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带回一直昏睡中的鹿鸣,跟书院讨得一间远离人烟的小角楼。将她安置在里面,每天基本上都待在这个地方。
枯荷瑟瑟、寒水冷冷,小角楼立在水面上,偶有几只雀飞来又飞走。
子衿现在最大的任务就是陪伴,他跟鹿鸣说话,虽然鹿鸣一直昏睡着。
说话是他发现的一个很惊奇的功能,之前他能不说就不说,现在他每天讲述一个自己的故事,讲着讲着他会觉得自己的过去也没有多艰难不堪,他会发现很多之前没在意的细节:
他对鹿鸣说:我能感到松鼠探出脑袋在晒太阳,可发现我之后,立即逃回它的窝;
我能感到小黑好像当上了妈妈,它体重越来越重、走路越来越吃力,我想她冬天了该怎么办呢;
我能感到小角楼浅草边好像结了一点冰,草都一动不动;
当然我也能感到你今天的眼皮动了三百五十七次,中间的两百多次动的十分频繁,你告诉我你是梦到了什么……
而这些如此细微又充满生命感的细节,他之前从未在意过,一时间他竟然觉得自己新生了。
今日,迟迟不见嘉鱼回来,他知道自从自己将昏迷的鹿鸣带回书院之后,他就很少回来,也不知道他最近如何。
每次派出去的小木鹿回来的时候都一副伤心的样子,好像嘉鱼现在连这些小木鹿都不怎么理睬了。
这是子衿和嘉鱼有史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彼此间的隔断。
子衿依靠在半圆形的窗子旁,若有所思,窗外清辉明净的月亮把外面的一切冷融融。
“啪”的一声,木鹿撞到子衿胸口,掉在子衿盘腿而坐的前衣襟上。
子衿觉得不对劲,赶紧伸手感应,木鹿告诉子衿:嘉鱼有难,在钱塘门外的十二棵大柳旁。
“不好!”嘉鱼生性聪颖,修为也好,基本上没有人会为难他,目前肯定是碰到了十分棘手的情况。
他侧耳听了鹿鸣的呼吸声,一如既往地微弱,应该没有什么大事,便立刻起身,一路靠木鹿感应飞身出窗。
等子衿赶到的时候,他听见四下里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有光秃秃簌簌的柳枝随风摆动的声音,还有那远处湖上系着的一艘小舟随着水清清晃荡带来绵绵不绝的声响。
他心下里一紧,忽然间发现那只木鹿也瞬间消失,“不好,中计了!”
子衿转身就要起身,却听见前面半空中撒下一张大网,正以十分迅疾地速度朝自己飞下来。
子衿嘴角一上扬,以脚点地,并同时掏出腰间的匕首,这匕首削铁如泥,再加上子衿内力深厚,那张散发着银光的网迅速一分为二,掉落在草地上。
子衿双脚轻轻点在柳树树巅,“何方鼠辈,何必藏头藏尾!”
只听得周边十一棵大柳上簌簌均冒出十一个黑影,杀气腾腾地看着子衿。
子衿一声笑道,“哈,原来是江南十二夜影,不好意思,你们从今以后就只剩十一夜影了!”
