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犹如铁砧,愈被敲打,愈能发出火花。
走出校门,步入社会后,我在使劲地迈开双脚、努力地奔向一个个目标的过程中,颇感人生行路之艰难。这正如朱光潜先生所说的:“正路不一定就是一条平平坦坦的直路,难免有些曲折和崎岖险阻,要绕一些弯,甚至难免误入歧途。”那个时期,国家正处于苍黄岁月。继1957年的反“右”派运动以来,国家的政治生活可以说是年无宁日:1958年,刮“共产风”,人民生活水平每况愈下;1959年,反“右”倾;1960年,******;1962年,提出“以阶级斗争为纲”;1964年,大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继而转为“四清”运动;1966年,史无前例的“**********”爆发了,全国大串联,一月风暴、二月革命、文攻武卫、红色海洋,全国山河一片红。年年搞运动,就跟染房染布一样,一会儿青色,一会儿黄色,真是苍黄岁月!到了1970年,又来了个“一打****”运动,在农村,凡是家庭日子过得有点起色的,不论是当教员的、当店员的,还是在诊所、兽医站的,统统都是打击对象——大家都过着“革命”的穷日子,他们为啥过着好日子?逻辑很简单——不“革命”就是反革命。我在还没弄清楚“一打****”打的是什么、反的又是什么的时候,就已被卷入了运动的漩涡,成为被打击的对象。我在前面曾说过,有许多始料不及的事,会像恶狼一样隐藏在我们前进的路上,我们抬头看天的时候,冷不丁就会被扑过来狠狠地咬上几口。我正是被狠狠地咬了几口!
飞来横祸
有人曾说:“人是政治动物,一生要与政治共同生活。”在涉世之初,我还真没弄明白这个道理。回想起来,当初的确有些幼稚,甚至有点“愚昧”,总觉得只要坚守做人本分,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就行了。因此,当我们这些老师整天被圈在会议室里批判“三家村”的时候,学生们却放了羊,我就觉得于心不忍,仍想坚持抓好教学,管好学生,这就被认为是对“无产阶级**********”的不支持,态度有问题,革命不积极。当以莫须有的罪名把一个好端端的校长打成“走资派”的时候,我就想,一个小小的小学校长能怎么走资本主义的路?我没有昧着良心鼓噪呐喊,就被认为是没有紧跟革命形势,对敌斗争不坚决。兴泉小学的几位家庭出身地富的老师,也是学校的教学骨干,却被当作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进行无休止的批斗,我想不通:对这些教师的处理,总该有个组织原则,怎么能由学校革委会随意处理呢?这就被认为是和造反派不能同心闹革命。有人蛊惑无知的小学生,对这些老师进行残酷的打骂和人身侮辱,我却坚持让学生们摆事实、讲道理,只许文斗,不许武斗,这就被认为是同情阶级敌人,反对造反派的革命行动。一个生机勃勃的学校被搞得乌烟瘴气;一个团结战斗的教师队伍,被分划成“左”派、“右”派、造反派、保守派;几十个教师,人人自危,人人恐慌,校园不能平静。1970年春天一开学,借着“一打****”的风力,有人开始悄悄地整理我的所谓“投机倒把”的黑材料。其实,我已意识到自己早就成为造反派领导的眼中钉、绊脚石了,而“一打****”是个千载难逢的打倒我的好机会,我敏锐地觉察到,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
正如爱因斯坦所说:“因为我对权威的轻蔑,所以命运惩罚我。”“一打****”运动中,我所遭遇到的劫难,正是命运对我的惩罚。当时,兴泉小学已进驻贫下中农宣传队,队长是大队贫协主任王福老汉。王老汉年逾花甲,一辈子受苦受累,诚实憨厚,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他进驻学校,啥也不懂,啥也不会说,一切行为都听学校革委会摆布。还有一名复转军人吴大绪,也是宣传队成员,他是有文化有见识的人,也是见过世面懂得道理的人,虽然不愿同流合污,但他也左右不了极“左”的形势。