买颜料,我便把他领到了兰州化工站。我们在化工站转悠了半天,仔细观察、盘问比较,但他并没有买,理由是颜料不全、质量不好。出了化工站,已是中午,我们便吃饭喝酒,商量着饭后再到别处去看看。由于喝了些酒,一到饭店我就很快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发现小周不见了。一会儿,他提着嘟嘟囔囔的颜料包儿进来了,说是看我睡得很香,没敢打搅,就自己出去找着买了些颜料,还是不够全,等第二天再找着买几样吧。我说:“我也睡得差不多了,你睡一会儿吧,我要到西固去看一个朋友。”我一出饭店,就径直去了化工站。我向卖颜料的售货员说:“刚才,我的一位朋友在这儿买了些颜料,他说好像把账算错了,请你拿出发票再复核一下吧。”售货员态度很和蔼地拿出发票核了一遍,说是没有错,可能是他自己算错了。借着这个机会,我把他买的颜料全弄明白了,并照样也买了些。售货员给我包裹好后,我歉意地说:“打扰了,对不起。”出了化工站,我便到天水路停车场找到罗议,让他把我的颜料包给捎回去了。下午6点钟,我赶回了人民饭店,约小周一起出去吃饭。饭后,他便提出要赶回去干活,说是待在兰州没事干了。我们办了退房手续,乘着火车回景泰了。
兰州之行,来去3天,我和小周各怀心事地回到了景泰。之后,我们仍然搭伙干活,我不露声色地认真琢磨各色颜料的配方,并又提出了一个实际的问题:“目前,我们给各家干的活,有一些是新家具,还有一些是能用的旧家具,如何搭配刷漆,以使新旧家具能够协调地共处一室?”小周说:“这只能通过调配油漆去刷,让新旧家具看上去差不多,但效果是不会完全一样的。”小周只是笼统地说了说,但还是不肯说具体。我边学边问边思考,并下定决心,一定要突破这个难关。这时,我心里又有了一些谋算:我把揽到的多家的活儿压着没有开工,只找了些零星的小活儿干了一段时间,这样,有时候我们就处于停工待活儿的状态。适逢夏收时期,地里的庄稼快要开镰了,小周要回家夏收,说是夏收后,要是活多,就写信叫他来一起干。我们公平合理地算清了账,愉快地把他送回了家。临别时,小周不无感慨地说:“朱师傅,你这个人太好,下次来我一定把所有的手艺都传给你们。”
小周走了,他的那些手艺,可以说我已经掌握得八九不离十了,而且,我已经开始琢磨如何突破、如何提高了,这就是研究创新的问题。我认真总结了一下:小周一次性上底色用的颜料深色太多,油出的家具有些老气,全凭多刷清漆来提高光泽,虽然亮度好,但显得不太柔和。我反复调试着,将哈巴粉减少,再加些紫红色,又用酒精将块子金黄溶解后加入虫胶漆片,以达到增色增亮的效果。然后,我再刷三遍清漆,油漆出来的家具效果明显不一样了,整个家具微黑中略透红,并且散发出一种晶莹剔透的金色光泽,柔和协调、庄重典雅、新颖透亮。对我的这一创新,用户纷纷表示欢迎和喜爱,并都好奇地询问:“朱师傅,这叫什么色,这么好看?”我毫不掩饰地说:“这是我研究的成果,是我的专利,名叫‘国际红’。”
任何质变,都来自于量变的积累。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的“国际红”的研究成功,一下子轰动了景泰县城,几乎所有干部家的家具都在等着我去油漆。市场打开了,眼见得要干的活儿太多,我只好将朱万德、朱生渊挑出来,专门配合我去油漆家具。可即使这样,我们还是忙不过来,每天下午四五点钟,我就让刷门窗的徒弟们都停下手中的活儿,来帮着我们打砂纸、刷清漆。这样,不仅能提高我们油漆家具的速度,还能解决徒弟们吃晚饭的问题,我也想让他们学一些油漆家具的精细手艺。说实在的,那时候我们干活都非常辛苦,每件家具,腻子刮上两三遍,再用砂纸、抹布反复打光擦净,然后把底色刷上两三遍,纯胶漆再刷上好多遍,最后再上三遍清漆才算完成。整个过程工序繁多、手工精细,不能有丝毫的马虎或污染。那段时间,因为工期紧张,我们几乎在夜里12点前没有睡过觉。由于我们吃苦耐劳、干活精细,用户们都很感激,从各方面对我们都很关照。
为了攻克旧家具翻新的技术,我曾把自己关在小房子里三天三夜没出过门,一日三餐冷水馒头,困了就倒在地上歇一会儿。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从用抹布擦桌面和擦玻璃的过程中发现,桌面和玻璃被擦过后,总会或轻或重地留下一些痕迹,而这些痕迹有着各式各样的纹路。我琢磨,我们为何不可以在油漆了底色的家具面上,刷上不同颜色的油漆或者水色,人为地造出纹路来以假乱真呢?于是,我大胆实验,首先刷好淡金黄色底子的漆面,待其干后,用水砂纸轻轻打磨,再用羊毛排笔刷上稀释了的别色漆或颜料,然后用棉纱或者胶皮块试着擦出木纹。这么做,木纹可以成形,但效果不好。我又改用颜料调些小色漆刷上去,刚刷上效果很好,但在家具的立面部分就流掉了,平面上也会出现些空气泡的痕迹,破坏了木纹的美观性。多次实验的失败,并没有让我气馁。在一次不经意的洗手过程中,我不小心把手上带色的肥皂水滴在了刚油好的桌面上,我顺手用手指头一抹,发现好长时间不流垂,并且形成了很自然的纹路。我灵机一动,立即把蘸有颜色的刷子在肥皂块儿上搓了搓,然后刷到油漆立面上,果然不流垂了。待到干湿度恰到好处之时,我用羊毛排笔轻轻地扫出了木纹。当然,做这种事儿时,在色道上,必须把底色和面色调配得十分柔和,然后再上一遍清漆,就可以旧充新了。