是的,还有一影就在子衿刚刚冲破银网踏上脚下踩的那株大柳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消灭于无形,因此其他的十一个影子才现身。
十一个影子像树丛顶端的蛇,纷纷吐着红信子,蓄势待发。
子衿自然分辨着不同方位的寒气,他知道必须攻破最弱点。
“素来,十二夜影如蛇蝎如鬼魅,手段骇人,今夜我就来为民除害!”子衿冷笑一声,便如一道银光直攻白虎位置的夜影,子衿听出此处的气势稍有波动,是进攻的绝佳时机。
果然又一个黑影应声没入大柳下去,其他的黑影全如夜间蝙蝠一般同时朝子衿飞来。
子衿从容应战,一对多是他经常碰见的情况,不管是一人还是多人,他认为都只是应招速度的快慢,甚至认为迎战多人的时候更简单,因为人一多,出招一定会存在先后的问题,那这就是回击的绝佳时机。
这大概是高手才能领悟到的境界,这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
高手过招,刀光剑影,瞬间高下立见。不出一会儿,黑影就消散下5个,十二黑影的出招越来越狠。
等到第六个黑影消失的时候,其余的六个黑影立即收手,有序地落到大柳上。
他们朝天做了一个伸手的姿势,同时拿剑刺向自己脖子,然后就真地像雪融化在水里一样消失了。
子衿叹息一声,江湖上都说十二夜影只要被敌人消灭一半,另外的六个影子也绝不会独活,便会自刎。如今一看,果然如此,这样的义气也是有些荡气回肠。
子衿默默地做了一个敬畏的姿势,然后转身朝着书院奔回去。毕竟这个调虎离山之际真的目标是鹿鸣。
他一路奔走,一路思索事情的来龙去脉,嘉鱼到底怎么样?能启动江南十二夜影的人又是谁?鹿鸣会不会有事?
月光清晖,四下无人,一路虫鸣甚是热闹,只听得子衿脚轻踏树梢的声音。他脚步奇快,不一会儿功夫,就他回到秋名山小筑。
他猛地推开门,立马去听鹿鸣的呼吸声,听到鹿鸣好好地躺在那里,呼吸均匀,悬着的心立马落下来。
他轻轻地抬手拭去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调整了一下刚刚稍微有些急促的呼吸。
月光安安静静地照在房子里,他轻轻地走到床边,坐下来。这一夜究竟是怎么回事?竟然会被人玩弄鼓掌之中?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幸运的是,鹿鸣安好!
不对!子衿手刚碰到鹿鸣的被角,就发现事情不对!子衿担心鹿鸣肩膀着风,一直都将被角反折进去,可现在明明是平折,一定有人来过。
子衿赶紧收手去检查鹿鸣头部可有异常,不好直接接触鹿鸣脸部,修长的手指低低掠过脸庞,就发现唇边有粉末状不明物体。
子衿用手帕蘸起,细细闻道,“百散千肌粉!”
“鹿鸣,鹿鸣!你回答我!你不要再睡啦!”说来也奇怪,刚刚还呼吸均匀,现在一下子竟然听不到呼吸声了!子衿赶紧去探鹿鸣脖子处,竟然也没了迹象。
原来这百散千肌粉是剧毒,出自宫廷后宫,极其罕见,大都是王都后宫妃嫔倾轧、勾心斗角、不择手段使用的东西。
服用此毒后精神涣散、既然皮肤溃烂成粉,半个时辰内便可发作,确是无任何解药。
子衿年幼时候听嘉鱼的母妃素馨夫人讲过,当年宫殿中有一位夫人深受王喜欢,可是自从生了孩子常年卧床大病不起,后来更被人陷害中了这白三千肌粉,先是精神溃散厚实皮肤溃烂,至死都不愿见王和孩儿,含狠而去。
如今,鹿鸣又是遭受此毒陷害!更可恨的是,自己目前根本无计可施!
他一下子瘫坐到床边,手指的骨骼咯吱作响,拳拳捶地。小筑的木质地板咯吱作响,“究竟是谁这么恶毒!”我到底为什么要出去!一掌掌力道全拍在自己身上!子衿之前一直觉得自己是战场上的神,没有人可以阻挡,但现在却发现自己如此没用,只能坐以待毙,连最在乎的人都保护不了,好做什么羿王!
