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那边书堂上,却没有这般秋高气爽。
子衿心思神游,一心记挂鹿鸣和嘉鱼那边,送去了神清子先生那里,也一定无大碍。
那些个平日子围着嘉鱼转的富家小姐们现在无比团结地言攻着完全不以为意的鹿鸣,“相貌平平,魅惑力还不低!”、“什么呀,嘉鱼同学心善,小姑娘来个易晕倒博同情喽”、“搁在王宫里,这样的女子立刻被毒死!”
子衿心事重重,自然无心理会这些乱七八槽的言论。
倒是群黎,他拿起教具在桌子上一拍,“说什么呢!一个个贵族家千金小姐,怎么跟没见识的小婆姨一样!那么多诗书礼仪都去哪儿了!”“啪啪啪”那根教尺在桌上响地十分嚣张。
书堂立刻安静下来了!
这个小子身高八尺有余,虎目炯炯,书堂的人不是被他此刻的暴戾吓到,而是想起了前些日子他吃虫子的场景,足以让很多出身较贵的富家小姐作呕难忍。这会儿见他这么气愤,便窸窸窣窣回到自己书桌上,谁知道这个重口味少年还会干出什么事儿?
只有踏雪始终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提笔写一些东西。
自从和嘉鱼对打后,她一直很安静。一天到晚都坐在书桌上,看书写字,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对搭话的同学微微一笑,继而又毫不在意地做自己的事情。
娴静美丽的踏雪,提笔写字、玉指翻书,每一幕都被刻画在无数个少年的心里。
叫群黎的那个小子,也会时不时叨扰上一两句,踏雪没有丝毫因为前些日子替她隐瞒幻玉虫而心存感激对他客气。群黎也只识趣地走开了。
当群黎意气风发地走回到自己椅子上,立刻惊呆起来,一行娟美的蝇头小楷优美地落在一张黄色笺纸上,还没来得及读内容,他就几乎快要窒息,因为这字迹他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他女神的字,大概他觉得这是他目前最大的赏赐。
良久,群黎抚平了心绪,定睛细细读到,“雀入大水为蛤菊有黄华”,这是她亲手写的,就是他认为的最好的书法。
他反复摩挲这写字,就像他能感受到这字流出来时的温度和心情。他根本没想到这是什么意思,只当是一首霜降诗来读。因此越读越美丽,简单的几个字焕发了前所未有的美丽。他仿佛长了一对纯白的翅膀,在光芒万丈的天空中飞翔,朝着他那美丽的女神飞去……
年轻人对一切事情充满了好奇,对一切不清楚的事情会添上神奇的色彩。
然而女神忽然间变成了一只云雀,头也不回地朝着大海扎下去,佗关群黎拼命地去追,一下子直坠云天,“啊……”他大叫了出来。
而此时,大家同时看着他,还包括台上那个额头泛光的术数老师衡子先生。
“佗关群黎,你发什么癫?”衡子先生瞧了他一眼,淡淡地问道。
群黎伸手摸了一把头上的汗,答非所问道:“先生,天下有几州?”
衡子先生不愧是众先生中脾气最好的先生,才会对他课堂上出神的学生如此宽容,听见这个无厘头的问题,只是微微抬眼,定了一会儿,缓缓回道“天有九重、地有九州。”
群黎质疑地看着衡子先生:“先生可曾亲眼见过,可曾亲身到过?”
衡子先生站起身来,缓缓走了几步,“未曾”。
群黎说道:“先生都没到过,为何先生和世人一样相信天有九重、地有九州?”
衡子先生平静地眼神里闪过一丝哀伤,回道:“这是先人智慧。”
群黎本想说点什么,却一下子怔住了,世人都逃不过地上九州的局限,但是刚刚出神时候自己变成的那只鸟却可以飞身入重霄,观看世人穷尽一生都走不完的九州,不过是浩浩汤汤的海水里的一叶扁舟,大小、远近都不过是相对而言。
衡子先生转头说道,“霜降日快到了,秋名山往东海里有一群大鸟会在这一日集体入海,到时候你们看了,就知道为何都相信天地的力量了。”
群黎如有所思,而其他的生员不了解其中的脉络,即使再是天之骄子却也只是听见两个人驴唇不对马嘴地讲了一通,但是踏雪却听懂了,因为那张写了“雀入大水为蛤菊有黄华”的纸条是她故意写的。
子衿也听懂了,对于一个耳力和见识都超乎寻常人的他来说,也早已经知道霜降日又将是一个奇特的日子。
而他担忧的确是那两个逃课出去的人,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不知道的人是幸福的。
午食钟声恰到好处地响在生员们饥肠辘辘的时候,衡子先生因为教术数科,讲学内容十分匀称地分布在每个时辰点,内容结束,刚好下课,对于这些人中龙凤而言实在是太喜欢不过。
衡子先生收拾起教具,踱步至门口,一反常态在门口处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了群黎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这一眼,所有人都发现了,就连子衿也稍微听出了异样,因为衡子先生的脚步声凝滞了一会儿。
待先生走后,生员们都一股脑儿地钻出了教室。书堂里只剩下了群黎、踏雪和子衿。踏雪微微一瞥,顿觉不妙,只是收拾好书桌,款款起身。
群黎也赶紧站起来,追上去,着急地说道:“踏雪,我刚刚看见你那字条了,然后就做梦了很奇怪,竟然梦见你从见……”
踏雪不等他说完,赶紧阻止道“停住,你这样说岂不是破坏我名声……”
子衿坐在座位上,“霜降日了,请你自重”。
群黎以为子衿在说自己,咧着嘴笑道:“哎,是不该说我梦见踏雪,人家还是黄花闺女呢!”
踏雪也停了下,一拂袖出门去了。群黎赶紧跟出去,“踏雪,我还没说完呢……”
子衿莫名地心疼起这个傻小子,明明心里清楚明亮,却依然奋不顾身。此时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鹿鸣,有些烦乱,这种感觉让他讨厌却又沉醉。
这么多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曾经在王宫、在军队,阴谋权利、战场狼烟,处处险象环生,却从未害怕,永远是视死如归、一往无前,因而赏赐、恩宠幕天席地,却没有一件是真心想要,全散赏给兵将。
没想到来到了这个温柔富贵平和清绮的地方,隐去身份地位,听同样年纪大小的人嬉皮打闹,听聪颖智慧的先生讲述道理,听嘉鱼他们做那些之前无比幼稚的把戏,却发现一切都充满生机,他开始喜欢上这个地方。
可他又是如此地清楚隐藏在这美好里的黑暗,想起来都是不寒而栗。尤其心里有了一种自己难以说清的挂碍,那个熟悉但从未看见面貌的鹿鸣,他甚至特别想在某一天醒来时候,眼睛清晰地看见那个笑语盈盈的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