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氏这时候想起来,却仍然还记得初见周城时候的心动。然而那并不能够与失去周宏的痛楚相提并论。她甚至有点诧异,那个瞬间的动心,值得后来纠缠这么多年执迷不悟吗?诚然他确实是个出色的男子。
不值得。
如果不是贺兰氏反复与她说起她曾经的荣光,兴许她不会沉迷这么多年,不会这么痛苦,不会想不明白——她根本没有得到过,谈何失去?她遇见的那个人只是边镇上一个一无所有的军汉,他没有爱过她。
他就是一无所有,也没有爱上她。这个事实虽然残忍,并不是不能接受。便是天之骄子,也不能够保证他所爱之人,刚刚好也爱着他。
她的家族后来追随他,多少因为巧合。虽然她没能与他成亲,他们也得到了他们该得到的,无论官爵还是赏赐。
或者就如贺兰初袖所言,她从前曾经是他的妻子,与他生儿育女,她的女儿进宫为后,她的儿子最终登基称帝,她从一个中等门第士绅的女儿,一跃而成为燕朝最尊贵的女人——她是有过这个野望的。
然而从前只是从前。
从听到这句话到明白这句话,有近七年的时间过去了。
从前贺兰氏母仪天下,如今呢?她痛恨自己为什么要浪费这么多年,她明知道贺兰氏不怀好意——然而那原本就不是一个有梦想的女子所能抗拒的梦啊。如果可以,谁不想像兰陵、晋阳那样,不须向任何人低头?
谁不想?
庸人才会说“悔教夫婿觅封侯”!
她暗地里推测过贺兰氏从前的人生,推测过贺兰氏与兰陵的关系。她猜她也曾和她一样,不服气,然后她成功了。
是因为有这样一个榜样,才让她相信,她该得到的,她能得到。
她死死攥住这一点不肯放手,几乎走火入魔。她与尉灿成亲,是害了他;她没有想到她后来与周宏成亲,会害死他。
是她害死了他,她绝望地想。那就像她从前没有想过会与这个人发生点什么一样,她亦从未想过他们的好日子,就只有短短两年。那却比她从前的五六年都要快活许多。从前豆奴不是待她不好,只是他给的,不是她要的。
有句话兰陵说得对,她中意的夫婿,从来就不是豆奴;那就好像周城想要的娘子,从来就不是她;他不要她,不过是他不要她,不是她不如人;天底下有的是好男子,自有人把她当掌心里的宝。
然而那个人死了。钝的痛往往从边缘开始,一点一点往里撕,芈氏忍受着这个痛楚,低声诵念道:“……心不住于身,身亦不住心。而能作佛事,自在未曾有。”她觉得她的身体轻了起来,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那是在静夜里,瑶光寺的夜晚,连鸣虫都作梵音。
芈氏却忽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她听见抽泣声,低头看时,却看到她自己。“怎么伤成这样?”她努力想要控制自己的声音,但是没有成功。谁受了伤?她诧异地想,目光转过去,就看见周城的脸,他趴在床上。
她不记得这个,她默默地想。他便是受了伤,身边也自有亲兵,虽然都说女子细致,但是他知道她的心思,便不容她近身。
那么这是——
这就是从前了,她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她和他的从前,不知道那时候四郎人在哪里。她四下里张望,这屋子不算华丽,却还整洁,被褥都极干净,家什也过得去。她穿的虽不是绫罗,也是上好的细绢。
“令使赏我肉,我坐下来吃,他觉得我对他不恭敬,打了四十大板。”周城皱着眉,迟了片刻又嘀咕道,“坐而食是我汉家习俗……”
他在边镇已久,人亦视他如胡儿。
芈氏于是忽然想起来,这时候他们成亲已经三四年,他因为得了马,在军中做函使,常往洛阳送信。
“……阿澈呢?”他又问。
“外头耍去了。”她说。
这时候她膝下已经有一儿一女,阿澈三岁,底下小女儿阿莹方才两岁,生得极是可爱。这一念未了,外头就扑进来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儿,慌慌张张道:“阿娘、阿娘,他们说——”猛地瞧见伏在榻上的父亲,登时缩了缩肩。
“说什么?”周城问。
“说……说阿爷回来了。”那小儿声音越来越小。
偏他父亲不肯放过他,沉着脸喊道:“过来!”那小儿先看了一眼母亲,再磨磨蹭蹭、磨磨蹭蹭捱过来,周城朝他伸手,那小儿头往后仰,一个重心不稳,摔了个屁股蹲儿。
周城:……
周城要恼,看那小儿狼狈得实在可怜;要笑,又痛得咝咝地倒抽气。边上悄悄儿摸过来一个小女娃,蹲在床头,却问:“阿爷你怎么了?”目光清亮。
那次挨打,养伤足足养了两个多月,之后周城便开始大量结交地面上的英豪。他原就为人爽气,又擅骑射,与周遭武力之人交好,那之后变本加厉,花费也大了起来,芈氏眼睁睁瞧着自己的嫁妆被挥霍一空。
她回娘家去,父亲气得要命,指着她鼻子骂:“从前来提亲的,有名有姓有声望的你不要,嫁了这么个浪荡儿,还有脸回来要钱!”
