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拱桥看来很有些年纪了,覆盖着厚厚的青苔,悬挂着长长的藤蔓。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从桥下穿过,汇入不远处波平如镜的青衣江。桥那头,是一个小村庄,一片高低错落的青瓦屋顶簇拥在一起,袅袅地冒着几缕炊烟。有饭菜的香味隐约而来。桥头有块一人高的石碑,刻着三个大字:青山铺。下面还有一段铭文,字体较小,因年代久远而模糊不清。危思便蹲下来仔细辨认。原来记载的是,1943年8月,一股日本鬼子越过此桥侵入青山铺烧杀抢掠,十五个村民惨遭杀害,三十六人受伤,四十多间房屋被付之一炬。谁料想,这世外桃源般的小村庄,也有这么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呢!危思掏出笔记本,将铭文一字不漏地抄了下来。
危思走到桥上,在一侧的石栏上坐下来。肚子有些饿了,就从挎包里拿出一个面包,边吃边欣赏四周的风景。
这时,有个扎着蓝印花布头巾的女子,挑着两箢箕红薯,沿着溪边小路哼哧哼哧过来了。她上桥之后,不堪重负地一偏肩膀,把担子丢在地上,身子一软,就坐下来喘息不已。危思十分诧异,因为她挑担的姿态不像个乡下女子,那担红薯也并不重,也就四五十斤吧,不至于累成这个狼狈样子。乡下女子没有这么娇弱的。危思悄悄地端详她的面容,目光一触及她的脸,不由得一惊:她好漂亮呵!
她侧对着他,头巾虽然系在下巴下,将头发和耳朵都裹住了,只露出一张小脸在外面,但她的美还是显而易见,一览无疑。眉毛又黑又细,眉梢剑锋般指向鬓角;大而明亮的眼眸沉静得如同两泓潭水,闪着忧伤的光波;鼻子小巧,微微上翘,显出一丝调皮;嘴是典型的樱桃小嘴,紧紧地抿着,即使在喘气,也不张开;皮肤似乎是半透明的,晶莹剔透,因为累和热,面颊上浮着一团红晕,在蓝头巾的映衬下,更显得娇柔艳丽。
危思马上想到了那个成语:秀色可餐。她是真正的秀色可餐。他这一辈子,好像还没有遇见过这么漂亮的年轻女子。她肯定不属于这个小山村,而且,在她身上,肯定有个不同寻常的故事。危思想和她搭讪,却怕太冒昧了。她距他不过几步之遥,她无疑知道他的存在,但从她的神色看,却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危思想,还是别自讨没趣吧。
打消了念头,危思的心就安静下来了,默默地凝视着她的秀美脸庞出神。一座古老的石拱桥上坐着两个互不搭理的青年男女,这是一幅很有意味的图画,它好像预示着要发生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会发生,一切都在可能与不可能之间,让你猜不透,看不够呢。危思这样想。
但是这画面很快发生了变化。这女子挑上担子,趔趔趄趄地下了桥,不一会,就消失在村子里了。
危思感到有些遗憾,就过了桥,走到一座房子前,问一个蹲在门前吃饭的老汉:“老大爷,刚才过去的那个女子,是个什么人呵?”
老汉用筷子朝那女子消失的方向一戳:“你连她都不晓得?在县里她很有名的呐!演戏演得几多好看。”
危思问:“那她在这里干什么?”
“干什么?她犯错误了,在这里劳动改造!”
“那她犯了什么错误?”
“她长得那么漂亮,还能犯什么错误?”
危思还想再问,老汉却摆摆手,进屋去了。
天色已经不早了,危思转身往回走。一路走一路想,“四人帮”抓起来了,文化大革命也宣布结束了,时局早已大变,她怎么还会下放劳动改造呢?