于是他气愤地撤下脖子上的用银翡翠封住九州极端神木之芯的羿王坠,这是当年王赠给他的生日礼物,九州之内如面见王,子衿狠狠地往地上扔去。
清脆一声响,翡翠裂开,神木裂在地上。子衿去忽然闻见空气中忽然一股浓烈的檀木香,这香气越来越浓,像是膨胀在空气中,朝着外面无限的天地扩散去。
“咳咳咳,咳咳”,床上的鹿鸣剧烈地咳嗽起来。
子衿赶紧俯身到鹿鸣身边,抓起她的手,“鹿鸣,鹿鸣,我在这儿!你终于醒了!”
鹿鸣只觉得眼睑极重,看不清楚,但依稀听见是子衿的声音。她气息微弱地问道“子衿……”
子衿听她已经醒转,还喊着自己的名字,十分欣喜,激动地捧起鹿鸣的手,虽然有些冰凉,但温度在慢慢回转。
只听见鹿鸣微弱地说道,“子衿,我感觉睡了好久好久……”子衿激动到,“是睡了好久,不过别害怕,我一直在这里,还好你终于睡好了!”
一时间想到之前种种焦急等待、失望无奈,现在虽然鹿鸣醒了,但不知道谁人心肠如此歹毒,竟用了这样的毒,到底对鹿鸣是祸是福呢?竟一下子泪水涌出来。
鹿鸣问道,“子衿,你怎么哭了?”
子衿胡乱抹去眼泪,回道:“……太……激动了……”
鹿鸣微微闭眼,细心去想昏睡了几天,却发现一股酸胀感袭来,头痛无比,豆大的汗珠滚落。
子衿赶紧说道,“鹿鸣,不要想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不自觉间使劲儿握了握鹿鸣有些瘦削的手。
鹿鸣闭上眼睛,稍微有些平静,脑海里却不自觉出现一些片段,子衿在水之畔找她,她看得见却抓不住,自己被一股力量吸走,但一直听得见子衿的喊声。
在黑暗、冰冷中,这个声音一直都在陪伴着她,都是如此的温暖,叮嘱自己要做个好梦,在路上要当心脚下的水,要注意多穿点衣服,要多走一下,不要垂影自怜,不要放弃自己;
这个声音还给她讲述自己的故事,说他虽然看不见,但是能感受到母亲很美,母亲在她刚出生的时候为了救他而生了一场大病,后来却被小人妒忌毒害,说他小时候很孤独;
这个声音还说他遇到了一个女孩子,第一次见她是在云川酒楼,当时只是感觉寒冬吹到一股暖风,这个女孩心地很好,后来和这个女孩做了同窗,坐在她前侧,虽然没跟她讲很多话,但是能听到她咯咯的笑声就十分心满意足了,不好玩的却是,他和他最好的兄弟同时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他的兄弟人中龙凤、擅长逗她开心,他不想和兄弟因为这个女孩子闹不愉快,但是自己却又真心对待这女孩子,问她是否能给出意见……
这些话语春风拂面,让鹿鸣觉得不忍离去。
想起这些,鹿鸣知道原来这些话语都是子衿在自己昏睡时候说的,昏睡中都是隐隐约约,现在清醒了,那些声音却如此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真诚又动人,眼泪不自觉间涌出来。
子衿察觉到鹿鸣在哭,问道:“鹿鸣,又难受了吗?”
鹿鸣摇摇头,缓缓睁开眼睛,轻声说道,“……这些日子,你一直都在……是吗?”
子衿怔了一下,回道“这是我应该做的。在云川酒楼,初次见面的时候,你就舍身救我兄弟,更何况,我们生死与共,在你有难时,我们一起……当然是应该的。”
鹿鸣不知道如何语言,此刻都是无力的,毕竟离开楚山的这半年,像是经历的之前的很多年的总和,书院的卧虎藏龙、陈规旧例,堂外学医,秋名山霜降一战,后来与南添哥哥不欢而别,一直以来,自己虽相貌平平,也没什么显赫家世,也不是讨人喜欢的性格,更没有什么大的成就,却有这么一个真心诚意守护我的人,嗫嚅一下嘴唇,“谢谢你,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