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书堂里见着嘉鱼,鹿鸣愈发不跟他讲话了。
嘉鱼却总是忝着脸过来讨好,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扯脸对他一笑,因为鹿鸣心里明白,嘉鱼肯定会问踏雪是怎么受伤的之类。
看他和子衿最近好像在查这个问题,心中约莫知道踏雪估计跟这件事有关系,便不怎么搭理他。路上遇见了,也当作不认识,擦肩而过。
清晨,稍微有些清凉,鹿鸣无意间碰到了在林中“无言亭”里念书的子衿。
说他念书,是这样的,他有自己的专属书,雕印版本,字体凸起,全靠用手感知。
没有谁知道此刻摸着文字的这双修长的手,竟然曾手握着九州排名第三的惊鸿剑,并且战名威赫四方,拥有十万中州夸佑九军。但是见过这位子衿战神战场从来戴一只银鹿面具,本人真面目的人极少有人看见,所以九州之内并没有谁知道战神九王的真正面貌,江湖上也都只是流传着他的传说。现在沧浪书院求学,自然是隐去了真实身份,脱了面具,只剩下一派文弱书生模样。
当鹿鸣发现他的时候,她有些紧张,顿了顿,转身往回走。却不料子衿叫住了她。
“好巧,你来了。”一如往常地是子衿先开口问候,平坦如水。
鹿鸣有些尴尬,只好慢慢走过来。“这里真好”,鹿鸣满是欢喜地欣赏了一下周边的风景,然后侧头看向这个满脸寒潭的年青少年,总觉得他有股不可测的神秘隐藏在那张俊美的容颜下,有股难以言明的……冰冷。
子衿感到自己正在被凝视着,缓缓开口道:“鹿鸣姑娘也觉得这张脸还算是可看?”嘴角微漾着一个清澈的笑。
鹿鸣自知有些失礼,心里却惊讶道“又是一个如此自恋的人……”,但想着确实有些好看,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只好客气说道,“是大家都说子衿公子看起来不像是尘世之人,出世又入世……”
子衿转过身去,“只怕是姑娘自己觉得吧,大家,哼,都以为我是个看不见任何东西的冰疙瘩。”
蓦然听见这么一句,鹿鸣忍不住笑了,只是觉得难得自嘲竟如此幽默,一点也没有悲戚感。“好吧,是我自己觉得的,但是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在追查踏雪。”
鹿鸣对子衿不想客客套套,她想开门见山,想什么说什么。
子衿顿了顿,仿佛在回味鹿鸣的笑声,又像是在疑惑她的问题。但自知否认是十分不妥的,只好转过身来,悠悠地说“因为那只青虫太无礼了,吓到姑娘了。”
鹿鸣对于这样的话自然是不相信的,但又听得满耳的真诚,转身回道:“我知道自己在这卧虎藏龙的学院里太普通了,怎么会因为被吓到而劳您大驾呢。”语气里有些自卑有些懊恼。
子衿当然是听出来了,继续说道:“世上的每个人都是生而不一样的,何必如此自轻。”低头朝鹿鸣这里转了一下头,柔声说道,“你其实可以多笑一下的。”
鹿鸣抬眼望了眼前的这个人,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一瞬间,她竟然想起了她的南添哥哥,那个永远会鼓励她的人。
“一条虫不普通,可是能够吓到自小在虫豸繁多的楚山奔走的孩子的一条虫,可就很不普通了,更重要的有人竟然不由分说地吃掉了。”子衿继续说道。
经过子衿点拨,鹿鸣回忆当初被那虫子吓到确实因为发现这虫子不一般,他那透明浑圆的腰肢时大时小,并且出现了各种幻想,让鹿鸣头痛欲裂,因而才大叫起来。
“后来我去后山的藏书楼里废了好大的劲儿才在一本《奇幻巫蛊》的书里找到了这东西的记载,叫幻玉虫,主要产于西南姹嫣洲,为巫灵族巫女所养。初时尘埃颗粒,肉眼不可见,一夜之间可长大到正常形状,可致幻,以假乱真。中毒者,会迷幻失去心智。”鹿鸣看着“无心殇境”方向说道。
子衿知道她查这个虫子是为了治好群黎,而不是为了追查事情。
“但幻玉虫毒无药可治,除非养虫人自己以血喂中毒者。因此你把踏雪伤口上的布血溶水给了群黎,群黎现在已经好了。但你还是没告诉他踏雪就是那个养虫人。”语气里有赞赏而有怜惜。
鹿鸣很惊诧,“你怎么知道的?”