当时的兴泉大队有一个三十多人的小分队,不参加生产劳动,专门搞运动整人,管教批斗“四类分子”,搜集群众中所谓的反动言论。每到夏收、秋收季节,这帮人就在各路口站岗,对劳动回归的社员进行搜身,检查有没有偷拿粮食和蔬菜。有这么一帮打手行凶,可谓是一手遮天的年代,有谁敢出来说句公道话呢?社员们只能在私下里议论:旧社会锁罕堡是恶霸地主作恶,现在的这帮人,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事情还得从头说起。1970年春节过后,由于前一年冬暖,当年又春寒,天天刮风,虽清明已过,地里的小苗却还畏缩在地沟里,有的竟然被沙子埋了。人们还穿着棉衣、毛裤之类的冬衣,丝毫没有暖阳春意。社会上的政治气氛,被“十二级台风”刮得更加紧张,真是虽春犹冬,“高天滚滚寒流急”,“黑云压城城欲摧”。机关单位、各生产队天天晚上开会,在兴泉小分队的监督下,进一步深挖暗藏的阶级敌人,寻找“投机倒把”分子,猛杀深挖社会主义墙角的“五匠”单干之风。这时,农宣队的代表吴大绪同志悄悄地告诉我:“他们在积极地整理你‘投机倒把’的材料,你要有思想准备。”我把跑生活的详细情况给他说了一遍,让他掂量我的罪行有多大。他说:“为生活倒腾了点粮食,也算不了大问题,你还是好好工作,不要有大的负担。”据了解,吴大绪在学校、大队、公社等会议上都为我据理论争,说跑生活不能算犯罪,而且,兴泉大队几乎人人都在跑,只不过我跑得好一点,但并没有耽误过教学工作,用不着上纲上线、量刑定罪。但是,吴大绪毕竟力薄势单、人微言轻。最终,我还是被确定为“有严重投机倒把行为”的打击对象,被停职交代问题。
西方有位政治家说过:“在你有权利有名望的时候,卑鄙的人不敢抬起妒忌的眼睛看你一眼;然而,到了你一落千丈的时候,显示最大的毒辣的就是他们。”我没有权力,但我有领着兴泉的乡亲们背粮的名望,所以遭嫉妒是必然的。公社决定先从我开刀,于是大队在学校教师大会上宣布了公社革委会的决定,我当时就找他质问。我说:“‘投机倒把’应该有个界限,量刑定罪也应该有个标准,像我这样为了糊口,就跟讨饭一样的找点粮食过日子,绝对不属于‘投机倒把’行为。兴泉的情况你最清楚,大家都跑光阴,为啥偏偏给我上纲上线。”他大吼:“这是群众的揭发,又是领导的决定,你还是好好交代问题吧。”这样,我就被关进了学校的一个小房间。记得那是“五一”节刚过,大队组织了一个专案组进驻学校,专门搞我的问题。平时,有两个小分队的队员监视着我的自由,出门上厕所都有他们跟踪,让我整天在小房子里写交代材料,吃饭也要家里人送。当时,我憨厚老实的妻子正挺着个大肚子,怀着我的大女儿,送饭来一见我就浑身发抖,只是呜咽着哭泣,说不出一句话来。我安慰她:“你放心,我没有犯法,只不过是我夫妇俩奋斗着养家糊口,能吃饱肚子,这犯什么法?大不了关我几天,你千万要保重身子,多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些。”就这样,3餐都由家里人送,白天我写交代材料,晚上他们组织社员开大会揭发我的“投机倒把”罪行。搞了一段时间,由于我在材料上把前前后后背粮的细节清楚地写了出来,社员们根本就揭发不出任何违法犯罪的事实,跟随我背了粮的,说的情况都跟我写的一模一样,其他社员也编不出来,只有小分队的人员在那里吼上几声罢了。这样,搞来搞去,也搞不出啥名堂,根据揭发和我交代的情况,给我上纲上线也不大合适;再加上他们主要是在学校搞,有正义感的老师还同情我、支持我,暗暗地给我送烟、鼓劲,天真无邪的学生们也总围在我的小房子门口不愿意离开,有时还偷偷地给我送些馍馍之类的东西,专案组的人觉得在学校继续搞也不合适,就把我转移到大队部关押起来。