有人说过:“你得到的知识,无论多少,必须是你自己的,用你自己的心血来滋养,是你自己不受羁绊而努力的结果。”那次试验的成功,让我特别兴奋,我跳起来,头几乎撞到了屋顶。在那个低矮的小房子里,我控制不住自己成功的喜悦,放声狂呼:“我成功了!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啊!”那一刻,我已是泪流满面。
对一个人来说,最大的幸福就是把自己的精神力量和劳动成果奉献给他人。技术创新的成功,不仅为我拓宽了生活的路子,它也为千家万户送上了美与温馨。在接下来的工程里,新家具我们油漆得漂亮,旧家具也被我们翻新得美观协调。我还帮助我的客户们把家具新旧搭配,设计合理的摆放位置,让每个家庭都显得新鲜别致,美观大方。很多客户称赞道:“朱师傅不仅油漆活儿干得好,而且通过家具的摆放设计使我们的家庭环境上了新的档次,真还有些艺术感。你做的这些,我们想都没想到过,真是太感谢你了。”
我们干的活儿,赢得了客户的肯定和欢迎,结算劳动报酬时他们也从不斤斤计较,但我懂得“好小利者必有大不利”的道理,所以捎带着给客户干的零活我们都不要工钱,旧家具翻新也只要一半工钱,就是油漆新家具也是该让处则让,绝不和客户讨价还价。这样,我们干过的活儿和别的匠人相比,基本上就只收了百分之七十的工钱,而凡是我们干过活的客户,大多成了朋友。我给徒弟们说:“做人,品德应该高尚些;处事,应该坦率些;举止,应该礼貌些。”因为我们处事坦率、举止礼貌,所以干活期间,客户从不对我们白眼相看,好多家的柜子也不上锁,就放心地让我们进进出出。我们干活儿时,有的客户还帮我们洗刷、缝补衣服,有的还给我们送一些衣服。在吃的方面,他们都尽量让我们吃饱、吃好。当我们干完活儿要走时,有的客户还会送我们一些烟酒。这样一来,我的结交更广泛了,有的担任领导或者某方面主管的客户,也会把他们单位的一些活儿让我们去干,我的路越走越宽了。
印度大诗人泰戈尔曾说:“和一些与自己意趣相同的人沟通,真可以使人受益不浅。”我的油漆工生活,使我真正结识了一批意趣相同的人,从此,我创业的路子、生活的路子都宽了许多。
王孝泰当时主管县政府大院的修建工作,他给我在创业和生活上提供了很多方便。他在他的办公室为我支起了一张床,还允许我到他们的机关食堂吃饭,这不但解决了我个人生活上的不少困难,而且还让我结识了更多的领导干部和工人,揽活儿更方便了。人熟了,就会有更进一步的感情交流,有些人就常请我到他们家里去吃饭喝酒,而我呢,还要“厚着脸面”顺便打包带一些好吃的、好喝的回家孝敬老人,朋友们一听我有80岁的高堂在家,也都毫不吝啬地打包给我。当时,我买了一辆黑色的本田摩托车,性能特好,那可能是景泰县第一辆私人买的摩托车。白天,我骑着它联系副业找活儿干;晚上,我骑着回家,方便多了。这样,我的父亲常常会吃到热腾腾的包子、饺子之类的美食。老人会边吃边不解地问:“走了30里路,咋还是热的?”我说:“摩托车快,10多分钟就赶来了。”那个年代物质还不丰富,而我在外拼搏,又不能尽孝膝下,用这样的方式来补偿老父亲一辈子光棍拉娃娃所经历的艰难与辛酸,能尽一点孝心是一点,虽然有些难为情,但心里还是踏实的。
有人说:“生活就像一杯浓酒,不经三番五次的提炼,就不会香甜可口。”多年以后,我常常独自寻思:我能闯出今天这片天地确实不易,按理说,当时我做个走家串户的油漆工,虽然普通但已是手艺人了,简单的安居乐业已经是可以达到了。要知道,在那个世事还不十分清明的时候,再谋图进一步的发展,不但艰难,而且有一定的风险。但我一直觉得:任何伟大的事业,几乎都不是一开始就多么辉煌;起点小一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处于起点时,没有一种超越平庸、超越自我的心态。因此,当我的谋生之路小有收获时,我没有止步或是沉湎其中,而是立志:不干则罢,要干,手艺就必须是一流的,最起码在景泰县要当第一把刷子。另一方面,我要通过给千家万户干活这一过程结交一批人,铺平一条路;我要用小手艺做成大市场,用真诚铺出创业路。在生意场多年的打拼中,我常常告诫自己:把钱财看淡点,把人情看重点,让自己刻苦点,对别人包容点。这是我创业的基本理念,它支撑着我,指引着我,也成就了我。
人生一世,总有些片段当时看着无关紧要,而事实上却牵动着大局。我的油漆工生涯,看上去普通平凡,但恰恰就是这个阶段的积累,奠定了我日后继续开拓、继续发展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