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进家,木料就这样顺利地拉运回来了。虽说是两架子车,卸下来摆放在院子里,就像一座木山,太现眼了,太惊人了。不几天,兴泉村上就流传开了,说是朱家兄弟会变戏法,不知不觉就弄来了一座木山。人们议论纷纷,有赞叹的,也有嫉妒不服的。但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们一不做二不休,一心只忙着盖房子,也顾不那些了。
木活儿由三哥包揽,他领来了条山农场木工排的朋友,利用星期天加工。他们每个星期六下午上来干一会儿,第二天再扎扎实实干上一天,赶天黑返回农场。就这样,既不误公,也不误私,两全其美,不亦乐乎!
实际上盖房子最费力的准备工作就是端土坯。我们兄弟3人又找了几个朋友,组织了五六辆架子车,整整拉了两天土,在新地皮上堆出了一座土山。虽说渠里有流水通过,但那时无电,又无潜水泵之类的东西,要用水还只能是人工挑提。又是整整一天,我们几个人从早忙到晚,总算把土全泡上了。到了真正端土坯的那天,场面热闹,人多手多,大家都争着抢着干,还轮不到我们兄弟出力。我们只能做些提茶供水、铲平地皮之类的服务工作,忙得不亦乐乎。那天帮忙的大都是小伙子,有王光恩兄弟俩,有李兴忠、段好军等,还有我的付家表兄弟四五个人,总共不下20人。大家说说笑笑,干得热火朝天,一天之内,就把我们泡的土全端成了土坯。我们平的场地摆不下,又占用了一大块空地,全摆满了。我大约计算了一下,有两万多块,要盖起6间房,那是足够了。端土坯人多力量大,一蹴而就;可是要把土坯再码起来,又是一个不小的工程。码土坯的活儿,我不能再劳驾亲戚朋友了,因为大家都指望着在生产队出工吃饭,耽误了他们出工挣工分,无异于从他们口中夺食。我和妻子深知盖房子的艰辛,但也为自己住新房而自信、自足,所以吃苦受累似乎也是幸福。那一天,我们天不亮就开始干,一直干到学生上课的时间,我去上课,妻子一个人码。这样干了一天,码起来的还不到四分之一。我看妻子也累得够呛,就安慰她说:“明天是星期天,我多出些力,你帮帮我就行”。第二天,我和妻子正忙着码时,我的学生雷孝领着班上二三十人前来帮忙,真是雪中送炭,我顿时热泪盈眶。孩子们一个上午就把多一半的土坯码起来了。都是农村的孩子,又是六年级了,这种活计他们大都干过,轻车熟路,说说笑笑就干起来了。我正筹备让妻子给孩子们做中午饭去,不知是谁鼓捣了一下,他们一溜烟地跑了,叫人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下午,他们按时又来了,又加了些本队下班路过的社员,大家齐心合力,不到天黑就全部码完了。就这样,码土坯的艰巨工作,在热心的乡亲和可爱的同学们的帮助下,总算尽善尽美地做完,我心中的又一块石头落地了,我由衷地感谢帮助我的好心的乡亲们,我更感谢活泼可爱的同学们!