关在大队部以后,他们进一步给我施加压力,让我深挖细找,从灵魂深处交代问题。他们采取大兵团作战,几十名小分队队员一齐上阵,对我进行批斗围攻,让我老实交代问题。他们所谓的批斗,就是用低俗野蛮的粗言秽语谩骂,而对问题的表象和实质,他们根本不具有分析能力。我只能无言以对,别无他策。在小分队的围攻一无所获后,领导就亲自出面训我:“你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顽固不化,为啥不向贫下中农老实交代问题?”我只能说:“我说真话你们听不进去,假话我又不会说,只好不说。”他们见我交代的内容就是那些背粮的细节,又采取车轮战术,分成小组,轮流批斗,不让我休息。我实在站不住了,只好蹲在地上,他们就硬拉我起来,有一次竟把我的帽扇子也揪掉了,有人要给我换帽子,我坚决不换,他们要施硬,我就大吼着要和他们拼命。在大队部搞了几天,仍没什么突破,就又在院子的一边墙上,写了一个大幅标语,中间留出一个小框框,让我成天站在那个小框框的位置,深刻地反省问题,小分队队员则睡在我旁边的房子里监视着我,不许蹲,不许离开。那些小分队的队员们睡足了,就出来大吼上一阵。就这样,不论烈日炎炎,还是风吹沙打,我都只能站着不动,老老实实地接受批斗。附近善良的乡亲们不忍心看着我遭罪,就向他们哀求:“朱万祥是个好小伙子,我们看着他长大,能坏到哪里去,就放他一马吧!”但是,善良的乡亲们,遭到的仍是挨骂的下场。
当我身陷绝境时,我的信念为我搭起了一座小桥;而要走过小桥,帮助和扶持难能可贵。
在大队部的隔壁,住着一户姓马的人家,马家五婶是个聪明精干的老人家,她把批斗我的情况全看在了眼里。她觉得大家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也都是她看着长大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就是她当时的想法。她邀请我们到她家去吃饭,想通过吃饭拉家常化解矛盾,息事宁人。那个管事的考虑再三,觉得也不能不给马五婶面子,就把小分队的队员打发回家去吃饭,说他要单独和我谈话。就这样,我们到了马五婶家。五婶准备的是腊肉臊子面片和一碟咸韭菜,一看见饭菜我就觉得香气扑鼻,涎水欲滴,毫不客气地一连吃了3碗。3碗过后,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就想放碗,可是五婶硬是给我又添了一碗。盛情难却,我又呼啦啦地吃了下去。大家吃得很高兴,不断地赞扬五婶的饭做得香,好吃。五婶就在我们吃饭的同时,婉转地劝他说:“你们都很年轻,乡里乡亲的,不要把冤仇结得太深了。你懂政策,该应付就应付着过。朱万祥又不是历史不清,就背了点粮,能算什么严重问题,鸟都为寻食而亡呢,更何况人哪能等着饿死?”他说:“群众吵得凶,上面追得紧,我也很为难。”我那时已是阶下囚,能说什么呢?我只是从内心里由衷地感激马五婶,她虽是妇道人家,却如此明理,如此善解人意,真是难能可贵!我想起王尔德的一句话:“当世人都疏远了我,而仍在我身边的人,就是我真正的朋友。”在那种政治气候下,为我请客说话,是要冒风险的,但是,五婶很坦然地做了、说了。由此,我非常敬重马五婶,她老人家的懿德贤惠和善解人意的美好品格,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她老人家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永远是高大的、完美的,让我崇敬不已。无巧不成书,我的孩子们长大后,大儿子红宏竟与她老人家的孙女马红琴热恋了。我得知喜讯后,欣喜万分。我想,在老太太的教养下,她的孙女肯定是错不了的。实际上,那时候我在景泰县经过个人奋斗,已经混得小有名气,有好几个有城镇户口当干部的千金小姐,想给我当儿媳,我都没有答应。儿子选择了红琴,我更乐意接受那个家庭培养出来的红琴为儿媳。就这样,一桩美满的婚姻珠联璧合了。这么多年下来,马红琴确实不愧是马五婶教养出的好孙女,更是我理想的好儿媳。
