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明目张胆地串岗了。虽说纪律不允许,但天长日久,谁也保证不了不串。特别是生产正常时,工人们总要各处走动走动,打发单调枯燥的八小时。只要不出事,车间领导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控制室里指示灯如群星闪耀,记录仪在纸上无声地画着曲线。有两个人坐在仪表盘前共同看一本《大众电影》,却没有廖一平。危思问了一声,他们朝隔壁呶呶嘴。隔壁是交接班室,靠墙一排工具箱,当中有一张桌子。廖一平正伏在桌上打瞌睡,下巴垫在一本书上。他身子一起一伏地打着鼾,嘴边流出的涎将书本都打湿了。危思走过去,捏住他油腻腻的鼻子。廖一平喉咙里响了两声,醒过来了,抬起那张硌了几道红印的脸,咕哝着:“你搞什么鬼呀?”
危思说:“你小子也太大胆了,上白班也睡大觉!当心扣你的奖金!”
廖一平揉着惺忪的睡眼:“一个月才五块钱奖金,随他去扣好了。”说着伸个懒腰,打了个暴露嗓子眼的呵欠。
危思说:“昨夜误了觉吧?”
“可不,在三八楼苏又茹那儿,帮她缠毛线,一直缠到十一点多。她又不怎么说话,老低着头,我们就那么干坐着,缠呵缠呵,也不知怎么坐得住的,心里还他妈觉得挺舒服!你说怪不怪?”
“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就少炫耀一点吧,”危思拿起那本被涎水打湿的英语书,“又准备复习功课考大学?”
“是呵,去年考得太差,就是英语和语文拉了我的分。今年我准备突击复习一下,你可得辅导一下我的语文喽!”
“行。”
廖一平揉着眼睛说:“危思,你怎么不考大学?我都不想在这里呆,你莫非愿意闻一辈子氨气倒一辈子班?”
危思沉默不语。大学梦早就做过,去年恢复高考时他也曾跃跃欲试,可最后还是打消了念头。下乡当知青之前,他只读过两个月初一,对数理化是两眼一抹黑。这倒在其次,一个更大的隐忧是,他有一个在鄱阳湖畔坐牢的舅舅。舅舅曾经在政界非常走红,虽然只是一个地区党委讲师团的副主任,却经常在显赫的中央报纸上发表如何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如何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大块文章,因而也与“四人帮”领导下的写作班子有往来。他刚进厂时,舅舅还来信,教导他如何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当好工人阶级的一分子。
舅舅从“美国之音”里听到“四人帮”被抓的消息,难辨真假,就跑到上海去打探,结果被抓了起来,以现行反革命罪,判了十五年徒刑。去年弟弟参加了高考,填政审表时,曾想隐瞒舅舅的情况,不把它填到“社会关系”一栏里去。妈妈却坚决反对,说要是查出来会罪加一等,这是对党的不忠。虽然母亲和弟弟都不是党员,父亲这个家庭中唯一有政治身份的人也被留党察看了,但所有中国人都是这样被要求的,弟弟就老老实实地填上去了。结果弟弟考试成绩很好,超过录取分数线二十多分,却没有一个学校录他。弟弟就对前途彻底失望了,家人怎么劝都不肯再拿起课本复习。为此,危思还怨过母亲,舅舅的事,你自己不填,谁知道呢?
危思想想说:“我数理化不行,怕考不上呢。”
廖一平说:“你语文好,还发表了作品,录取分数线也并不高,怕什么!再说,现在政审也不像去年那样严格了,你爸爸的事对你影响不大的。”
危思愕然:“你怎么知道的?”
“早就听胡书记说过,他看过你的档案,说你父亲如何如何,车间里的人都晓得呢。”
危思背脊冰凉,脸上却隐隐发烧,痒痒的似有蚂蚁在爬。幸好档案里没有舅舅的事,否则还不知会怎么样。他从牙缝里骂了一句:“妈的!”
“危思,莫管这些,我们一起考吧。告诉你,昨天我从报上看到一个消息,中央戏剧学院招一个编剧班,在长沙有一个考点,学戏剧文学,要求考生有文学作品。我看就适合你,考它肯定有把握!”