盖房子的准备工作如序进行着,上梁立木的日子选择在农历的三月初六,还有20多天的时间,家里的粮食已经折腾得所剩无几了。在那个年月,要借粮食比登天还难,我得想法子找粮食,不然盖房子的事,就会因缺粮而延误。思来想去,我还得再辛苦一趟上一回抬车岭,弄点木料换点粮食。临行前,我仍然约好大哥,3天后把架子车赶到年家井去接我。
东方欲晓,我乘着月色,乘着那催人的南风,又踏上了前往抬车岭的征程。我单人单车,到年家井时,天才刚亮,我已赶过百十里路,闯进了老党家。老党夫妇惊奇我的骑车速度,更佩服我的胆量和毅力。我吃喝过后,精力又补足了,赶中午就到了抬车岭鲁伦家。鲁伦更为我这惊人的速度赞叹不已。我说明来意,鲁伦摇着头怀疑并担心地说:“找人、借架子车都不是问题,我怕架子车拉木头到年家井,坡陡沟深,太过困难,你根本拉不去。”我向鲁队长说:“我已万事俱备,就只欠这些木头的‘东风’了,就是有天大的困难,我也得把它拉回去。”鲁队长看我执意要干,就出去找了3个小伙子,说好每人每天15元工资,其中一个小张,就是我领到中卫换过米的小伙儿。他们说什么也不要钱,说是只当给我帮忙,这叫人内心觉得过意不去。我们吃饱肚子,两点钟就拉着架子车,直奔麻尼刺沟。虽说只有10里路,但全是坎坷崎岖的山路,快4点钟才赶到。我们和赵爷子招呼过后,每人只喝了一碗水,就动工拆牛棚了。这个陈旧的牛棚,顶上有一层厚厚的土层,我们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土铲完。拆木头比较顺利,平摆在上面的檩条既没有卯榫,也没有钉子,两个人在上面滚动,两个人在下面接应,顺手就装在了架子车上。天黑前,我们已拆装完备。赵爷子又给我们准备了一锅洋芋搅团,没有任何菜,我们就着蒜瓣吃饱了肚子。这简单的山里饭,吃出了山里人的纯朴,吃出了山里人的厚道。饭后,谢了赵爷子一家,我们就出发了。山路本来就不好,再加上天正黑去,而且架子车实在装得有些过重,行走总是不稳当,就那么一点路,我们翻了好几次车。好在木头也不怕摔,抬起来再跑。有一次翻车,把小张的脚踝砸伤了,小张当即动弹不得,只好暂停下来。我仔细察看,估计没伤到骨头,就给他揉搓着按摩了一会儿,勉强可以走了,我们就继续前行。快到抬车岭时,一个车子眼看又要翻了,我急忙去拉,不但没拉住,反而被车上的一个椽尖子捣在了左肋条上,当即像针一样的刺痛。疼痛难忍,我就地蹲下不能动了,连说话、出气都感到痛不可支。他们3个小伙子吓坏了,连忙问我伤着哪儿了。我说:“没事的,快抬起车子走吧。”他们3人抬起了刚翻的车,又拉着跑起来。我咬着牙,忍着钻心的疼痛,一步步地往前挪着,总算挪到了抬车岭的大坡下面。我让他们把木头车停放在大坡下面的一个避风的山窝处,我则躺在车旁的平坦处,疼得已经不能再动了。我说:“麻烦你们,请帮我捡些柴禾,给我点一堆大火,把我湿透的衣服烤一下,把你们的皮袄给我留下,你们赶快回去吧。告诉鲁队长,我今晚就在这里休息了。”3个小伙子给我捡了不少柴禾,火也烧得很旺,他们走后,我就挣扎着起来,烤烤前胸,再烤烤后背,烤得浑身直冒热气。浑身再累、肋部再疼,烤热身子是必需的,否则,那一夜就难度过。到了非常时刻,人求生的欲望和战胜灾难的毅力,是可以超过极限的。我已是两天一夜未合过眼了,不停地运转,我身上的汗水就没有干过。