马五婶的行动给我增添了不少信心,减轻了我的思想压力和精神负担,也使他们改变了对我的斗争方式,不再对我采取大兵团作战和车轮战术,而是把我转移到大队菜园子里的一间房子里,由两个小分队队员看守着,让我继续思考问题,认真写交代材料,但不许睡觉(这也许是下面小分队的意思)。我已被关了几十天,材料也写过无数遍了,还有什么可写的呢?古人说:“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我静坐着,苦思我错在哪里,过在何处,为什么会遭此囹圄之苦?我常常面对着门外的一片菜地发呆:在一片白菜地边,有一块油菜地,金黄色的油菜花开得正旺,一对对五颜六色的蝴蝶飞舞相逐,采花戏闹;成群结队的蜜蜂嗡嗡鸣响,忙忙碌碌地采吸花蜜。这时,我触景生情,生出许多感伤:小蜜蜂都知道争分夺秒地采花酿蜜,为人类造福,而我这个万物之灵的堂堂七尺汉子,却天天被关押在小房子里蒙受不白之冤,虚度年华,真是可悲可叹!我是有冤无处伸,有苦无处诉,有力无处使啊,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由于他们关押我的地方不断转换,害得给我送饭的三嫂子也常费周折,才能找到我(那时我的妻子已临产行动不便了)。我实在不忍心再拖累兄嫂了,就说:“以后再别给我送饭了。”好心的嫂子就给我宽心:“不送咋能行,家里的大人、孩子们还等着你呢,你可不能作践自己。你又没犯什么大法,就安心先呆几天,太阳总有出来的时候。”我从心里感激我的兄嫂们,手足的温暖、亲人的关怀,承蒙着他们的抚爱,让我在人生的低谷里滋生出了经受生活考验的力量。
我被关在大队菜园子里后,遇上了两个难得的好人,一个是吴守强,一个是李有玉,他俩负责看管我。平时,他们陪我谈心聊天,和蔼可亲、有礼有情。吴守强让我大胆睡觉,他在外边望风放哨。他给我定了个暗号,若有领导来他就唱歌,我就赶快起来写材料;逮着风平浪静的小空隙,我就安然休息。在这期间,吴大绪来看过我两次,每次来都是冒着风险的。他会偷偷地给我带上几包香烟,更重要的是把外面的消息告诉我,让我宽心。他说:“你的问题就是背粮那点事,群众揭发不出任何新问题,看风向不打算再搞了,你就等处理结果吧,不要胡思乱想。”过了几天,又有人给我送来好消息:县委办公室主任沈熙林来喜泉公社调研工作时,听到我的事情后,不客气地给公社领导说:“背点粮犯什么法?朱万祥我清楚,就是个热皮胎人,谁有事他都想帮忙,帮人带人背点粮有什么错,更何况这是兴泉的普遍问题,何必要大动干戈呢?”得知此信,我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内心里不由得呼唤:我敬爱的老师,你拯救了我!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来审问过我、批斗过我,我只是默默地等待处理的那一天。达尔文曾说:“谈到名声、荣誉、快乐、财富这些东西,如果同友谊相比,它们全都是尘土。”在菜园子里被关押的几十天里,我深深地感悟到了这一点。
有一天,风吹尘扬、晴日难辨,突然来了两个彪形大汉,给我住的菜园小房里又送来了一个批斗对象。吴守强当即就说:“这么个巴掌大的小房子,我们3个就够挤的了,又送来一个往哪住?”押送者之一是小分队队长,他气势汹汹地说:“他是来挨批斗的,不是来睡大觉的,就让他在地上站着交代问题,不许上炕。”我们这才仔细打量来人。送来的人是马如龙,他一边的脸已被打肿了,眼睛也肿成了一条缝,几乎就睁不开,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土,靠在墙边不停地打哆嗦,随时有支撑不住而跌倒的危险。小队长给吴、李二人交代:“这个地主分子不服从改造,想反攻倒算,你们要严加看管,晚上我再派人来批斗他。”说完就扬长而去。
我看马如龙实在是可怜,就用笤帚把他浑身上下的泥土扫了一下,又给地上放了些干草,经吴、李二人同意后,让他坐在草上休息。那时,我看着马如龙,大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情,便扶着他慢慢坐定。他的腿脚因伤已经僵硬,很难往下坐,便顺着墙跌倒在地。我又赶忙舀了一碗水让他喝上,才问他为啥被打成这个样子。他说这几天生病了,干完一天的活儿就爬不起来了。昨天晚上要“四类分子”去扫戏楼的院子,他没有去,所以今天一大早,就被叫到大队部进行批斗,说他不服管教,企图变天。就这样,他被批斗了一天。马如龙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又饱受饥饿的折磨,再加上经常挨批斗,已经是骨瘦如柴了。