芈氏看得骇笑——她竟从不知她父亲有这样目光短浅的时候。而那时候她辩解说:“我郎君是非常之人,并非营营役役的守财奴。”
“你说什么,你说你阿爷我是守财奴——反了天了你死个丫头!”想必那时候父亲身体还健壮,还能抄起棒子来打她,周遭侍婢一拥而上,抱腰的抱腰,夺棒子的夺棒子,也有急得直喊“二娘子快走”的。
后来阿昭给她送了钱粮过来,安慰她说:“阿爷糊涂了,二姐别放在心上。”
她唉声叹气。阿昭倒是喜欢周郎,但是她也知道,这两年周郎花费实在太大了,这么下去,她哪里撑得住。他总说乱世将至,然而边镇上的人们,仍然养马的养马,放羊的放羊,每天的日头都照旧落下去。
——大概天底下也没有哪个人,会像她那个时候一样,盼着乱世早点到来。
然而乱世……说来就来了。
天灾人祸,就像是一阵风刮过云朔之地,乱了,所有人都在逃亡,父亲也开始发慌,阿昭和姐夫来找周郎讨主意,然而这时候其实由不得他们打什么主意了,怀朔镇破,武川镇破,六镇尽破,他们被裹挟进了贼军中。
从杜洛周到葛荣,最后投奔南平王的时候,财力人力都到了山穷水尽,凑出最后一点银子,却是用来贿赂南平王左右,希望能得到机会见他一面。见了面却颇不满意,没说几句话,直接打发了他去养马。
芈氏听南平王埋怨刘贵道:“你不是说周郎英朗俊美,怎么却这么个形容?”
芈氏:……
当事人或不觉,她一旁看得清楚,数年逃亡,寝食不安,能撑到这个时候,已经是心志坚定,哪里还顾得上相貌;要让南平王知道这个被他嫌弃难看的年轻人日后会娶他心爱的女儿,不知道会作如何感想——没准会一刀劈了他?
刘贵找到周城,再三端详过,也是叹气,说道:“几年不见,周郎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幸而他们从前实在是有些交情,刘贵虽然贪,对这个故人着实有几分喜欢,容他养了几个月,收拾得当了,再寻机引荐。
南平王这次见了,方才转嗔为喜道:“周郎果然生得好相貌!”
周城这才得了说话的机会,给南平王献上平乱之策,南平王对他还算看重,留在帐下听用。那时候南平王帐下猛将、谋士多如牛毛,周郎是其中之一不错,要说压过众人,却也不能。转年,南平王以周城为晋阳令。
日子还是很苦。周城得了钱财,并没有多少花在家里。她又怀了孕,面黄肌瘦,生下来孩子也难看,她住帐篷里,亲自捡拾了牛粪回来烧火,煮饭,补靴子。她年少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没想过自己会过这样苦的日子。
有时候她几乎以为自己会过不下去——连旁观的她都觉得她会过不下去。她这辈子也吃过一些苦头,但是没有这么久,久到让人以为没有尽头。
她也不敢再怀孕,便把贴身婢子小桃给了他。次年,小桃生了一个女儿。
她不知道自己后来有没有后悔过——北朝女子一向以善妒闻名。周城从前亦没有与她提过纳妾,然而那之后——
许多年以后,芈氏看着大将军府满院子的莺莺燕燕,心里甚堵。
就好像在芈氏所熟悉的那个世界里,南平王的死是周城一生中所遭遇的最大的转折一样,在她旁观的世界里,周城的命运,也从南平王死后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