疲惫不堪和难忍的疼痛,反而激起我强烈的求生欲望,我得挣扎着战胜疼痛、战胜疲困、战胜孤寂、战胜畏惧!我得让我的事业成功,决不能因苦难而倒下。这次肋骨之伤,当时没想得太多,可后来拍的X光片显示,左肋骨上长了一个大节巴,这说明当时已是肋骨骨折了。寒夜里,篝火前,我独自一人体会着“火烤前胸暖,风吹后背寒”的滋味,也为革命故事里英雄人物盘肠大战的英雄气概所折服。深沟大山,寒夜孤火,空旷中时而传来三两声怪叫,更增强了那旷野深沟里夜的恐怖。为了壮胆,我只好不断地添柴续火。衣服大体上干了,人也困不可支了,我裹着皮袄,自己不断地鼓气:坚持,再坚持,千万不能在这个危险的夜晚睡着。但我最终还是不自觉地合上了眼,在裹着痛楚的疲倦里进入了梦乡。不知何时,鲁队长领着两个农民兄弟来了。他推醒了我说:“哎呀!朱老师,你也太胆大了,敢在这里睡觉,夜间这里可是常有狼出没的。”我苦中作乐:“本人福大命大,狼来锁口,贼来迷路,一切都可以逢凶化吉的。”鲁队长给我提来了一铝壶茶、两个花馍,我便就着火堆吃喝了起来。还是五谷的作用大,两个花馍、一壶茶水下肚,疼痛竟退却了,我精神也提起来了。空旷的夜,死寂的山沟,可以说是万籁俱寂,唯独我们几个围着篝火,围着生命,好像要去燎原,把光明带出这死寂。鲁队长他们陪着我谈天说地、论人议事,那是不忍丢下我一个人回去,我再三感激他们的厚道为人,而他们也赞不绝口地称赞我的坚韧毅力。他们敬重我慷慨助人的精神,佩服我干练的办事能力,感激我能把他们这帮山里的老实人当朋友,说是为我出多大的力、帮多大的忙都心甘情愿,乐意为之。
那天晚上,我们虽困山沟里、火堆旁,没有杯酒润肠,却仍觉得投机的话儿有千千万,永远说不完。就这样,我们谈到天快亮时,鲁队长才让张大哥替我看着木头车子,把我带回家。我强忍着肋骨的疼痛,让鲁队长拉着我往他家走。到家后,他先安排我吃了些热饭,又去安排把我的木头车弄到年家井。鲁爷见我痛苦的样子,问明原因,就从匣子里拿出一些药说是专治跌打损伤的。我用开水冲服了一些,倒在炕上就又睡着了。天大亮后,鲁爷叫醒我,关切地问道:“怎么样?”我起身试试还真不太疼了,估计是吃了些灵丹。这时,飘着羊肉香味的面条端上来了,我毫不客气地连吃了三四碗,觉得更加精神了。鲁队长从饲养圈里牵来了一头不大的骡子,扎了围脖、拴了枷板和套绳,他是想让骡子在前面拉车,人扶着车辕,这样上坡就容易多了。我这个朋友想得真周到呀!
两个小伙子和我牵着骡子下到了沟底,我们把那几乎已经散了架的木头车重新整理了一下,驾着骡子,就朝着年家井出发了。两辆架子车,后面一辆由一个小伙子掌辕,我在车后推着,前面一辆由那匹骡子拉着。开始的一段路,基本上是下坡,所以是车子催人,我要不停地小跑才能跟上。到了甘城,那个坡太陡,前面的车子在一人一骡的推拉下,上去得仍然很艰难;我们后面的这辆车子,上了一小段,就开始往回退了,我们只好扭转车头,横停在路旁,等前面的车子已上到坡顶后,小伙子牵着骡子回来,把我们这车再拉上去。下坡时,我牵着骡子,两个小伙子各掌一辆车子往下滑。只见车头仰翻着,车尾的木头摩擦着路面。如此这般几上几下,几个大坡就这样被我们扔在了身后。大鱼钩坡与甘城那个坡有得一比,我们也如法炮制。到了山顶,小伙子们放开了嗓子吼了几声,我问这是干什么,他们说下面的路窄,遇车无法躲避,先吼上几声,好让下面的人知道我们要下坡。没听到回应,我就拉着骡子,两个小伙子掌着车开始下滑了。