他说着说着就已是泣不成声。说:“唉,像我这样的人也实在没啥活头了。”看着他的惨状,我的心里也着实有些酸楚。正在此时,家里人给我送来了饭,我急忙先给他盛了一碗面条。他再三推辞不肯吃,我说:“同是落难人,何必分彼此,先吃了再说吧。”他说:“从昨晚到今天此时,我水米未打过牙,谢谢你的同情和关照。”饭后,他才给我说了一些他的身世情况:虽说他出身地主家庭,但在旧社会他还是个孩子、学生,根本就不存在剥削人、压迫人的事实。他是具有进步思想的新青年,也曾憎恨过封建落后的旧社会。土改时,他积极支持政府分他家的田地和财产,也曾抱有一腔热情想积极投身革命,并希望让新中国富强起来,让人民过上好日子。可是,主观的努力并没有得到客观的允许,他没有得到效力的机会,后来还被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这压得他多年喘不过气来。1956年,他积极响应政府号召,由小芦塘迁移到兴泉村,盼望着生活境遇随环境的改变能好一些,谁料想这里比小芦塘还糟,每次大小运动一来,他都是被打倒的活靶子,不管他平时多么规矩地改造和辛勤劳动,也不管有无过错,总是改变不了被整、被斗的命运。这样的命运何时才是个尽头呢?他感到实在是无法活下去了。老马是个有知识、有文化的刚直人,说的话也都是实情实况。在那个年代,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在找不到新的批斗对象时,他们这些地富反坏右就得经常当靶子被打、被批、被斗。听了他的诉说,我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安慰他,只能说:“老马,好死不如赖活着。运动、运动,就是运着动的,有动就有静,运动总是会过去的。咱们要多想想家庭和孩子,要想到咱们的家庭义务和责任,要给孩子们长精神呢,还是挣扎着活着吧。”那天晚上,王队长一帮人再未来批斗他。看着夜已深了,我们就把老马扶在小炕上,我们仨挤一挤,让老马和衣躺在边上。
农历四月下旬的夜晚,外边已不太冷,我挤在小炕上,丝毫没有睡意,倒是心情沉重,思绪翻滚,遂起身披衣走了出来。夜深人静,菜园子里空旷寂寥,偶尔有几声蛙叫,划破长空。我抬头望去,天高云淡,繁星闪闪,不由得心潮起伏、思绪万千。我那年迈的父亲现在肯定没能入睡,还在手持旱烟袋,蹲在炕沿上,叭嗒叭嗒地抽烟,为心爱的儿子而苦思;正在坐月子的妻子,也正在为心疼丈夫而哭泣;刚出世的孩子在为吃奶而哭闹。听三嫂说,妻子为我生了个女儿,长得特心疼,特惹人爱。大眼睛、能鼻子、小嘴巴,白皮细肉,人见人爱,人见人疼。刚生下时,老父亲由于心情不好,说是要把她扔在炕角里不喂奶了。我的3个哥哥不干,说是一定要把小姑娘喂好,不管我的问题有多严重,还有3个爸爸,还怕养活不了3个娃娃。我听了三嫂的诉说,心里很不好受:我有什么罪责,害得家里人为我担心、受气,我欠哥哥们的太多了。想起我自幼丧母,老父亲光棍拉娃娃,吃尽了人间的苦头;兄弟们相依为命,团结奋斗供我念书;我个人也勤奋读书,虽未如愿上大学,但也是堂堂高中毕业,算是学业有成,当了小学教员,也算有了用武之地。我这个小学教员虽谈不上教育救国,但也是一腔热忱,想为乡亲们的孩子出点力,做些贡献,让他们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同时,我也打算不断努力,活出个人样来。但是事与愿违,残酷的现实与我的命运作梗,年年没粮吃,逼得我四处奔波,也使嫉妒的眼神盯上了我,把我打入了“投机倒把”的行列,遭此不白之冤。今天,我被关在这里,家不能回,亲人不能见,更不知往后的境遇如何。想到这些,实在揪心难受。仰望着这万籁俱寂的夜空,我仿佛觉得长夜漫漫无尽头。我心中愤愤不平,欲哭无泪,只有把满腔的怨恨强压心头。这时,我想起了鲁迅的一首小诗,正契合了我心中的愁思:
谋生无奈日奔波,有弟偏教各离别;
最是令人凄绝处,孤檠长夜雨来时。
我的父亲、兄弟、妻子、儿女都近在咫尺,却难得相见相诉,不是死别而是生离,叫人怎么能不痛心呢?偌大个菜园,拥挤的小屋,孤檠难明,长夜难熬,何时才是出头之日呢?我期盼着光明!
