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子静三十九年,约公元前七百九十年。
一册由丰镐京城中,夏官司马发出的简令传到了边春山。
这让族长北冥河莫名有了不好的预感。对于边镇四族来说,日常消息一向都是由秋官司寇负责。‘不会出什么事吧?’
这册简令出奇的重,竟有万言之多,从凤鸣岐山开始写起,而文王礼士,武王定国,后有成王践奄,昭王伐楚,穆天子西征昆仑等等,等等,一直写到当今天子征伐四夷为止,最后才是天子敕令:‘敕令北冥氏着具兵车十乘,带甲百员,于军中听用,征讨申戎。’
“军中听用?我这里又不是封国,”北冥河实在有些疑惑,“难道是当今天子小气,心疼之前的赏赐?再说,征讨申戎为什么找我们啊?”
对于庙堂之上的筹谋,北冥河不想去猜测,不过这简令也让他无奈又无人商量。
‘目前族中无人呵。’这才是族长北冥河现在最头痛的问题,甲士中几个管事的都已年事渐高,氏族中成年的只有凤飞,峻极和阿山,但是武技和方术方面都还稚嫩,不足以委派。
要说兵车十乘,战马,甲士,这些都是有的,不过,天子征用,不会仅仅为了这一点点人手,天下这么多封国,哪一国都能拿出百乘兵车,那些大封国,兵车千乘都没有问题,何必在乎我这区区十乘?定是为了防范未知的危险,例如西荒的恶兽……,‘可是为什么找我们啊?’
‘要不找世父商量商量?’北冥河正自沉思,帐外忽然一暗,原来是妘昌胖胖的身躯遮蔽了光线。
“族长,有信,太师的信。”
“太师的信?”北冥河不由一愣。
太师尹吉甫辅佐三朝天子,又是尹国的国君,贤名闻于内外。三十四年前,玁狁迁居焦获,侵略泾水北岸,尹吉甫率军大破之,当时曾征招北冥氏相助,五哥、六哥和自己率二百甲士于军中听令,自此相识,每年都有些馈赠。氏族中若有上好的兽皮或异兽,也会送于太师。只是书信往来极少。
族长北冥河接过妘昌捧来的一册书简,匆匆览毕,心中又是一惊:‘金天氏不见了!?’按太师所言,申戎国勾结西戎各部,僭越称号,被大夫仍叔发现,奏明天子,所以天子派军征讨。而征伐四夷,必然相召四族之人,以对付蛮夷族中的巫术,或是群山大荒中的恶兽,不过,现在金天氏莫名失去踪迹,还需要北冥氏派人访查。
‘小羽和阿崧不是才见过金天氓前辈,怎么金天氏就消失了?’北冥河敲敲脑袋,扬声说:“妘昌,去喊小羽过来。”
山顶,亭亭如盖的傂桃树下,如今已多了七八个高矮不一的石凳,北冥樘不显老态,依旧身形挺拔,正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揉捏着眉间,口中还是不可置信的又问了一句:“阿河,你说金天氏消失了?”
族长北冥河再次点点头道:“太师的书简上是这么写的。”
“怎么可能?”凤飞在一旁小声嘟囔着,“我和峻极才见过金天氓前辈。”
“太师书简上说是秋官司寇的信使发现翠山上空无一人,好似废弃良久,之后京城一连派了十几路人马,把翠山周边五百里的地方都找遍了,什么也没找到。”北冥河翻着书简说道。
“废弃良久?”北冥樘紧皱眉头,“不是每年都有朝贡和报书吗?”
“朝贡和报书每年都正常送至京城,所以司寇大人也大意啦,”说到这里,北冥河顿了一下,“一定是额外的进项,所以秋官才这样大意。”
对于氏族与京城各部交好关系的额外馈赠,北冥樘一直心知肚明,听言也不再追问,点点头说:“既然如此,是要去查探下金天氏的问题。”
“只是人手方面……,我有些担心。”北冥河说出自己的忧虑。
“嗯,小羽和阿崧可以跟着去,实战中更能积累经验,姜管事现在负责什么?”
“哦,他负责狩猎,刚刚回来,这次带回来很多猎物,做成肉干后,就暂时不必担心食物的问题了。”
“他很有经验,曾经跟着我一起清剿过虢山和丹熏山的恶兽,后来又和阿宗肃清了单张山那一片,就是现在可能年纪有些大了,不过有他看着小羽和阿崧,我们可以放心的。”
“好的,世父,我这就安排。”北冥河拱拱手,又问道,“那金天氏的问题……。”
北冥樘回过身,看着北冥河,像是下决心般说道:“老夫闲散了这么久,也该到外面走一走啦,何况小氓还是我的旧相识。”
“世父?”