临到沟底,他们放快了速度,我跟不上,就只好骑着骡子追上去。全沟的坡较平,两个小伙子没当回事儿,结果几乎酿成大错。我拉着骡子在后面走,两个小伙子驾着车先后下坡。前面的车子边下边仰头,越下越快,眼看着就要跑飞车了,我急得心都快跳出来了。那小伙子急中生智,猛然扭转车头,车横着翻了个个儿,被一个小山脚挡住了,人也被甩到了路旁的一个小土坡上。我和后面的小伙子赶紧跑过去,先看人摔坏了没有。躺在地上的小伙子笑着说:“不要紧的,这里是土坡,不会伤着的,就是把我吓坏了。”我说:“人没事儿就好,你真是机智果断,应急处理得好,不然后果难料。”我们休息了一会儿,仔细观察了他身体的各部位,没有大碍,就又把车翻过来,整了整木头、紧了紧绳子,重上征程。这一次,我要替摔倒的小伙子拉车,他俩死活不让,说我是重伤,怎能让我拉。有惊无险了一回,小伙子们也就更精心了一些。上了乱圈台子后,路平坦了,两个小伙子可以说是行车如飞,我拉着骡子怎么也无法跟上,就只好骑着骡子追赶。下午4点多钟,我们终于赶到了年家井的沙坑窝铺。
到窝铺后,两个小伙子躺倒就睡了。我过意不去,就请看窝铺的齐爷子到附近帮我买只鸡或者几斤肉,再买几斤酒,我要犒劳一下这两位小兄弟。齐爷子给我倒了茶就去办了。不一会儿,他提着一条子肉进来说:“朱老师,你真有口福,附近还有这点肉,才3斤,要两块钱,面这里多着呢,你们就随便吃吧。”我把大肉收拾好,红烧了一会儿,然后交代:“肉快熟时,再放些山药块,和些揪面片子的面。”我得休息一会儿了。沙坑窝铺里昏暗,外面还太阳高照,里面却已点上了马灯。我又喝了些鲁爷子给的药,便上炕睡了。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叫我吃饭,我实在又累又疼,懒得起来,就推说让他们先吃。忽然,外面齐爷子喊道:“他大哥来了”,我立刻忘掉了疼痛,也没有了疲困,一骨碌翻起身,扑出窑门。大哥赶的毛驴车已经进了沙坑院内,我真想跳起来拥抱大哥,但肋骨疼得实在无法雀跃,就赶紧卸了驴车,扶着大哥走进窑洞。齐爷子说:“这事情巧了,真是天作之合,兄弟俩前后跟着都到了。”我高兴地说:“是神灵保佑着我们,能不巧吗?”两个小伙子也没了乏气,风趣地说:“朱老师,你鸿运齐天哪!”说着,笑着,大家借着灯光,围着饭锅津津有味地吃起来。虽说是窝铺,缺这少那的,但大面片子加红烧肉,那可真算得上是美味佳馐了。饭香,可能人也饿坏了,大家每人都吃了三四碗。饭后稍歇,大哥和两个小伙子就去重新装车了。我肋骨疼得实在动不了,再加上有大哥在,就先歇息了。
那一夜,我睡了一会儿就醒了。肋骨疼痛难耐,思绪也片刻不停,我怎么也睡不着了。我知道,这次拉木料,得益于鲁队长以及帮我拆运木头、拉运木头的小伙子们的帮忙,得益于山里憨厚、诚实、乐于助人的朋友们。我人生创业的步子刚刚迈开,若一旦事业有成,活出个人样儿,虽不敢夸海口“达则兼济天下”,但首先一定要报答我山里的这些朋友们。我的良知提醒催促着我,规划着奋斗的前景。
第二天,天刚放亮,我就走出窑洞观察天气。晓日新晖,一片静谧,没有丝毫刮风的迹象,给人一种祥和的感觉,预示着我们能平安顺利地回家。回窑后,大哥、齐爷子、两个小伙子都已经起来了。我们喝着茶,吃了些大哥带来的馍馍,大哥还把带来的面倒给了齐爷子,并向他表示了谢意。我给两个小伙子每人50元钱,他们死活不要,我便硬塞给了他们。我理解山里的朋友,他们是真诚的帮我,但他们的困难我也是亲眼所见的,就这样让小伙子们白辛苦一场,我的良心是不允许的。
