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就难以忍受这种景象了。对热爱她的人们来说,这简直是一种背叛。简直是她自己要把一朵鲜花插到牛屎上。她那暮色中幽灵般出没的身影令人们忧心忡忡,忿忿不平。他们终于忍耐不住而跟踪了她。他们踮着猫步接近那幢小房子,将耳朵贴在后窗上,或者将眼睛塞进门缝里和任何一个洞眼里。这处于野地里的小房子实在是太破旧了,它浑身上下到处都是漏洞。他们听见她和他在说话,东拉西扯的,都是些他们不感兴趣的言语。她和他的手里还装模作样地拿着本书。他们紧信,她不是来这里说话的,肯定还有别的内容,这别的内容就掩盖在装模作样的姿势后面。果然不出所料,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的她和他说了一会话,就开始互相抚摸起对方的手来了,接着,就拥抱在了一起。人们屏住呼吸继续等待,他们都是经验主义者,认定这不远不是高潮部分。可是两个被窥视的人却裹足不前,发乎交谈,止于拥抱,或者说沉缅于拥抱,沉缅够了之后就告别了。人们小心翼翼地观察了好几天,天天都是一个模式,没有更多的进展。但在这件事上,人们显示出了人类特有的坚忍和耐心,他们在继续窥探期待的同时,将这情形拐弯抹角地通报给了县长的公子。
县长之子到底出身官员之家,组织观念很强,即没暴跳如雷,也没痛哭流涕,他冷静地向剧团领导作了汇报。于是剧团抽出精干的政工人员,在县长之子的带领之下,于预定的时间在预定的地点潜伏下来。等那扣人心弦的门吱呀响过两声之后,他们就包围了小平房。这一回,除了县长公子,谁也没有往里看,人们觉得,既然县长公子来了,他们就已丧失了这个权力了。他们只是把耳朵贴在壁缝里凝神倾听。但他们似乎比县长之子“看”得更为清楚,悉悉索索的声音告诉他们,事态正朝着他们想象的方向发展。人们的呼吸就开始急促起来,人人脸上都有点发红。
不过县长之子的眼睛也不是吃素的,他准确地觑见他的准女友与那右派分子开始相互摸索了,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人们不由对县长之子镇定自如的大将风度佩服得五体投地,看来,这县长的儿子也不是人人都当得的。当然,他和他们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当屋子里的灯光突然熄灭的时候,县长之子一脚踹开了那扇形同虚设的门,一头冲进去,并且不失时机地拉亮了电灯。灯光下的情景令众人不约而同地哦哟一声,但都没有别过头去,他们有权力和义务用目光来谴责这伤风败俗的一幕。舞台上光彩照人的女英雄此时惊恐万状,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像一个吓坏的孩子。县长之子不再客气,先往准女友脸上啐了一口痰,然后提起赤裸裸的右派之子猛抽了一阵嘴巴,直到对方的鼻血溅到了自己身上才罢手。
第二天,这爆炸性的新闻就波及了县城的每个角落。人人都在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昨晚发生的故事。
他们说,她的局长父亲得到消息之后气得一头栽倒,差点中风;
他们说,她被关在一间小屋子里反省,等候处理,门外的锁头上还挂着一只破鞋;
他们还说,那个占尽风流的右派之子知道自己罪不可赦,趁看守不备连夜逃走,已经不知去向。
个别人对此难以置信,就买了当晚的戏票,去看那不知看了多少遍的样板戏,见女主角果然换了人,才唉声叹气地笃信不疑。
有人在县政府门口遇到了那位不幸的父亲。他黑着脸,背着手,垂着头,踽踽独行。人家问他,某某局长,你女儿那事,怎么处理了?他痛心疾首,惨然道,我对不起毛主席,没有教育好孩子,让她沾染了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生活作风,我没有脸见人,一定要严肃处理她,请同志们相信,我决不会姑息,决不会心慈手软!
