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思拿着饭盒去食堂,碰到师兄徐卫刚。徐卫刚自分配到危思一个岗位之后,嘴里从无怨言,但几乎每个休息日,都去劳资科长家做家务,从做藕煤到买米洗衣扫地无所不为。将近两年的努力终于感动了劳资科长,徐卫刚一出师,就调到动力车间当了电工,再也不要品尝倒班之苦了。危思有点看不起他,虽然也知道要想换工种只此一途,但危思觉得这样太下作,所以话都不跟他多说,他调去当电工之后,就更没什么来往了。
徐卫刚见了危思,倒显得很亲热,搂住他的肩,笑嘻嘻地:“师弟,听说你当诗人了,得了多少稿费呀?”
危思笑笑,没说话。怎么都关心他的稿费呢?前几天他收到报社寄来的一个笔记本和一本再版的长篇小说《红岩》,还有一封信,说他们下个月才开始实行稿费制,希望不以稿费虑,多写稿云云。
“你就放肆写吧,出了点小名,你就不用倒班了!”徐卫刚一副指点迷津的派头,在他肩上捣了一拳,吹着口哨走了。
危思进了食堂,排队打饭时,心里还十分郁闷。似乎所有人都看歪了他的写作动机。他不过是喜欢文学这东西,喜欢诗歌的那种意境,以此来打发他的业余时间而已。别的人对他怎么看他并不在乎,但是领导因此而认为你不安心本职工作,那就麻烦了。
危思心神不宁,默默地随着队列向前挪动。这时,前面的人突然骚动起来,几声喊叫过后,一群人扭打在一起。危思踮脚一看,本车间的几个人夹在其中,都挥舞着手中的餐具,朝对方猛砸。廖一平在中间特别显眼,声嘶力竭地吼着:“仪表车间有什么了不起?皇帝佬儿来插队,老子也要捧他!”举起手中的饭盒,朝一个光头上砸去。砰一声响,那人晃了一下,饭菜洒了一脸。顿时,更多的人投入了殴斗,整个食堂乱成一团。不知为什么,危思脑子一热,也将饭盒举了起来,对准一个外车间的后脑壳连续地击打。那一刹那,他是什么也不顾了。
空饭盒打得崩崩地响,或许是力量不够,那人并不怎么疼,只顾与另一个人对打,看都没朝危思看一下。但危思心中还是有一种快感闪电般地掠过,某种被压抑的东西被突然释放出来了。危思被人推了一下,失去了目标,才意犹未尽地放下了手。有人惊恐地叫一声:“保卫科的来了!”所有的斗殴者立即作鸟兽散,乱哄哄地朝门外逃去。危思夹在其中,踉踉跄跄地鞋都差点被踩掉。他一下子全身疲软,没有了力气。一出门,他就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吃惊。他埋头迅速地逃跑,不敢看人。忽然他的右手被人抓住了,一惊,差点跌倒。侧脸一看,是廖一平,不是保卫科的,才喘出一口气来。
廖一平拉着危思一直跑到饮食店前才松手。廖一平说请他吃面。两人挑了张小桌坐下,让起伏不止的胸脯慢慢地平静下来。吃面的时候,危思问:“到底为什么打架呀?”
廖一平说,“还不就是仪表车间的要插队,牛皮哄哄的,好像他们上白班的高人一等,老子就是不许他插!”
危思说:“就为插队?不值得吧?”
廖一平说:“怎么不值得,打架好快活!你不也动手了?”
危思就无话可说了。他回想刚才的情景,有点心有余悸。那种快活,只不过是一种发泄的快活,或者说快活的发泄。也许,人是需要有个地方发泄的吧?
廖一平看看他说:“其实,你是不应该卷进来的。你是诗人,前途远大。”
危思说:“你以为写两句诗就是诗人了?我跟你还不一样,倒班工人。”
廖一平想想说:“那还是不一样的,比如说,我敢穿喇叭裤,你敢吗?”
危思瞥一眼廖一平腿上的喇叭裤。他确实不敢穿,厂领导多次在会上说,这是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的表现,厂领导的说法又来自报纸。不过,他并不认为穿喇叭裤有什么美感。
廖一平又说:“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你再怎么批评我,我也嘻皮笑脸,不像你,说你一句就脸红。所以我们是不一样的人,这种事你以后别沾边,名声要紧啦!”
危思不由得就红了脸,应当说,廖一平说得很准。
吃完面条,廖一平抹抹嘴说:“危思,你买一斤毛线喽。”
危思诧异道:“干什么?”
廖一平说:“苏又茹想给你织件毛衣。”
危思脸刷地红了:“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是你,怎么好让她给我织毛衣?”
廖一平笑了:“你莫紧张好不好?你不是把她写到诗里去了吗?她想感谢一下你呢!”
危思更窘了:“你们不要有什么想法,我不过是随便写的,写到诗里之后,她就不是她了。真的,我没别的想法!”
廖一平说:“没说你有别的想法呀,你要有别的想法,早就上了是不是?我了解你,你就是有那个贼心,也没那个贼胆。打架你也打不过我嘛!放心,去买毛线吧,我们也没别的想法。”说完,就甩着两条宽大的喇叭裤腿,拖地似的走了。
危思浮想联翩。他没想到苏又茹还记着他,还看了他的诗,并且从他的诗里看到了她自己。感激之情不禁翻上了心头。苏又茹有这份心,他已经满足了。
危思沿着岸边的小路向上游走去。
清爽的秋风不时抚摸他的头发。阳光晒在淡绿色的江水上,反射出薄薄的金属光泽。野菊花的香味与泥土的气息掺和在一起,深深地浸入他的肺腑,使他心醉神迷。
除了读书和写作,郊游也是危思最喜爱的度假方式之一。工厂本来就在郊区,距市区有二十公里远,但他还嫌不够,总喜欢往远处走,人烟越稀少越好。他喜欢那种荒凉感,身处荒凉之中,能倾听大地的呼吸,触摸到岁月的流动,对生命也有更为真切的感受。他的忧郁气质与山野是那么契合,他们都默默不语,惯于沉思。在沉默和寂静中,他的思想跟山野里的植物一样,不动声色地生长着,蔓延着。
他跟着蜿蜒的小路穿过一片刚刚收获过的田野。四周空旷无人,只有几朵毛绒绒的白色茅花在路边摇曳。田野右侧,一脉青山在碧空下起伏远去。零星几幢木屋,远远地蹲在山脚,隐隐约约地送来几声狗吠。他把脚步放轻,怕惊动了这幽静深远的意境。他感到自己融化在眼前的景色之中,就像一缕无形的风,在山野间自由自在地飘来飘去。
太阳快当顶时,小路把他带到了一座石拱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