我们把从麻尼刺沟拉来的两架子车木头,全装在了大哥的这一辆架子车上,确实庞大,叫人感到有些不负重载。大哥又把我往架子车上扶,我怕车胎承受不了,大哥说小心行走,难走处慢点,我在侧边帮扶着,不会有事的。大哥赶架子车已经多年了,经验丰富、技术娴熟,这是我所信服的,我就按照大哥的安排,在车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从年家井到兴泉,要100里路还多点儿,驴拉小车,超重负载,只能慢行、稳行,所以,到夜里10点多钟,我们才平安地进了家门。
这一车木头运来,改变了三哥原来的设计方案,也改变了我为盖房而陷入的缺粮困境。原先设计盖6间房,都是土搁梁,现在木料充足了,全又改为顶前房,这样就增加了前墙的檩欠、装板和柱子。后檐椽子改用这次拉来的较大的木椽,原先拉来的40根把儿椽就余了出来,刚好一位正路公社的老乡要买我的把儿椽,我直说,钱多少不卖,要换粮食。正路公社老乡很痛快,就换给了我400斤小麦,盖房的粮食困难就迎刃而解了。
盖新房的条件都已齐备,立木上梁的日子也渐渐临近。但是因为方案的改变,三哥的木活又增加了很多,为保证不延误工期,我又请了本地的两位木匠,搭手联干了几天,才算完工。因是给自己盖房子,又是全新的木料,三哥把关很严,做工很讲究,该圆则圆、该方则方,去皮抛光、条条见线,一方面要显出三哥的木工手艺非同一般,一方面要盖出朱家在兴泉的第一院新房,这可是光宗耀祖兴家立业呢。在那个困难重重的日子里,这是非同凡响、很不容易的壮举。
立木上梁的前一天,三哥确准了地工,取好水平,定桩立线。一切就绪后,亲朋好友很快就砌好了石根基,再由当时兴泉最好的砖瓦工张久录,带着他的徒弟李延勇、李朝基、王光恩等,砌了三层青砖提脚线。这样,一天的时间就完成了地基部分。万丈高楼平地起,基础稳固是根本。
第二天,就是上梁的日子,帮工的人更多,亲戚朋友纷纷送礼。当时,农村盖房子有传统的送礼习俗,一般叫交粮或上梁,大多是端一盘子花馒头。上梁要在吉祥的时刻,由木工师傅口念吉祥如意的话语,把提前包好的中梁架起来,再把准备好的糖、花生、红枣、面豆之类的干香吃物抛撒出去,让帮工、交粮的人们都拾捡着分享一些。这是一种喜庆的活动,这是祝福的仪式,同时也渲染了喜气洋洋、红红火火、大家帮忙、新房盖起的热烈气氛。一大早,鞭炮轰鸣,3条白生生的松木大梁,被6根柱子支撑着高高架起,柱子上贴着红红的对联:“奠基厚土升阳气,立木悬空映祥光”。大梁披着红绸子预示着吉祥,白灿光耀的屋架、红缨飘动的彩绸,煞是壮观气派,这在当时的兴泉,是多年不见的阔气景象。立木稳妥后,得信儿赶来帮工的亲朋好友当时就把土坯墙全砌好了,还为第二天做了很多准备工作。这一天,为了招呼乡亲们的热忱相助,我买了一头猪。早饭是大茶(其实就是肉臊子汤)、大米糁饭,再加馍馍,中午是回锅肉大烩菜和交粮花馍馍。乡亲们干得卖力,吃得满意。在那个年月,这算是上上等的招待了。由于帮工的人多,干泥活的内行里手也都很操心,赶下午5点多钟,大活基本就干完了。房泥上了两遍,内墙全墁完了,外墙墁了两遍。因为土坯不够,只砌了猪圈和厕所,若有土坯,院墙都可以砌完。