丰子恺先生曾说:“人间的事,只要生机不灭,即使重遭天灾人祸,暂被阻抑,终有抬头的日子。”看来,老先生是说对了。在我被关押满40天的那天早晨,一名小分队队员把我从大队菜园带到大队部。一路上我都在揣摸,是大祸又临头呢,还是我命运的转机到了,心神不宁、忐忑不安。当双脚跨进大队办公室时,我发现里面还有两个陌生的人,从他们的衣着上看不是公安局的,我急骤的心跳始得舒缓。首先,他们郑重其事地向我宣布了对我的问题的处理结果:由于我以往在教学中表现不错,这次运动中交代问题又老实,大队革委会决定从宽处理,不追究刑事责任。但是,“投机倒把”的行为是事实,税收一定要补交补罚。紧接着,税务局的陈所长和魏所长把交税、补税的情况向我做了说明。陈所长根据我在交代材料上写的跑生活的细节,把用砂锅、衣服、红枣、椽子等换来的米和小麦,折合成销售价,还把帮别人出售的茶叶和购买的二毛子皮等等都算了钱,并算出从中得到的利润等等,一共累计发生的销售金额是3000多元,按10%的税率补交360元,另加两倍的罚款,共计1080元,限我3日内交清,不然,自宣布之日起,按天计算滞纳金;若拒不交款,将转由检察院起诉。听了税官的清算和宣布,我简直傻了。事情怎么会这样呢?我极力辩解:“我为糊口而倒卖的东西一共价值不足1000元,怎么到你们的算盘上就增值为3000多元了。我无法拿出那么多钱。”我的辩解被看成了对他们的顶撞,他们勃然大怒,税官向我进一步讲了抗税的利害关系,觉得我不知好歹,就派人赶快去叫我的几位哥哥。这期间,大队的人员都出去了,陈所长便悄悄地告诉我:“你的材料我们详细看了,没有啥大问题。可是,大队和公社领导一再交代,政治上你出身好,工作上你也干得不错,无法搞臭你,但经济上一定要重罚你,把你搞臭,不然这次运动就白搞了。我们算了这1000多元,他们还不依不饶,嫌我们罚得太轻了。我们也实在无法再重罚,就只能这样了。”我见他俩对我说这样交底的话,觉得他们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好人,就说:“兴泉的乡亲们普遍背粮,群众生活你们是清楚的,我只不过跑得好一点,吃饱了肚子,这与投机倒把、牟取暴利是两码事,现在整出1000多元,我就是倾家荡产也交不上。”两位税官也很为难,表示他们只有执行决定,不敢和政治运动的伟大成果相抵触。在隔壁的房间里,他们已经向我的两位哥哥传达了处理意见,并假惺惺地卖好说:“经过我们的再三努力,公社才同意了对你们四弟不做刑事处理,只做补税、罚款的处理意见。唉,折财消灾,人好就是福嘛,你们看行吗?”两位老实的哥哥还千感谢、万感谢他们的帮忙相助,表示只要人好,钱一定想办法交。实际上,要我拿出1000多元的罚款谈何容易,我的家庭状况我在前面已交代过,刚刚创造出的一个新家,本来就穷得一无所有,再加上年年的天灾人祸,我虽然拼命奔波倒腾,也只能糊口而已。虽然豁出性命奋斗了几间土房,里面仍然空空如也,而且还欠别人不少的债务,如今要让我拿出1000多元的罚款,怎么凑得起来呢?3位哥哥为筹钱聚在了一起,芮家妹妹、妹夫也从几十里外奔来为我凑钱了。大哥卖掉了心爱的骟驴,二哥把刚买来的一辆新飞鸽自行车卖了,三哥从他的木工朋友处借了百十来元,芮家妹妹和妹夫,卖了自己刚做好还尚未穿过的两件二毛皮衣,这是他们结婚时做的心爱之物,为了救我,只能拆了面子,卖掉了。在那个年月,谁家日子过得都紧紧巴巴,哪有存款?我们兄妹齐心,卖掉心爱之物,也才凑了800来元,还有200多元从何而来?我前面说了,友情是力量,吴大绪夫妇听到情况后,当即送来了他仅有的转业费150元,我的心立刻就温暖了不少。剩下的钱实在无法凑了,我就下决心卖掉了刚刚盖起来的两间耳房子,也卖掉了妻子的一格子嫁妆柜和古浪朋友送给我的一条毛毡,还有我的一辆旧自行车,总算凑够了要我命的1080元钱,我才被放回家。
