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马球场边盛开了一簇簇烂漫的黄菊花,秋风吹起鹿鸣的衣角,天青色的丝绸衫翻飞在大片菊花上。
鹿鸣仔细寻找着松窗先生要求的那种并蒂黄菊花,成片的烂漫菊丛,并蒂的黄菊花却是少数,休沐日的大半天都耗费在这菊丛中了,嫩绿扭花竹编篮里却收效甚微。
她时不时伸直了腰身,活动活动胫骨。
在活动的间隙,她举目四望,发现四周空旷清奇,秋风拂过沁在额上的汗,舒爽万分,竟如春风般温暖,她闭上眼静静地感受着,此刻她多希望那个叫子衿的失明少年能够感受到这般美丽,心下里有些隐隐的遗憾。
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她忽然瞥见东边有一幢隐约绰约的木楼,精致别样,从未见过。
但想看清楚些,往前小走了几步,却又不见了。便以为是自己采菊而眼花了,才会想着像陶潜那样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木楼”。
年轻人的努力到了后面总会变成玩闹,她晃了晃脑袋,学着黄菊花丛中的蝴蝶翩翩起舞。
虽然这是缓解辛劳的方式,却在东边那幢时隐时现的木楼上作画的人的眼里,却是十分有趣,因此这场景变成了笔下的画。
作罢,他喃喃道,“庄生迷蝶,蝶和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不过都是为花来为花去,忙忙碌碌,无所差别。”
“同是忙碌,为人而忙即是差别。”疏朗的声音从后方对上了这个画师的问候。
画师搁笔起身,双手作揖,“不知松窗先生驾临独一楼,有失远迎!”
松窗先生回礼,笑道:“嗳,既然不知何为失,还请独一兄莫怪鄙人唐突呢?”
这个被松窗先生唤为独一兄的画师正是沧浪书院特立独行的独一先生,正如其名,凡事都只做独一,天下无二。
独一先生擅长丹青,但凡事凡景只作一图;茕茕一人,不婚不娶;家中事物,一笔一纸一琴一床一被一茶壶一日一餐一禅;即使出的木楼去,也是时间地方只去一次;此楼独特建制,即使赫然建于书院中,除非独一先生的至交,无人可到,除非机缘,无人可看。
鹿鸣刚刚所见的木楼却是因为松窗先生故意安排之。松窗先生算到独一画师从未画过书院中学子,更未画过霜降前夕的菊丛,从木楼的视角望出去刚好是这片肆意疯长的黄菊。
在众多人中龙凤中,为何安排了世下所认为的资质、出身、相貌都平平的鹿鸣?
因为松窗先生知道这个楚山来的少女前段时间治好了幻玉虫的毒,而她之前在楚山也多多少少知晓一些草药,想比那些自小诗书琴棋的豪门千金,她似乎更适合去做收集并蒂黄花的事情,而这确实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松窗先生叹一口气道:“霜降前夕的黄花总是十分地野性。该来的总归是来了。”
独一先生拂袖道:“天下事只有一,多年前是你我,这些日子,便是他们了。”
松窗拍拍自己的青衫,“我现在能做的就只有让这孩子去找并蒂黄花了。”
独一先生将视线投到远处,“行吧,独一从不画并蒂,但今儿个只画一朵并蒂。”
松窗听闻,“感激涕零”。
“松窗先生,……我……只摘了这么多……”鹿鸣面有愧色地从身后小心翼翼地推过那只被并蒂黄花浅浅地盖着底儿的嫩绿扭花竹编篮,支支吾吾地说道。
松窗先生坐在落地大屏风前的书桌上写字,头也不抬,“行了,往年都没这么多。”
鹿鸣长叹一口气,“哦哦,难怪。”
松窗先生继续写着字,若有似无地说,“采菊好不好玩呀?”
鹿鸣心头一动,菊花丛、蝴蝶、马球场都是再熟悉不过的事情,但是并蒂黄花有点奇怪,还有那幢眼花了看到的木楼,肯定有蹊跷,干嘛不问一下老师。
因此鹿鸣小心地问道,“先生,在楚山,我们采过并蒂莲、并蒂榴,就是没听过并蒂黄花呢?”
松窗笔直直地停在空中,轻微地笑了一下,这个笑随即淹没在他异样的眼神里,“秋名山独有,时机到了就很有用。世上没有白白辛苦的事情。”
鹿鸣似有若无地点点头。
松窗先生终于搁下笔,小心翼翼地拿起这张纸,“鹿鸣呀,你过来。”
鹿鸣走到书桌前,行拜师礼,直立地跪着。
松窗先生看她毕恭毕敬地,稍微轻松地说道,“这张并蒂菊花是独一先生所绘,就是你采的这并蒂黄花。你随身带着,等待时机。”
鹿鸣“啊”了一声,一来不知道“独一先生”是谁,二来不知道“时机”是什么时候,眨巴着眼睛,不知道回什么。
松窗先生完全知道她在想什么,“放轻松,相信先生,你今日采菊可曾看见一幢木楼?”
鹿鸣想了一会儿,老实说道,“是的,但是仔细看时却什么也没有。”
松窗先生点头,“对的,那就是独一楼。”
鹿鸣对独一楼倒是曾耳闻,只是不知道这样神奇的木楼,真能有幸看见。鹿鸣表示诧异。
松窗抬头看了一眼她,说道:“你可知陶渊明为何的那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何意?”
鹿鸣想了一下,“我以为是他采菊时候的心态很舒适悠然,心中没有杂念,与自然融为一体,已然是忘我,忽然抬头一看,边看见南山,此时也许不是南山,但此情此景,人我合一,即为我心里最美好的一刻。”
松窗先生笔顿了一下,之前问过很多人,大家都只理解到,“闲适悠然”这一层,忽然有人既然说到了“此情此景”这一层,便忍不住说道,“你知道,人世间很多,求而不得的事,也是执念产生的原因。但倘若云川酒楼上,一个俊俏少年,一个妙龄女子,一见钟情,便是悠然见南山。只要心里悠然,不为外物所累,全情投入,任何场景里都会见到自己心中的南山。”
鹿鸣再一次怔动,好像自己又上了一步阶梯,看到了又一些不一样的境界,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很好,坚强了一点。
松窗先生看她有些感悟,但这种需要更多人生历练,虽然她能理解,但也许时间会带给她成长。
松窗先生说道:“好了,就是了,这独一先生的画上我题了字,随身带着,万不可遗失,重要关头有重要作用,也不可告知别人。”
鹿鸣大概从没有经历过如此重要的事情,有点懵懵地。
松窗叹了一口气,“好了,你走吧。”
鹿鸣讪讪地行了拜别礼,起身退出屋外,轻轻地合上了木门。
此时,天色已晚,天上出现了几颗疏朗的星,上弦月挂在萧疏高耸的杨树枝。
鹿鸣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月亮,发现眼眶湿湿的,此刻无比地孤独,无比想念楚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