帮工的人们是不会闲着的,他们争分夺秒地找活干,能干的大活干完后,他们又平整了院子,盘好了炕,清理干净战场。我为乡亲们准备了臊子面的晚饭,大家有说有笑,吃得不亦乐乎,竟有些乡间聚会的意思。我向乡亲们每人都敬了两盅酒,以表示我深深的谢意。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我盖房子的大功就基本完成了。由此,我深深地悟出:如果缺少情感,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将变得暗淡无光。我在困难的环境里,能盖起新房,完全得益于人间的友情,没有这些,我一事无成,我的这段人生也会是黯淡无光的。
大功告成的10多天之后,房子上的泥浆基本干了。我又请来了张久录、李朝基等泥水匠师傅,开始给新房子装饰打扮。他们用青砖包封了房顶的周缘,又给所有房子的内墙和前外墙抹上了光亮的细泥。这样,一院穿靴戴帽(即青砖提脚线和青砖包封)的新房就落成了。当时,农民盖房子还没有上白灰的条件,所以,我到响水去驮了些白土,准备把新房子抹过细泥的墙面再粉刷一下。响水的白土很细腻、很白净,但是刷后有掉粉的缺点。我想起古人用桃胶调颜料的方法,就到大队的桃树上刮了一些桃胶,用开水泡化,然后煮成水浆,过滤了粗渣,掺和到泡好的白土水里,用刷子轻轻地涂抹在墙面上,等快干后,再涂上一遍,干后效果很好,又白亮又牢固,用手摩擦不掉粉,不变色。以往乡亲们也有用白土刷房子的习惯,但都很粗糙,既无桃胶调兑,也不过滤去渣,所以往往效果不佳。我的这一成功试验,为兴泉的乡亲们又开创了一条粉刷房子的新方法。大家求我指教,而我觉得这正是我回报的好机会。每有所得,每有奉献,都是令人非常快意的事,这也正是人生的乐趣之所在。
三哥在辛苦地赶做门窗的内圈子,不几天就可全新地安装齐备,我就可以搬进去,体味这辈子第一次住新房子的感觉了。我站在门前的渠坝上,仔细地察看、欣赏着我奋斗的成果——新房子:穿靴戴帽、崭新的松木、雪白的墙壁,确实是新颖玲珑的杰作,我的心里充满了自豪和欣慰。之前我住的那几间旧房子还是爷爷盖的,父亲一生辛苦,疲于奔命。我们兄弟也没有盖过房子,甚至我们生产队这些年来都从未盖过房子。而今,盖了这样漂亮的房子,我已知足了。看看自己的双手,手心全是老茧,手背粗得不能贴肉,人也又黑又瘦。为盖这几间房子,我自己可以说历尽了千辛万苦;几位兄长都殚精竭虑,全力以赴地出策出力;古浪的朋友、兴泉的乡亲和朋友,都热情重重,多施援手,这些都令我永世铭怀。我盖这房子花的钱不算多,但欠的人情却不少。通过这件事,我更加懂得了“帮人帮己朋友多,与人为善天地宽”的道理,这也是我以后事业渐渐有成的至关重要的因素。
门窗安好了,我们匆匆搬入了新居。父亲住3间大上房,我们俩口住耳房,厨房新亮,灶具照旧。旧院子留给了大哥,大哥硬让我把祖上留下的两格子旧柜子拉上,这就是我唯一的家具了。妻子有一格独头陪嫁柜,是她装衣物和针头线脑的家当,也是我写字学习的台面。我搬出来住后,旧院子大哥一家住了,二哥、三哥仍在外面暂住,都没啥想法。我们兄弟和睦相处,情同手足,不像其他兄弟为家产而打得头破血流,真是可悲可叹。我们朱氏家族能有今天,兄弟团结、互敬互爱、互帮互助这个良好家风也是不可忽略的基础。
