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年前,我和你父亲还在杜将军手下打仗,那时候在北方杀蛮子,我负责运送粮草,听着前边的战事心惊胆战。蛮子的坐骑不像咱们的马,他们是高两米半的一种长毛巨兽,似象非象,似牛非牛,獠牙一对,极度凶恶暴躁,经过蛮人驯化可拉动投石器,砸在城墙上就是一个缺口。另外北方极寒之地有很多异兽,筋骨强健,蛮子用这种兽筋兽骨做出来的弓箭射穿人体力度不减,装备,坐骑,体质,我们都差了蛮子很多,基本都是用命在填,而且我们本土人不适宜北方恶劣的气候,然而为了能抵抗蛮人的弓箭,一部分士兵要穿上厚厚的一层铁甲,作为前排,这种铁甲在冬天会一直向身体里反寒气,这种折磨好似光着身子在雪地躺着般刺骨。打到后来,城墙被摧毁的不成样子,简直形同虚设,不过早上蛮子推进了飞白城,晚上就被砍出去了。其他的城池状况也大同小异,北方七城当时被称为地狱在人间的七层行刑场。”
“为什么蛮人不能和我们和平相处呢?”迟棠疑惑的说道。
白明山沉默了很久,说道:“从前有个猴群,里面有个思维特别发达的猴子有了一个想法,为什么我们不如人类聪明,为什么我们活得没有人类长,于是这群猴子开始大肆捕捉人类,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用他们的内脏研究药用价值,你觉得人类会和这群猴子和平相处吗?”
“可恶!无视天理伦法,这群蛮子真是死不足惜。”迟棠狠狠的说道。
白明山悲伤的看着迟棠,轻轻说:“不,妄图长生的帝王才是猴子。当时的皇上听信谣言,偷食人心,偷饮人血,北方蛮人身体强健、抗寒耐热,正是皇上心仪的绝佳材料,所以二十三年前打的不是战争,是种族的命运,你愿意你的子子孙孙成为肉人吗?只是蛮人千不该万不该大肆屠戮百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食百姓肉喝百姓血,终究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
迟棠只觉得心中悲戚,隐隐觉得当时扛旗爷爷和自己说过的话里仿佛包含过这件事,作为一名三十多年的老兵,他必然经历过这场惨绝人寰的种族战役,而作为曾经与蛮人直面搏杀的幸存者,他的内心独白只是简单地几个字:“所以说,怨不得。”当时迟棠不明所以,以为其独指寇王,现在回想,只是一个经历过悲惨人生的老人对于战争无奈的总结,有战争便是如此,蛮人是这样,寇王也是这样。千千万万的生死手足,千千万万的家庭,蛮人的还有我们的,就这样破灭在上位人的分歧中,没有泛起一丝浪花就破碎掉了,白明山作为一个战争的知情人和幸存者,他向后辈讲述了一个清晰正确的历史,甚至有很多士兵,不知道为什么而战,就淹没在了人间的七层行刑场里,他们或许没有后辈,或许后辈不知道他们的长辈战死在这样的一个战争中,而为自己孤儿的身份感到命运的不公,或许有的后辈听着一段被扭曲的历史,诸如:“天启二百二十年,北方异族邪恶残忍,好饮人血,生啖人肉,吾皇英明神武,救苍生于北七关,定乾坤于须臾,奉天道而诛邪,终黄天有知,神佛不负,异族屠戮殆尽,适时,正道的光,撒在了大地上...”
迟棠忽然觉得战争就像曾经一场梦中的洪水,梦里的洪水安静而缄默,巨浪裹拾这路途上所有的东西,甚至包括声音,迟棠面对着眼前的巨浪心思平静而绝望,一动不动,他动不了,也不想动,终于他也进入了洪水成为了洪水的一部分,所有声音袭来,他听到了,听到了同样溺亡人的呼救声,房屋倒塌的破碎声,哀求声,叫骂声,众生苦,纷纷乱声不绝于耳。他知道,这就是洪水,虽然这是梦。如今,不知道是梦进入现实,降临到自己的父亲身上,还是父亲出现在了自己那场洪水的梦里。他,依旧动弹不得。他不懂文韬武略,甚至连九品都算不上。如果没有偷听到白明山救下李三元儿子这件事,很有可能重伤的白明山只和迟玥打声招呼,自己也无从得知这些事情,而命运的走向就是毫不知情的他和姑姑到临富久居,默默关注着西南的战事,卑微的祈求苍天助父亲一臂之力。最终,得到消息,父亲战死,自己大恸,或者,寇王被平,父亲得胜,父子相聚,皆大欢喜。
然而这真的都不是迟棠想要的,迟棠的眼神轻轻扫过门口,轻声说:“三叔,我想帮帮我父亲。”
白明山轻轻按住迟棠的肩膀,叹道:“你父亲可是迟君集,三品武者,在西南和寇无弑分庭抗礼,相互制衡的猛男。你,帮不上,和你姑姑乖乖去临富吧,二哥的安排不会错的。”
迟棠声音颤抖:“我不信,父亲有把握的话必然不可能送我远离西南,那个叔叔不会特意到父亲那里商量对策,你也不会劝我回临富,三叔,你会帮我父亲吗?”