罗素曾说:“对于一个有充分能力的人来说,痛苦也许是一种极有价值的刺激。”“一打****”给我带来了痛苦,那痛苦折磨了我几十天,而税务罚款又使我在经济上遭到了重创,让我再一次陷入手足无措的痛苦之中,但是痛苦总是伴随着希望而存在的,所以说是痛苦带来了生的希望。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老父亲的眉头却舒展了,整天泪流满面的妻子见到我后,又是高兴,又是泪流不止,真是悲喜交加!两个不懂事的儿子抱着我的双腿,不住声地追问:“爸爸到哪里去了?”我无言以对,更无法面对,气往肚子里压,泪往心中流,我只有沉默,我也只能沉默!
晚上,兄弟姐妹们都来了,他们来探视我、安慰我、鼓励我。知书明礼的大表兄付元安的一番话使我终生难忘:“小兄弟,人生的道路是坎坷的、曲折的,活人也是几时几节儿地活,要有胜不骄、败不馁的气派,折了财、消了灾,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有人在,就会有一切。”兄长们也都纷纷安慰加鼓励,声称继续团结奋斗,不愁日子过不去。振作起来,咱们该干啥还干啥!
我被解放回家后,一晃两个月就过去了,我的两间耳房的买主毛老汉来通知要拆房子。我向老汉苦苦求情,“先别拆了,我正在积极筹备你的140元房款,就当您老汉的大恩大德帮我忙了。”老汉很不乐意,说要向大队汇报了再说。第二天他又来了,说是大队不同意,谁也不能改变。我只好答应,但告诉他在时间上必须要出了这个月,因为妻子还在坐月子,经不得响动。晚上,我们兄弟几个又聚在一起,三哥提出:“他一边拆,咱一边盖,决不能让他拆得破烂不堪、豁豁獠牙的,咱要争这一口气。”大家意见一致,开始分头准备。大哥想法买来1根梁担,二哥想法买来4根檩子,我则想法去买椽子,三哥负责做好门窗,并挖些猫儿刺当蓬头。分工后,大家积极投入了行动。我听说白银有杂木椽子,就决定先去白银。在白银我找到了徐美文,他是我高中同学孙淑霞的丈夫,在白银煤炭公司工作,我们以前见过几次面。他听说我要买木料盖房子,就主动说,他们单位刚刚运来几火车皮木柴,里边有些盖房子可用的料,每公斤才1角2分钱,便宜着呢,要我去挑拣一些。到那里一看,诺大个柴堆,有不少盖房子可用得上的料,特别是椽子和檩条很多。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为了方便行事,我让老徐约他们的看管人员,中午我们一块儿聚了一餐。那个年代,吃喝都很简单,4个人吃了一顿包子,喝了几瓶啤酒,一共花了20元钱,大家就酒足饭饱、开心乐呵。当时,我没带多少钱,就去找朋友老倪。老倪二话没说,借给了我200元。下午,老徐和他的两个朋友帮我一起挑拣木料,我们一共挑了50根椽子,4根檩子和1根梁担子。那根梁担子又直又漂亮,就是有点空心,我买上准备做个备用,万一大哥买到更好的,就不用它了。过秤一秤,才500多公斤,交了钱,我们把挑好的木料码整齐,又去找老倪还了剩下的140元,赶晚上就乘火车回家了。
约定的拆房时间快到了,我们盖房子的准备工作也一切就绪了。我去通知毛老汉,让他在当天晚上一点钟开拆。拆的时候怕伤着墙壁,我们兄弟几人,又找了几位朋友,一起帮他拆房子。一个多小时就拆完了,我们马上紧张地复盖,想要争取在天亮前一切复原,不能留下拆的痕迹。第二天吃早饭时,一切复原了,帮忙的朋友们也走了。当天下午,给房顶上了二泥,封包如旧,一切又恢复完好。过路的人一看,都说朱家兄弟会变戏法,神不觉,鬼不知,两间新房又落成了。厉害啊,不服不由人啊!