“世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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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天子静四十年春,一百五十员身穿皮甲的战士,组成一列长队风尘仆仆的赶到秦邑之地。
虽是长途跋涉而来,但队伍士气旺盛,人人皆精神饱满,如林般的矛和戈在队伍行进中不断闪现出锋利的毫光。队伍前端是十乘精致的兵车,独辕,两轮,长毂,车头和侧方的铜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最前面的兵车较大一些,用了四匹青黑色的战马拉着,四匹战马均覆虎皮,气势如虹,‘嗒?嗒’的马蹄声中带起阵阵尘土。车上一人持矛挺立,一人驾驭马匹,甲首位置处,站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披铜甲胄,一手扶车,一手挽弓,威风凛凛。
眼看天将正午,刺目的阳光带来恼人的燥热,第一辆兵车上的甲首老者举手示意队伍停下,大声吩咐道:“全队就地休息一个时辰,补充水分。”
队伍停下来,听到命令并没有哄散,而是整齐的移向路旁,就地寻找可以歇脚的石块和树荫处坐下,打开水囊和装吃食的口袋,安静的休息着。
甲首老者坐到兵车的后沿,冲随车的步卒队伍喊道:“小羽,阿崧,过来。”
“是,姜伯。”凤飞和峻极闻声而至。
“嗯,不错,这一路能够吃苦,听令行事,果然不负父辈所期。”姜伯欣慰的看着北冥兄弟俩,递过手中的水囊。
凤飞双手接过,和峻极一同回答道:“此是晚辈本分之事,不劳姜伯夸奖。”
姜伯笑眯眯的说道:“前面再有半天脚程就是西犬丘了,这么远的路,我们比规定集合的时间还早了半天呢。”
西犬丘位于陇南山地,乃是西陲大夫治所,本次调集的征伐队伍,均集结于此。此时,放眼望去,前方,后方的大道上,均有尘烟滚滚,皆是大股兵车人马在行进,两厢一比,自己这一百多人的队伍犹如瀚海中的一叶扁舟,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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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曲山下,当一身尘土,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老氓再次回到墨家父子的小院时,已是十日后。
墨家父子看到金老爹身后的駮兽时,都吃惊的张大了嘴巴,半天没有合拢。
那駮兽兴致很高,时不时的和小鸓鸟追逐一番,又跑近来用头抵抵老氓的后背,喷几声响鼻,然后向后跃开,仿佛邀请老氓来追。
而老氓是一脸疲惫的样子,所带的吃食和净水早两天就没有了,若不是山中有櫰木的果实,怕是挨不到此时。打过招呼,老氓直奔院中深井,‘咕咚咕咚’灌个水饱。小鸓鸟则在院中的石槽里饮水梳羽,駮兽好奇的在院中这里转转,那里看看。
墨家父子则呆呆的一直张嘴看着。
等到老氓缓过力气,太阳早已下山,无边的夜色笼罩四野,白日蒸腾的热浪也消散下去,駮兽好不客气的占了旄牛栖身的干树枝,将旄牛挤在一旁,小鸓鸟卧在駮兽背上,脑袋缩在翅膀中。
老氓大致讲了讲几日的情况,当然不忘树立自己勇武高大的光辉形象,仿佛收服駮兽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虽然身上的淤青和破裂的麻衣不同意老氓的说法,但是考虑到駮兽和鸓鸟都不可能站出来反驳,老氓自动忽略了影响自身形象的场景。
待到老氓吹嘘完,束发少年眨巴着眼睛说道:“老爷爷,你好厉害呀!那你说过要教给我一套强身治病的本领的,可不能食言。”
墨大叔嗔怪道:“小孩子怎么不知礼,金老爹才回来,天色又晚,哪里有这样待客的道理。”
老氓摆摆手,说道:“不妨事,不妨事,老夫是习武之人,经宿不眠,亦是常事。来来来,听老夫讲给你听,接下来要教给你的是祝由之术:昔日黄帝曰:余闻古之治病,惟其移精变气,可祝由而已……。”
当晚,三人都未入睡,墨家父子聚精会神的听老氓教授,等到粗略讲完,屋外已是天光大亮,老氓点点头,对墨大叔说道:“此子聪慧,能够过耳不忘,不枉我一片心意,若不是老夫有事在身,一定会细细讲解,不过他日也许还能再见,到时再说。”
又转对束发少年说道:“一晚之教,虽不多,但你要理解贯通,尚需不短的时日,若要融会使用,更不是短时间能够达成的,不过一旦掌握,修身强体不在话下,治病救人也未尝不行。好好领悟吧。告辞!”
井水装满水囊,老氓和駮兽,鸓鸟,再次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