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氏听到“兰陵公主”四个字的时候,他们已经是在中州了。周城并非中州土着,虽然认了亲,但是周宜是崔家女婿,还在举棋不定中。殷州刺史来攻,周城诓了周宜领兵出战,到周宜回来,宛城已经易主。
那时候周城与封、李两家走得近。
周宏出征在外,听说兄长开门接纳周城,十分不满,派人送了布裙回来羞辱兄长。周宜笑道:“四郎还记恨阿城呢。”
芈氏看了骇笑,四郎这个小儿脾气,原来从前就是如此。
周城倒不十分担心,派了长子前去游说。周澈年方九岁,却生得唇红齿白,妆扮得整齐了去见周宏,见面一个头直磕到地上:“给四叔公请安!”周宏就有再大的火,见了这么个小人儿,也都发不出来了。
这时候再想起年少时候的情谊,什么骨气,什么坚持,通通都丢开了去。
周城把兰陵公主带回来,是来年四月。那时候她是公主,不是长公主。芈氏也不知道该如何接待她,是前去拜见公主,还是为夫君新收一名妾室?周城这几年戎马倥偬,除了小桃之外,也就只在中州多纳了一个穆氏。
她这里犹疑不定,家中小儿女却不管这么多。周澈跑去偷看,周莹死乞白赖跟着兄长,周澈甩她不脱,只得应了——那时候周澈自以为成人,能为父亲办事了,也不肯再留在母亲身边作小儿女状。
芈氏逮了机会问周莹:“公主长得好看吗?”
周莹不晓得母亲的心思,脆生生应道:“好看!”
她便觉得被周城收用的可能性比较大。她这个郎君什么都好,就是贪色。到中州之后,条件好了不少,她便后悔之前不该给他开这个口子——开了,他便觉得她不会在意,而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摆这个贤惠的姿态。
一般女人也就罢了,公主是金枝玉叶,岂肯屈居人下?芈氏想道,不过,反过来说,她要肯安安分分做个妾,她就能容她;她敢不安分,想要鸠占鹊巢,不必她出手,她那位夫君首先就不会答应。
再细问女儿公主穿戴、饮食,又举棋不定了:这位公主,明明是在守孝中!她是已经出阁的女儿,原本不必严格按着守孝的规矩来,但是周城既许她守孝,那是正正经经奉为公主,而不是作妾了。
因又放下心来:不管怎么说,南平王是他的恩主,他还是有分寸的。
她没有去拜见兰陵,兰陵也没有上门来拜访她,两下里相安无事,从宛城到邺城再到洛阳,公主所需,芈氏都一一打理得妥当,并不敢委屈她——当然她也是不该被委屈的。周城奉养兰陵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有不少南平王旧部诚心归服,他们都说,大将军仁德。韩陵一战,周城打垮元钊,连绍宗也都归顺了他。
如是又过两年,周城领军进京,住进大将军府,她倒是问了一次:“兰陵公主还住宋王府吗?”
周城吃惊地道:“那怎么行。”
“那郎君是要为她营建公主府?”她又问。她不知道宋王府有什么不行,虽然她进京之后,听到的风言风语多了些,也知道兰陵公主当初出阁何等声势,后来收梢又何等惨烈。但是宋王府本身是不错的。
周城低头想了一会儿,只是笑,没有作声。
后来便有了东柏堂。
芈氏渐渐地看不懂她这个夫君了。他要真喜欢兰陵,以他今日地位,王娘子、郑娘子都可以纳,多纳个兰陵又有什么大不了,但是他没有;要规规矩矩以臣待君,就该将她送到金陵去,或者找个好人家再嫁了,也没有。
他就留她在身边,相处的时候比和她在一起还多。
那时候她匀不出心思想这些,她又生了八郎、九郎,小女儿阿芷。阿莹进了宫,然后阿澈成亲,偌大的大将军府,府中姬妾、姬妾又各有儿女。她从前与他成亲的时候,可从未想过,会有这么大一家子。光是教养儿女、打理府中事务都已经耗尽了她的心思,更休说还有亲戚、权贵之间的走动。
有一年,兰陵公主忽然上门拜访。
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已经很多年过去了。芈氏有些感慨,原来从前她们的第一次见面是这样的,她穿戴得雍容华贵,坐在富丽堂皇的大将军府里,下首七八个侍妾;她一袭白衣,头上插的,腕上戴的,不是银就是玉。
这样素,然而满院子花红柳绿愣得被衬得俗气了。
人都说宋王清雅,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兰陵公主却比传闻中要像样得多。就连郑笑薇都说:“却比我从前见过的三娘子要好看了。”
芈氏并不这么觉得——她不觉得从前的兰陵有如今好看。从前的兰陵,容色里总有一点死气,比不得如今。但是听了郑笑薇这句,却忽然想道:这么说来,从前兰陵,也是到周郎身边之后,才变得好看的吗?