新居落成,乔迁大喜,天伦燕尔,其乐融融。为盖房子我请的一个礼拜的假期已到期,我得赶紧把落下的课给孩子们补上。新房的院墙,妻要赶砌,被我拒绝了。妻只好一个人平整院落,修理花园,不停地干些零碎活儿。眼见得我们的第二胎快要生了,我不能再让她干重活。院墙的事推到了第二年,当年的雨水较多,门前的沙坝水蓬长得很茂盛,小猪整天钻进去吃个不停。秋后,父亲把那些成熟了的水蓬全拔下来压成小垒垒,然后再用它围成墙,既可当院墙,又有猪吃的饲料,还可烧火烧炕。我们那里也有人用篱笆墙,我家都用蓬草做围墙,倒也新鲜别致。
1968年的6月27日,我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了。因当年是我的创业之年,所以取名红建,学名生瀚。大儿子命名红宏,学名生浩,是上年2月5日生的,因那正是红红火火的红色年月,也是我最艰苦、最贫困的时节,我期望他能有宏大的志向,能摆脱贫困,故而名之。
二儿子的出生,使妻子又出不了门去挣工分了,我们只好抓了一头母猪,发展家庭副业,盼望着能有所收入,填补家庭生活。父亲年事已高,也不再出勤挣工,他天天领着孙子红宏,悠闲自得地享受天伦之乐。
这个时期,妻子付出的辛苦是常人难以想像的。她每天必须天亮前跑出去拔猪草,且必须在我上学前赶回来,所以拔草时的手忙脚乱和往回赶时的大步流星是可想而知的,而我则在家看着孩子。每次她背回猪草都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我去学校后,她就一边照顾孩子,一边紧张地喂猪、操持家务。每天下午,她都是在我放学前就准备好晚饭,等我一进门她就又去拔草,由我看着老人和孩子们吃晚饭。掌灯时节,她又把一大背篓猪草背了回来,紧接着喂猪、喂孩子,然后自己吃饭。那段日子,她几乎天天如此,真正是为这个家洒尽汗水,无怨无悔。
新屋落成乔迁了,但我却欠了一屁股的外债。当时,我已是5口之家的主人了,生产队的收入还是少得可怜,为了生活,为了温饱,我不得不利用星期天或节假日找一些谋生之道。我曾经骑自行车到180里之遥的抬车岭买过羊,赚点微薄的利润,贴补日子。那个时候,全社会都贫困,羊也很便宜,1只能杀60斤净肉的大羯羊只需30元就能买回来,回来后我按每斤5角钱卖掉肉,羊的成本就回来了,而羊的头蹄下水就是我的辛苦钱,羊皮也可买得10元钱,那就是我的利润了。当然,有时候,也买回来一些豌豆之类的,背到中卫、银川换得一些大米,再把大米换成些包谷面,算下来总是比拿钱直接买粮要划得来。
在这段跑生活的日子里,我还曾认识过一位朋友,名叫王庆堂,他有些文化,很有见识,但他胆小怕事,从不和我在生意上有瓜葛。他为人厚道,每次相见都为我提供吃住方面的方便,也能给我提供一些生意上的线索。在这个深山老林地带,能有这样一位知音相助,也是我的幸运。为了酬谢他对我的热心关照,我曾无偿地为他的老母画过一副寿材。为了一家人的生活,那段日子,想不到的法儿我都想了,吃不下的苦我也都吃了,但是我坚信,那样的日子是不会长久的。
就这样,我算是把家撑起来了。光明的前途还需要努力去开拓,曲折的道路仍需要艰难地去跋涉!
注释:
【1】当地习俗以有一门或一窗为一间房,不论面积大小。有一门和一窗的房间,就是两间大。
【2】用猪血掺水和面擀成的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