“真的?”危思眼一亮,动了心,兴奋地搓搓手,“嗯,那我考虑考虑。”
“那你就考虑吧,我太困了,还得迷糊迷糊一会。”廖一平说着头便落了下去,重新闭上了眼睛。
危思转身欲走,忽见胡松生领着厂党委书记缪志远进了交接班室。他想叫廖一平,可是来不及了。胡松生和缪志远的目光同时落到了廖一平的后脑壳上,廖一平却毫无知觉。
“廖一平!”胡松生在廖一平头上拍了一掌,“白天也睡觉,简直目无纪律,目无领导!”
廖一平惊得全身一弹,回头一看,立即跳起来,满面堆笑:“不晓得两位书记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不要油嘴滑舌!你看你你,成何体统!”胡松生指点着廖一平脸上的印痕。
“是是,低头认罪、低头认罪。”廖一平连连鞠躬,脸上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一厂之尊的缪志远有点恼了,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一个指头点着廖一平的鼻子:“劳动纪律怎么规定的?唔?”
廖一平收起笑容,避开缪志远的手指头:“不是说打瞌睡抓住一次扣一块钱奖金吗,你们扣好了。”
“老胡,你听见没有?”缪志远绷着脸,转身对胡松生说,“我早讲过奖金不是个好东西,对在国营企业实行奖金制我一直是有看法的。这不,你一批评工人,他就拿奖金来抵。你们车间一定要加强思想教育,我们可不能搞奖金挂帅!”
“好的好的。”胡松生连声应着,往小本子上记。
危思站在一旁,走掉不是,不走也不是,两下为难,只好呆着。
缪志远问廖一平:“你叫什么名字?”
廖一平说:“就是爹妈取的那个名字。”
“严肃点!”胡松生喝道。
“我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在下廖一平。”
“满口陈词滥调,老胡,你的政治思想工作是怎么做的?这种精神面貌!”缪志远极为不满地对胡松生说,接着转向廖一平,“你看你,主人翁态度哪里去了?”
“我又不是主人,哪来的主人翁态度?”
“怎么不是?工人阶级就是工厂的主人嘛!”
“那你呢?”廖一平眼珠子骨碌一转。
“我只是人民的公仆,领导者都是公仆。”
“那就奇怪了,怎么主人一切都要听公仆的呢?”廖一平笑嘻嘻的,“既然我是主人你是仆人,那就应该你在这里操作,我去坐办公楼啊!”
缪志远知道遇上难缠的角色了,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口气缓和下来:“你不要胡搅蛮缠,这只是分工不同。不懂就不要装懂,要认真学习。”
“是呵,学到老用到老嘛。缪书记,我向你请教一下喽。”廖一平飞快地在那本英语课本封面上写了一个分子式:CO(NH2)2,笑眯眯地伸到缪志远鼻子底子,“这是什么意思?”
缪志远仔细看看,又翻翻那本书,语重心长地:“小青年,不要崇洋媚外嘛,上班还看这些外国文,不像话嘛!”
廖一平嘿嘿笑个不停,胡松生狠狠地瞪着他,廖一平却不理睬,笑够了才说:“什么外国文呀,那是尿素分子式!”
缪志远怔住,眼皮眨了眨,沉着地笑了:“你以为我堂堂厂党委书记,连自己的产品分子式都不认识吗?笑话!我只是不说而已。你这本书不是外国文是什么?你们班长呢?!”
“我在这。”班长黄秉良应声走过来。
“下班后要开个班后会,整顿劳动纪律,狠刹一下无政府主义的歪风邪气!我和松生同志都参加,廖一平,你要做深刻检讨!”缪志远板着面孔说。
廖一平瞪着眼一声不吭。黄秉良忙点应承,然后邀两位领导去别的岗位视察。胡松生转身时发现了危思,目光犀利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危思脸一红,赶快找了个理由:“我来看看控制室的氨流量显示是不是和我们下面的表对得上。”
胡松生不可置否,跟着缪志远下楼去了。
危思赶紧从另一边楼梯下楼,赶在他们前面回到自己岗位上。透过值班室的玻璃窗,他看见领导们停都没停就到别处去了。泵岗位地面上不是油就是水,脏兮兮的,空气里还总有杜绝不了的氨味,没人愿意在此逗留的,他想。他当然并不希望领导来,他们来除了挑刺训斥教导,不会有别的。不过廖一平这小子也太过份了,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换了他危思,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如此放肆的。
下班之后,全班人员被召集在一起,准备开会,可是两位书记并没有来。危思就默默地想,领导是什么?就是一些说话可以不作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