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的树梢在明净的蓝天里摇晃,叶片上的阳光明亮而柔和。风在叶簇间悠闲地散步。他眯缝着双眼,枕着自己的双手,平摊在满足的平和之中。轻风穿过树隙,拂过他的脸,亲切而爽滑。有虫子在落叶中蠕动,沙沙作响。偶有黄叶从枝头盘旋而下,噗地落在地上,犹如一声叹息。多么宁静的时刻呵,人生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了。
在地上躺久了,他的背感到了凉意。他坐了起来,透过树枝看见了平静地流淌着的青衣江。秋天的江水碧中带蓝,十分令人着迷。他从口袋里掏出口琴,往林中仔细打量打量,确信他不会打扰别人,也没有别人打扰他,才将嘴唇贴了上去。细细一缕气息从他丹田之处呼出,吹入琴孔,变成清亮的琴音流了出来,在林间袅袅萦绕……悠扬,绵长,轻柔,悦耳,风悠然止息,摇曳的树叶惊奇地垂下耳朵。树木和茅草都肃立不动,凝神谛听。琴音顺着所有的叶片汨汨地流淌,起起伏伏,晶莹闪亮……整个大自然忽然间被这缕琴音感动得缄默不语。而他,也从琴音里感觉到与大自然有某种精神上的联系。他迂缓地、随意地,吹出与山野最契合的曲调,琴声优美随和缠绵,透着一丝感人的忧伤……他觉得自己慢慢地空了,他随着不绝如缕的琴音飘然而起……没有琴音了,他就是那缕琴音,他从琴孔里飞了出去,他清澈透明,袅袅不绝,渗入深山密林,与山野完全融合在一起……
他凝神屏气,不再动弹,口琴举在嘴边久久没有放下。一滴清泪悄悄溢出眼角,沿着鼻梁滑下。他吁出一口气,站起身引颈四顾,仿佛想寻觅最后一缕琴音的踪迹。这一刻是如此美丽动人呵。他满足地舒展四肢,擦去脸上的泪迹,徐徐地往山下走。
是呵,不管这美丽如何动人,不管这忧伤如何令人迷恋,他还得回到山下的世界去。
窗外随风飘落的梧桐叶使他想起去年的秋天,想起忘怀已久的柳莺。在一种平静的心绪中,他给她写了一封信:
柳莺你好,一晃一年就过去了,不知你近来怎样?我的日子不怎么舒心,没意思。过去我对你有些偏激,还望你谅解。总之,一切都过去了。我想,你已有了男朋友罢?我有一张相片还在你那儿,如有不便,请寄还我,要不烧毁也行。你的相片如要索回,我也退还给你。有新作问世么?我衷心地祝你幸福。
他不知道有什么必要写这封信,想写,就写了。写完后还找出柳莺的照片端详了一会。柳莺还像一年前那样笑吟吟地望着他。
信寄走后他就忘记了。收到柳莺的回信时他有些吃惊。他是没指望她复信的。他计算了一下从他发信到收到回信的时间,还是十天。
柳莺在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里写道:
危思你好!收到你的信我非常高兴,真没想到,你还记着我。我的生活还和以前一样,上班打字,下班后有兴趣就写写小说。我确实有了男朋友,他在省城工作,和我有相同的爱好。不过你没有必要索回你的相片,我也不想要回我的。这有什么呢,留个纪念吧,也算是人生的见证。你是不是碰上不愉快的事?我希望你保重自己,也希望看到你有更多作品问世……
这封信令他感到亲切,他把它藏了起来。
他本来沉溺在浑沌的梦境,一声吆喝把他惊醒了。睁开惺忪的眼一看,发觉是在剧场,冯彤彤正摇晃着他的肩。银幕上剧终二字正在隐去,离场的观众将座椅掀得一片噼啪作响。
他站起来,揉揉眼,随冯彤彤走出剧场。门外劈头泼下来的强烈日光弄得他眼花缭乱,站立不稳。
“到我宿舍里去。”冯彤彤的脸色很难看。
他顺从地跟着她,往女工宿舍而去。夕阳如一枚蛋黄搁在西边山坳里,黄亮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影子的上身正好被冯彤彤踩个正着,他奇怪他一点也不感到疼。
一进三八楼,浓烈的油烟味和廉价的香水味扑面而来。这些气味表明着生活的实际,如同小说的白描手法,不用任何比喻,直截了当地描绘出现实的真相。他跟着冯彤彤的脚后跟拾级而上,脸上接受了许多女工意味深长的目光。他竟然没把它们当一回事。
进了冯彤彤的宿舍,同居一室的两位姑娘见冯彤彤脸色不好,乖巧地离开了。他木立在门边,冯彤彤恨恨地拉他一把,关上门。这时,他才看见冯彤彤眼里的泪水正欲破眶而出。
他木讷不解:“我哪里得罪你了?”
冯彤彤抖动着嘴唇:“你……我让你陪我看电影,你倒好,呼呼睡大觉!你看人家恋爱的,哪个不是亲亲热热,有说有笑?谁像你木头人似的,针都扎不出一句话来!这个样子,有什么意思?”