陌生女子的面容长久地留在危思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这女子注定要与危思的生命历程发生纠缠的,不过危思此时仍蒙在鼓里懵然不知。
这张在危思眼中有如昙花一现的俊美面孔,是青衣江上游那座叫幸城的小县城里的人们所熟稔的。它曾经是他们生活中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丽印记,也是他们一个津津乐道百聊不厌的话题。
县城小得只有一个十字街,每当那张面孔浮现在街头,周围的人会停下手中的工作,景仰地注视她,抓紧时间欣赏她脸上所有的美。她若是到谁的摊位上买东西,谁的脸就会闪烁幸福的光彩。当她过去之后,人们才或无比兴奋,或余兴未尽地念及那个烂熟于心的名字。在他们眼里,那个名字与她是如此般配,简直天衣无缝。那个名字不仅念起来悦耳动听,如同唱歌,而且口齿间似乎还会有丝丝清香缠绕。这不奇怪,他们晓得,她是常用那种叫“雅霜”的护肤品的。她一旦从街上过,那股令人心醉的清香与人们的议论一样,是要过上一阵子才会消失的。
他们是看着她长大的。她初中毕业就进了县里的花古戏剧团,但那时她是毫不起眼的,也是默默无闻的,在很长时间里,她只是个演群众角色的黄毛丫头。后来她不知不觉长大了,很偶然地扮演了一回移植的革命样板戏《杜鹃山》里的女主角柯湘。她就像仙女下凡一样,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把他们惊呆了。他们开始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的,继而为本地有扮相如此俊美的女主角而自豪。他们甚至认为,京剧《杜鹃山》里扮柯湘的杨春霞都没有他们小县城的“柯湘”漂亮。从此之后,人们看戏的热情就都冲着女主角去了。若是这天剧团下乡去了,他们中的某些人会像若干年后才出现的流行歌发烧友一样,专门跑到剧院门口去,对着橱窗的大幅剧照痴迷好一会。
他们开始了解她的各种情况,让她的一切隐私都不再成为秘密。他们得知,她是县里一个老局长的千金,她演艺上很求上进,还特别喜欢看中外名著,从中揣摸人物性格,汲取艺术养分。一句话,她不是一个绣花枕头。她身高不足160厘米,似乎不够标准,可他们就是喜欢这种小巧玲珑型的呵,这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最关心的,还是她的婚恋状况。听说有一次,演“雷刚”的男主角,谢幕之后把她堵在化妆间强行亲她,被她狠狠扇了一巴掌。他们对此感到满意,即使你是男主角,她也是不能随便让你亲的。但后来又有一种说法,说是她和“雷刚”躲在黑暗角落里亲热,被团长发现,团长因为妒忌,就与男主角打了一架,结果是团长损失了两颗门牙,唱戏时不能关风了。究竟哪种说法真实,难以说清,他们就怀着宽容的心态,各取所好。文艺圈子嘛,这种事总是少不了的,天天在台上眉来眼去,能不出点风流事?可以理解,无伤大雅嘛。
有一天,人们看见她与一男青年双双出现在街头。人们准确无误地认出,男青年是县长家的公子。一番交头接耳之后,人们就知道她已被介绍给县长公子作女朋友了。他们心里虽然有一些莫名的失落,但立马就认可了这种安排。毕竟,只有县长家的公子,才能与她般配。可是他们敏锐地发现,她好像并不怎么乐意,只顾埋着头匆匆走路,仿佛怕人看见,又仿佛有摆脱身后那个人的意思。
人们就觉得里面有问题了,就愈发近距离地贴近她,探究她的一举一动。
终于,人们发现她另有所爱。黄昏的时候,她会站在剧团宿舍二楼的走廊上,对远处眺望。她的目光十有八九是要落在远处杨树丛中一幢小平房上的。天黑之后,她就会夹着一本或两本书,悄悄地越过一片菜地,装着散步的样子,靠近那幢简陋的小房子。一旦到了房子跟前,她就会迅速地、轻轻地敲两下小平房的门。那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一半,她侧身闪将进去,门紧接着就又吱呀一声关上。门的吱呀声让人们心里很不舒服,仿佛脑子里划了一道裂痕。他们晓得,小平房里有一个人,一个戴眼镜的男子,在这里搞复习,准备考大学。这个人是一个右派分子的儿子,而且年龄不小了。听说全国的右派分子都快要平反了,但毕竟是右派的儿子,哪能和县长的儿子比呢?何况,这么偷偷摸摸的,成什么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