白明山面露挣扎:“孩子,不是我不帮,而是帮不了,我现在的身份是西南叛军,具体原因你也无需得知,这个你父亲也知道。我们还有自己的目标需要完成,我和二哥绝对是生死之交,我愿意为他死,可是有的事情不是一条两条烂命就能解决的。我希望你也能够明白这个道理。同样是死,我可以冒着被杀死的风险去救李三元的儿子,但是我没法像李三元一样蹦高去反对寇王。哎,太复杂了。”
迟棠咬牙说道:“那我也要加入你们,三叔。”
白明山大惊,呵斥道:“放肆!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迟棠猛地跪下,抽泣道:“白叔!我求你了,如果我是个什么不知道的孩子,我知道谁都不会怪我,如果我是个知道真相的孩子,你们也不会怪我,可我自己会怪罪自己,倘若父亲真的遭遇不测,我余生难安。路上我一直躲避去思考这件事,但我知道躲避无法解决事情,也是你用行动告诉我,当面临危险时,手里能够反抗的筹码永远不是能突如其来得来的。我从未习武,所以面对您的搏杀生还几率为零,我不想我父亲也默默地守着这个零成的概率向着寇王冲锋,我愿意成为他手里孱弱的一条毛巾,一个木盆,不求真的能够逆转结局,只求替他挡下一枚匕首,白叔!白叔,是我错了,我刚才的确欠缺考虑,可是我不能去临富,我想和您走,我想习武。”
白明山怔怔的望着眼前的一幕有些出神,看着地上长跪的少年仿佛看到了当年二哥年轻时倔强的身影,至今为止那些话还刻在他的脑子里。
“我,迟君集,生于天地间,无愧于心,为忠孝两全,可肝脑涂地,汝等表面顾全大局,实则为己谋私,看汝等噤若寒蝉缩首畏尾,真是可笑,我愿出城驰援,生死不论!”与众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张坚毅而果敢的侧脸,他的眼睛仿佛充斥着黑色的光芒,要刺破众人虚伪的外表。
“你们父子,真是,哎。”白明山似是伤重影响,只是虚弱的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迟棠见状心急如焚,还欲再劝,这时迟玥从门外进来,脸上闪烁着复杂的神情,轻轻说:“棠儿,吃饭吧,吃好了我们一起上路。”
迟棠紧握双拳,浑身微微颤抖,终于五指轻轻松开,恭敬的接过饭盒,转身回甲五房去了。
……
都说人世间有很多突如其来,就像聂安昀的这场咳嗽,没有夜里受风,没有淋雨,只是晚睡了一会,半夜就咳嗽醒了。穷人不怕饿不怕渴,唯独怕生病,尤其还是这种来历不明的病症,阿折晚上守着咳嗽不停的聂安昀坐了一晚,一早就带着聂安昀去抓了药,医生摸了摸脉,看了看舌头,抓了几副止咳的药。聂安昀看着医生后面的药柜紧张的不敢说话。良久终于说:“阿折,其实只是嗓子有点痒,晚上咳的凶,刚才其实已经不是那么痒了,要不别买了。”
阿折从胸口的内袋里拿出几个铜板,轻声说:“麻烦先生了。”阿折回头看着不安的聂安昀,眼神是那样的平静温柔,像是下午安静的风吹过湖泊。聂安昀别过头不看阿折,像是赌气一般,待到抓完药之后立刻接过然后转身出了药堂。阿折再次恭敬的向抓药的先生拜了拜然后追出门去。
两个人沉默的并排走在路上。聂安昀轻轻扯了扯阿折的衣角,阿折闷不做声,聂安昀却咯咯咯的笑了起来,没人知道为什么她会此时此刻的笑出来,但是这样一个女孩在这样一个阳光的清早笑起来也不是一个多让人觉得诧异的风景。
“曾经有个教格物学的老师是个很喜欢写诗的人,虽然没人承认他写的那叫诗。因为他的诗与众不同,既不追求韵脚平仄,也不追求对仗工整。不过正因为这样他何时何地,对何事何物都能写出一首诗,每当他想吟诗的时候,他就会咳嗽两声先吸引大家的注意力……”聂安昀模仿着老师的语气,咳嗽了一声继续说:“啊!我说花儿真美,你问我是树上的还是草里的,我说是杯里漂在水上的。”说完又咯咯咯的乐了起来,乐到弯腰,乐到咳嗽,像是中了什么症状神奇的毒药一样。阿折却莫名其妙的点了点头然后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聂安昀这才渐渐喘过气来。聂安昀还没说完,憋着笑断断续续的说:“然后迟棠偷偷在下面接话,你猜说的什么……哈哈哈哈哈,他说……老文盲,那是茶叶……怎么就那么好笑。”阿折的手突然在空中顿了一拍,又缓缓的拍着。
“回家了。”
聂安昀点了点头,有些落寞的直起身说道:“也不知道他走到哪了……诶!对了,你知道吗,我一直想你和迟棠哪一个更倔,就是没机会……什么时候才能给你俩凑在一起比一比,哼,你在药堂里那么看着我,我可记下了,虽说是为了我吧……”聂安昀还在碎碎念,语气颇为不忿。
阿折此时竟然咳嗽了一下,聂安昀停下了抱怨,有些诧异的看着他,于是阿折缓缓说道:“聂安昀去买药,问先生柜子里药的苦还是架子上药苦,先生吹了吹笔说,单子上的药苦……”
聂安昀一愣,仿佛听见了世界上最离谱,最不可思议的事情,然后单手环过,搂住阿折的脖子,大笑道:“我没劲了哈哈哈哈哈,快!快扶我回家吃药哈哈哈哈哈……”
清晨的阳光洒落在阿折窘迫的侧脸上,莫名的他觉得他的心快速的跳了两下,他知道,他脸上的阳光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