陶渊明在做了83天彭泽令后,不为五斗米而折腰,回归田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过起了悠然自得的田园生活,并写出了《归去来辞》,总结自己的人生感悟,为那些迷途于仕途又苦于坚守的知识分子树立了生命的模范。“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寔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遭了这次劫难之后,我也“痛定思痛”,认真进行了反思。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无时无刻不处在错综复杂的矛盾之中,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态度和目的,各人有各人的品行和做法,从而形成各式各样异彩纷呈的不同人生。某些人为达到拥有权钱的目的,可以玩弄权术、投机钻营,昧着良心不择手段地施淫逞威,以满足他们的欲望;而我自进入学校后,少年气盛、耿直认真,既无害人之心,也无防人之虑,不愿趋炎附势、随波逐流,更不愿与搞阴谋的人同流合污,常以“君子坦荡荡”来要求自己,这样就走向了阴谋家们的对立面,成为被排挤、打击的对象。同时,不忍心看着我的父老乡亲们受苦挨饿,背粮、换粮中稍有所得,我就赶快好心地把经验传授给大家,让大家都能有吃饱肚子的日子过,殊不知这样我已是授人以柄了。平素我想穿得精神点,还买了辆旧自行车,与几个谈得来的朋友还隔三差五地聚会吃喝欢乐一下,这在外人看来,不免张扬。最不应该的是,我竟盖了几间新房子,这在当时太显眼、也太刺眼了。人怕出名猪怕壮,枪打出头鸟,我事实上是自己为运动树起了射击的靶子。而在那个政治运动如火如荼,法治、道德几乎丧失的年代,好人遭殃不足为奇,我被搞垮也就在所难免了。“往者不谏,来者可追”。通过反思,我真是“觉今是而昨非”,但是,我却不能像陶渊明那样断然还乡,悠然自得地隐居起来。我没有处在那样的社会环境之中,更何况,我的七旬老父要颐养天年,3个儿女要长大成人,我没有选择去过田园生活的自由。眼前的道路“漫漫”而“修远”,我仍将“上下而求索”。我在家里“静坐常思己过”,不怨恨在运动中整过我的任何人,那是历史的作品、时代的产物。好心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地来探望我、安慰我,幼时的老同学要给我送来些粮食,让我补贴过日子;有的朋友也想或30或50地资助我,让我重新振作起来,我都一一谢绝了。我当时的日子还能将就着过,不能再连累大家了。也有人替我谋划往后的出路,这也是我重点思考的问题。学校再没有叫我去上班,我也不打算再去那里了,但是,我也绝不愿意和老人妇女一块儿,跟着牲口屁股,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去混工分,我要走自己想走的路!
科学家富兰克林曾说:“如果一个人将钱袋倒进他的脑袋里,就没有人能将它偷走。知识的投资常有最好的利润。”我要选择知识投资的道路,使自己学以致用,通过不断地学、不断地用,成为具有丰富知识和技术的人。
经过几十天的关押批斗写材料,又经过两个多月的闭门苦思,我决定到为民造福的景电水利工程里去锻炼一下,走出我人生的新路。当时,景电工程的大会战正搞得红红火火,那里需要年轻人,需要有知识、有技术的人。兴泉大队拥有全县最大的民兵连,号称200人大军,实际上常年坚守和战斗的人充其量只有180左右。民兵被大队统一安排在景电工程的工地上,劳动报酬是每人每天记10分工,国家每人每月补助16元生活费。我打听清楚后,就想到那里暂度一段时光,待有机会,再谋新路。经生产队同意后,我就打起行李,乘生产队的马车,到景电工程兴泉连的施工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