他果然不手软。剧团考虑到她是团里的台柱子,她的美貌又无人可以匹敌,而且又是初犯,而且好像没有完成整个过程,可能只是个未遂事件,只要本人认识到了写个检查,通报批评一下算了。但局长老人家不同意,一定要她下放农村劳动改造,而且至少半年。他说,只有劳动的汗水才能洗涤她的灵魂,如果她不思悔改,那就让她当一辈子农民。
这一来,人们就有想法了。这不就看不到她和她演的戏了吗?那日子该有多乏味啊!早知如此,真不该当初。人们纷纷上门为她求情,说这样对她过于严厉了,要怪只能怪那个右派之子,他要不勾引,她怎么会上当呢?她是少不更事呵,谁都有年轻的时候,犯点这种错误,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他们剧团里这种事还少吗?还有人生了孩子都不知是谁的呢!不看她的份上,也要看在她演的革命样板戏上,她要不演戏了,我们怎么接受革命传统教育呵?
局长老头却不为所动,两眼一瞪:你们还想看她的洋相?她就是劳动改造好了,我也决不允许她再上台演戏!
就这样,如花似朵的她不仅从舞台上消失了,也从小县城的生活中消失了。除了她的家人,几乎没人知道她的真正去向。人们只晓得,她去了某个偏僻乡村的远房亲戚家。对于替代她的那个演员,人们是百般挑剔,横竖看不惯,一不高兴就喝倒彩。他们情不自禁地怀念起过去的“柯湘”来了。他们甚至对县长之子的做法也颇有微词,认为那是造成她的消失,剥夺他们眼福的缘由之一。
若干日子后,人们意外地发现右派之子出现在汽车站,正准备去省城。他赶上了中国恢复高考的头班车,已然是一个大学新生。他那镜片后面的两只眼睛流光溢彩,早已没有了恐惧的影子。就像古戏中的落难公子一样,他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赶考中榜的幸运儿。人们便感叹命运的不公平,联想起记忆中那张俏丽的面孔,他们怅然若失。
危思在岗位上来回走动着。
头上的屋顶是钢铁构架,两侧的墙上排列着粗大的各色钢管,红色的是蒸汽,绿色的是水,蓝色是液氨,它们犹如巨大的蟒蛇攀墙而来,继而一头钻进了地沟;地沟纵横交错,所以覆盖在地沟上的钢板面积差不多占了整个岗位面积的一半。除此之外雄踞地面就是那些庞大的泵体了。泵体里的柱塞在做着无穷无尽的往复运动,机器的噪声如同永远不会退落的潮水,充满着整个空间。在钢铁和噪声的包围挤压之下,危思感到了自己的柔弱和虚无飘渺。因为憋着每平方厘米200公斤的高压,所有的管道都在微微地颤抖。不知什么地方泄漏的丝丝氨气,刺得鼻子直发酸。令人头胀的机器轰鸣声里,时时刻刻都隐伏着危险。刚上岗时,他的手指一按电钮就胆战心惊,不知那钢铁怪物一通电会不会跳将起来。如今他出了师,成了岗位上的主操作工,人也变得沉稳了,虽然八小时内神经绷得很紧,一旦事故临头,却毫不慌张。他已养成那种头脑清醒反应敏捷的操作工所必需的素质。尽管如此,一置身这种环境中,他就有一种摆脱不掉的压抑感。而且,随着倒班时日的增长,这种压抑感也愈为愈强烈。有时他就会忍不住问自己:就像领导们所谆谆教导的那样,在这个地方当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你愿意吗?
一台泵的的压力表有一点波动,他拿起那根筷子粗细的铜听棒戳在泵体上,将听棒另一端塞进耳孔里,仔细倾听。这种对机器的听诊是很需要经验的,如果弄错了出毛病的部位,检修工白费了力气,会吹胡子瞪眼加骂娘。没发现什么异常,他收起听棒,又来回巡查了一遍。他的心神有点恍惚,眼前这些线条坚硬躯体笨重的铁家伙使他渴望一些温馨的事物。他觉得四周的噪声和钢铁也结成了他的一层壳,他渴望从这壳里钻出来,像虫子钻出茧变成一只蛾一样,能有一片广阔的空间任他飞翔。那虫子已他从心里爬了出来,直往体外钻,噪声却将它往体内逼,互不相让。这种冲突让他心烦意乱。至少,他也要暂时的摆脱一下,他想。危思看看生产很正常,便和姚汉金打个招呼,要他多看着点,然后踅上楼梯,向三楼控制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