“彤彤,对不起……”
“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你是条喂不家的野狗!”冯彤彤回头坐下,伏在桌上抽动着双肩。
他束手无策。实际上他并没有想到制止事态的发展。他茫然得很。他端坐在床沿上,如同乌云密布的天空下一座沉默的山峰,不管是打雷还是下雨他都无所谓。他的目光无所事事地浏览着屋内的一切。窗口的夕阳里,有无数灰尘在起舞。蚊帐上别着一条图案别致的花手帕。枕头上有个绣花绷子,蒙着的白的确良布上绣出了一只鸳鸯,另一只还只是圆珠笔勾出的轮廓。墙上挂着电影明星的头像,张瑜、陈冲、刘晓庆,全炫耀着除了大就没有其他内容的眼睛。他的目光悄悄瞟向铁丝上晾着的胸罩时,冯彤彤健壮的身体塞满了他的视界。她的手一扬,他眼前白光一闪。
“你看看这个。”冯彤彤眼角泪迹未干。
他接过来,是那个雪白的信封,冯彤彤用来对付他的核武器,那封随时都可扔进厂党委信箱控诉他的信。
“你拆开。”冯彤彤说。
他撕开封口,拿出一张纸来。那上面什么也没有,不过是一张白纸。他不解地看着冯彤彤。
“你以为我真的会昧着良心告你吗?我就那么歹毒吗?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你。现在我总算明白了,我吓唬得了你人,可得不到你的心,跟我在一起,你总像丢了魂似的。这样下去,有什么意思?我可不愿要个木头做男朋友。散伙吧,这样就合了你的心意了!”冯彤彤说着右手迅速地在脸上揩了一下。
“彤彤……”他不知说什么好。
“调动的事我还是帮你的忙,不管怎样,你救过我一回,我不会忘记。我不会以怨报恩。”冯彤彤背过脸去。
“不,不用,我暂时还不想调动。”他连连摆手。
“我不会死皮赖脸要帮这个忙,你不想调就算了。我晓得你的心思还在那个狐狸精身上。”
“不是的。”他摇头否认。
“你是不敢承认。这也是命,你去跟她好吧,不关我的事了。不过我告诉你,你跟她好,不会有好下场的!”冯彤彤背对着他,声音里充满了怨恨。
冯彤彤的话颇有谶语的味道。他感到了内疚,觉得有负于她,他甚至想,假如能够爱上她,那可能是很不错的。他像个做错事的大孩子,垂下了头。
冯彤彤拉开抽屉,又拿出一个信封来。是那种牛皮纸的公用信封。
“你的信,我代收了。一看就晓得是那个狐狸精来的。来了一个多星期了,本不想给你的,现在无所谓了,你拿去,去欣赏她的那些甜言蜜语吧。”
他身体里有微妙的悸动,他抑制着,不动声色地接过信。一眼就瞟见了庄姝那娟秀中带着稚气的字体,封皮被笔尖划出了明显的痕迹。他的手不知不觉捏住了封口处。
“不要在我这里看!”冯彤彤厉声叫道。
他愣了愣,把信装进口袋。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走?别在这里讨嫌,你走!”冯彤彤突然呈现一副狂乱的表情,飞起一脚,将墙角煤油炉上的钢精锅踢翻了,半锅红枣炖肉泼了一地,醇香的肉汤在地板上漫开去。
他觉得这锅本该两人一起享用的肉汤泼在他身上,地上的红枣如几十只愤怒的眼珠直愣愣地瞪着他。他赶紧退至门外,心情复杂地瞟冯彤彤一眼,慌慌张张地离开了三八楼。
走到俱乐部门前的树荫里,他心颤颤地掏出庄姝的信来看。手中的汗将信纸浸湿了,他急忙在衣襟上揩了一下。
危思:
你好!但愿你收到我的信不会太惊讶。我们不是那种不成爱人便成仇人的俗人,对么?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朋友。我们曾经有过很亲密的关系,我觉得这种关系并没有消失。假如我们成了眷属,婚姻还有可能使这种关系平庸化,天长日久便会褪色消亡;而现在我们之间没有契约与誓言的约束,我反而觉得这种关系可能会更紧密,更长久,更引人入胜。这样看来,你的选择虽令人痛苦,倒还是明智的。秦观说得好,‘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知道你会跟我一样寂寞、孤独、痛苦。假如我不写信,你是再也不会来见我的。你的心是那么孤傲敏感而容易被伤害。不过你是否想过遭伤害最重的是我?这一段我度日如年。我想念你,危思,你来吧,接到信后就来,我等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呵!
对了,我搬家了,在北郊山脚下租了间平房,门牌号码是白龙山49号,很好找的。关于我们的事文化宫的人议论纷纷,我实在忍受不了那院子里的小市民气息,所以下班后就躲到自己小屋来,图个清静。
还有一件事,我家里给我找了个对象,是某个县局的办公室主任,说只要我同意,不久就可结婚。现在我明白了,在这个社会一个女人不结婚就无立足之地,就会成为众矢之的。社会只要你服从它的道德准则,而不管你的情感归宿。就连你这个诗人也把婚姻看得比感情还神圣,何况那些庸常之辈呢?所以我原来的立场已经动摇。我正考虑这件事,我想十有八九会同意。虽然我晓得,我如同意,前途可能比我与你更艰难,也许又是一次失败,可能更为惨痛。可如今我就是光着脚丫,也只好往那条荆棘路上走了。这件事,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来吧,我等着你。
庄姝
他的手抖动了一下,因为那种极为熟悉的清香气息从信笺上扑面而来。她在邀请他去,但是,对伤害他自尊的那些事闭口不提,连一句不痛不痒的道歉都没有!她就这么有信心,他会吃她的嗟来之食吗?当然,信里不好说,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可是她的信写得多好,文笔多么优美,她是那么聪慧,那么美丽,她就是犯一点点错误,也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可以原谅的。只要她知错就改,只要她还真正地爱着你,你又何必苛求于她呢?他的脑门发烫,眼神迷乱。他是没有理由不去的呵!信是半个月前写的,但愿她还没做出决定。他看看表,五点三十分,最后一趟进城的公共汽车还停在站牌下。
他不再犹豫,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公共汽车。在奔跑的过程中,他想起此情此景曾在某个夜晚梦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