想是她看不到的地方,他一直善待她。
但是他从来没有与她提起过,没有提过要纳她作妾,或者别的。他把她藏得很好。但是日子久了,城中到底瞒不住,阿昭来看她,也与她说:“大将军这样独宠兰陵公主,二姐怎么不让她住回府里来?”
她当时心里暗暗吃惊,阖府都只知道周郎宠爱郑娘子。却没有听过这话。
他待她不一样,她心里想。他待这个兰陵公主,与阖府姬妾都不一样。他到底想做什么?她不信他会因此让她下堂,但是——
那就像是往她心里扎了一根刺。
有些东西,平时不去细想,便没有当一回事,细想起来,如鲠在喉。
她寻了机会,在周城心情好的时候提起她,提起这次拜访,她说:“……兰陵公主真是太客气了,还当自己是外人呢。”
周城像是有些意外,他看了看她,笑道:“难道不是吗?”
一瞬间的五味俱陈。她根本没有想过,他将她留在身边这么久,竟不曾染指。她可从来都不知道,她这位夫君,还有柳下惠的潜质。兰陵公主也算是个美人。如果不是他没有动过心思,那就是她不肯了。
她忍不住说道:“郎君很爱惜她。”
周城诧异地问:“什么?”
原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早早娶妻生子,娇妻美妾,儿女成群,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这样一个人放在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她若无其事地道:“郎君没有想过给公主择婿吗?”
周城“唔”了一声:“二郎问我要过她。”
“郎君没有答应?”
“怎么会,”周城但笑,面上颇有得色,“她自己不肯。”
芈氏心惊。她膝下诸子,除长子外,都不过公侯。周琛是封了王,很得周城信重,周城不在洛阳时候,洛阳中人事,他可一言而决。这样炙手可热的人物,怎么她也看不上吗?那她要什么?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芈氏道:“那郎君没有问过,她想要怎样一个夫婿吗?”
周城看了她一眼:“她要是要宋王怎么办?我还能过江帮她把宋王抢回来?”
宋王……是啊,她怎么忘了宋王。
兰陵公主不是没出阁的小娘子,她是有夫君的,宋王至今也没有写过放妻书给她。她还念着宋王吗?她不知道。她进洛阳之后,渐渐听说了他们从前的事,她想,如果是她,如果有人这样对待她,她一定不会原谅他。
芈氏看着沉思的自己,哭笑不得:却原来从前执迷不悟的是兰陵;如今却换了自己。又想道,原来周琛对兰陵有过心思?
没等她想明白,周琛就娶了华阳公主,周澈与郑笑薇的奸情被人揪了出来。
莫说底下那个正经历事情的芈氏,就是边上看戏的芈氏也被唬了一跳。阿澈才多大。他是娶了妻没有错,但那不过是先定下来,让两小儿有机会多见面多接触。冯翊公主生得乖巧,也讨她喜欢,只是尚未长开。
便是长开了,恐怕也难有郑笑薇这等艳色。
周城气坏了。芈氏觉得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这样暴跳如雷。他长期居于上位,逐渐喜怒不形于色,但是那次他是真怒了。他想要废掉周澈的世子之位,亦责备她教子无方,自她以下,连次子、八郎、九郎通通都软禁起来,不许出入。芈氏眼睁睁瞧着那时候自己惊恐得面无人色,她想,他是要废了她了。
他要是废了她,大约就可以娶兰陵公主进门,她是公主,衬得起他如今的身份,大约也能做到“教子有方”?
但是她的妃位不是那么好废的,她的弟弟是领军将军,负责京畿守备;她的外甥更是他的肱骨之臣;六镇之中,亲戚故旧遍地,得她提携照顾的,不知凡几。这个天下是她与他并肩打下来的,他要废她,动的是他自己的根基。
事情拉锯数日,后来他被说服,却是司马子如一句:“废了王妃,皇后该如何自处?”
——是啊,她不但是世子的母亲,还是皇后的母亲,她被废,皇后有何面目统摄后宫、母仪天下?
周城于是叹息道:“我并没有想过废阿芈——”
司马子如道:“不废王妃,如何能废世子?”自古以来,母子都是一体。
周城恼道:“阿澈也太不像话了!”
“世子也不是没有见过美人,怎么会为一年长妇人神魂颠倒?多半是有人诬陷。便不是诬陷,也当不得什么,一个妾室而已,岂能与世子相提并论?”司马子如嘿嘿一笑,“将军是有所不知,我那儿子前些日子也偷了我一个妾,你看我说什么了吗?”——他儿子娶了小桃的女儿,要论起来,也是周城的女婿。
周城哭笑不得,借此下台。着人接了芈氏母子出来。芈氏远远看着他,他曾经是她最亲近的人,如今也是,但是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恍惚觉得,这个人已经不是十余年前,城墙上让她一眼看中的周郎了。
他们母子相互扶持,一跪一叩到他面前去。
父子夫妻相对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