“人和事不一定要用眼睛看。”子衿合上了手里的书,双手反背在身后,头略微抬着,像是看见了满川烟草。
“怎么听你讲话,像是经历了很多,看透人生……每天也绷着脸,你,累不累呀?”鹿鸣笑道。
子衿忽然间听到这话,彷佛眼前有了一道光亮,头剧烈的一阵疼痛,他一个趔趄靠在旁边石凳上,头上汗不停地往外渗。
鹿鸣吓到了,赶紧扶着他,结结巴巴,“……你怎么了?怎么啦?……”紧张地手足无措。
子衿微弱说到:“没事,没事,休息一会儿……”他心里从小在皇宫享富贵,受最严厉的教育,上战场,出生入死,他已经习惯了把这些当成自己的责任……从来没有人问过“累不累”这话,彷佛自己在这世上已过大半生。忽然有人这样问,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孩子,也是普通人,也渴望被关爱。这句话正如解冻冰水的春风,因而内心一阵激动,血气上涌,故而头痛愈烈。他小时候那一场花火大会从此留下了这样的后遗症,只要情绪波动,便会头痛欲裂。
鹿鸣见他痛苦难当,又不知道原因,之前学过的一些技能又不敢随便用,只好问到“实在太不好意思,平时没好好学医,关键时刻不敢用……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子衿顿了一下,对这种热心的人,你不让她帮忙,她会不安心,所以只好说道:“你肯定会按摩吧,给我按一下头部穴位……”
“哦哦,好的,穴位,我爹爹教过,我会的,我会的,你坚持下……”鹿鸣赶紧起身站到子衿身后,按照给爹爹的样子给他按穴位。
子衿感觉这姑娘是学过医术,都在重点穴位上,感觉头部轻松许多,逐渐放松下来。
过了一会儿,子衿明显好转很多,却不知道如何表达感谢,只好讪讪地说道:“你学医的话,应该是个好大夫。”
听他这样说,鹿鸣知道应该是无碍了。在按穴位的时候,鹿鸣知道了这应该是旧疾,但不好意思直接询问,只是掏出一个藤编小手环,在手里顿了顿,放到子衿手心,“刚不知道你是什么原因,不敢随便给你闻,按穴位的时候,知道你是旧疾,这个紫藤编手环,经常带着,有利于缓解头疾。”
子衿手指摩挲一下,发现上面有一只小鹿,又放在鼻下闻了一下,有股淡淡药香,使劲儿地嗅了一下,身心舒泰。已经明白,她应该是知道自己有头痛的旧疾了,也知道她不打听是在尊重他,还给了他这么重要的东西。
“你这紫藤编是你母亲给你的吧,来自楚山,给我?”子衿说道。
鹿鸣心里很舍不得,听他这样说,自然有些生气:“你嫌弃就算了,还给我!”
子衿反手握住紫藤编,笑到:“大夫嘱咐,自然遵守。”
鹿鸣说道:“在我们楚山,它是定心安神的好方,母亲亲自给我编的,我自然舍不得,只不过,我觉得你更需要它。”她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能帮助他恢复视力。
子衿此时心中一动,忽然间很想复明,想看看鹿鸣究竟是什么样子?她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朋友,很舒适。
“下次遇到事情,不要紧张,先冷静,想解决办法,才是最重要的。”子衿想了一下,说道。
鹿鸣听着话,觉得他像个熟悉的人,但就是想不起来是谁,愣在那里,快速在脑海中搜索。
清晨园子里鸟儿叫极其清脆。
子衿想开口说点啥,但想了一会儿,只好把之前踏雪的话题继续:“这其中不仅仅只是踏雪这么简单,她能去那里,一定是有背后力量。”
鹿鸣咬了一下嘴唇,“大概是沧浪书院的禁事,你要去调查肯定受到很多阻碍,你不怕嘛?”
子衿微微一笑,“看不见,又有什么可怕。”
鹿鸣心中从未觉得他看不见,反而认为他比一般人更聪慧,但转而问道,“无心殇境真的存在威力无穷的怪物吗?”
子衿坚定道,“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但是那一定是黑暗所在。”
鹿鸣继续问道,“如果查下去,面临着不可知的危险呢?”
子衿唇角微动,“不查,危险更大。”
鹿鸣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来。
子衿转过身来,用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对着鹿鸣,“路有千万条,越少人走的路越有趣。”
鹿鸣吸了一口气,稍微怔了一下,说“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嘛?”
子衿转过身去,“你已经治好了群黎了,剩下的我来吧。”
风吹过来,二人的衣衫猎猎。第一次在这样的风里,两个人达成了一种舒适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