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屋,走到桌前拿起了那页纸。他听到了她气愤的呼吸声。啪!那页纸被拍在桌上。她几步走过来,咣地碰上门,将他拉到房间中央,压低嗓门带着哭腔喊道:“你想抛弃我?!”
“不是我想抛弃你……”
“在这种时候抛弃我,你真做得出来!”她瞪着美丽的大眼睛,“你摸摸你的良心!”
“不是我抛弃你,而是你不要我,你不需要我的爱也不珍惜我的爱!我几次求婚都被你拒绝!”他说。
“我是不要你勉强自己,你只晓得结婚、结婚,结婚不是目的,毫无保留的爱才是目的!”
“可对我来说,爱情和婚姻都是目的,你不让我达到目的,我只好退避三舍!”
“你求婚难道是完全真心真意的吗?你现在还愿意和我结婚吗?”她盯着他。
他嘴一张,差点把愿意两字说出来。是的,他已经不愿意了。
“你想知道我不愿意的原因吗?”
“还不是猜疑我、不相信我?”
“你、你让我怎么相信你啊!”他再也忍耐不住,双手哆嗦着取下那把小挂锁,拉开抽屉,将那个小信封拿出摆在桌上,“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她愀然作色:“你偷开我的抽屉?!”
“你说呀!”他瞪着她。
“卑鄙、无耻!”她冲着他咆哮。
“到底谁卑鄙无耻,且慢作结论。我只要你解释这支断铅笔是怎么回事,那天夜里11点25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没有权力干涉我的私事!”
“只要我和你恋爱,它也就是我的事!”
“它跟你无关,你休想要我开口!”她泪花闪烁,胸脯大起大伏。
“你必须说,除非你不想再和我来往!”他干嚎着,像一头疯狂的野兽。
“你没有理由这样要求我!”她的声音虚弱下去。
“我的理由很充分!我要知道在我们交往期间,你和别人的关系有没有超过一般朋友的界限!过去的事我不管了,这个我一定要过问。如果有,那你就是侮辱了我的人格,玷污了我的感情!”他两眼通红,满头黑发乱抖。
她不言语了,垂下头去,双手捂在胸前,青眉紧锁,显得无限懊恼和痛苦。她又拿过那页纸,无声地读他写的那些话,身子不时抽动一下。尔后,她将那纸捏成一团攥在手心,重新垂下头去。泪珠小蝌蚪般从她脸上跳下来,在水泥地上打出一个个湿点,片刻,即被地面吸干。
她忽然把一双泪眼痴痴地对准他:
“危思,你太伤我的心了。不管怎么说,我是喜欢你的,我怎能有意侮辱你的人格,玷污你的感情?我之所以不把有些事告诉你,是怕伤害了你。因为那是我自己的事……既然你这样认为,你把我看得那样虚伪,我只好说出来了……”
他屏住呼吸,耳朵咬住她说的每一个字。
“别人都说我这人心地善良,也许正是这种品性害了我自己。告诉你吧,当年和那个右派的儿子,就是因为我心肠软,依了他,才出了那事……我总是处处与人为善,从不提防别人。就说这断铅笔吧,那天我去召阳出差,晚上在马老师家和他聊天,他谈到他的抱负,他的家庭,他的苦恼和不幸,我被感动了,觉得社会对待有才华的人太不公平……可能有些同病相怜吧,那一向你正和我闹矛盾。他提出来和我交朋友,我就答应了,这时他突然拥抱了我。我想挣脱或者叫几声,又怕伤害了他……他这种人是非常脆弱的。我就没动。过后我顺手把桌上的铅笔扭断了,因为我心里非常矛盾……”
“后来呢?”
“后来我回客房了。我决定以后少和他来往。”
“既然如此,为何还保留这支断铅笔?”
“这……只是我个人的习惯。”
“那这些信是怎么回事?”他指着抽屉内,“那个女人为什么写得这么肉麻?”
她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你都看了?”
“我看了其中一封。”
她的睫毛急邃地眨动,翕动着鼻翼,左手将裙子领口下的飘带揪紧,沉吟半晌,叹出一口气,缓缓地说:“危思,我希望你不要把别人都想得那么坏,人还是要有点同情心……她确实对我很好,她是个感情丰富的人,有些事你可能不会理解……她,还有马跃,都不是坏人,他们也需要有感情生活。但他们与我的关系,跟我与你的关系,是有本质区别的。你用不着去猜疑、嫉妒他们。我们相处了半年多,我对你很了解了,你的爱是真挚的,纯洁的,我很感激;同时你又是很偏激、很敏感的,不是我指责你,你的心胸确实不豁达,没有那种知识人应有的风度。别的我不多说了,我们的缘份可能到此为止。现在我才意识到,我们的相爱是一个错误,我们之间的裂痕永远弥合不了。你到底是个工人,到底脱不了俗,很多事情跟我想的不一样……我答应你,我们分手,我不会怪你的,你放心。我经历了这么多,已经麻木了。我心里存着一份对你的感情,对此我永远不会后悔……我只希望,以后当你成家之时,会记得有个女人曾经爱过你。”
他没料到她说出这么一番话,胸中翻腾着的痛苦和愤懑不知不觉化解了不少。
她双手相握垂在小腹前,哀哀地凝视着他:“我送你走,那片钥匙你留下作个纪念吧!”
“不,不。”
他掏出钥匙搁在桌上,心一横,硬着头皮走出门外。他想如果再迟疑片刻,可能一切又将恢复如旧。
走到街道上,他发现所有的树上都挂满了太阳的碎片,每块碎片都泪光闪闪。
工厂恢复了生产,但那轰鸣的机器声沉闷而空洞,显得不如过去真实。危思捏着一把F扳手在车间里巡回穿梭,身子轻飘飘的,好像在噪声之上漂浮。
突如其来的情变使他消瘦了许多,颧骨突出,脸色发青,双眼呆滞无神。他似乎被抽成了真空,只剩下一副疲惫无力的躯壳。无休止的机声宛若没完没了的训示,告诫他凡事忍耐,凡事宽容,凡事看开,跳出自己的壳外,俯瞰芸芸众生,便觉一切平常,于是气消怨化。
他趟着如潮的噪声走向二楼分析室。他为什么去那里?为什么又不去那里?都不能回答自己。他推开弹簧门,只见冯彤彤的脸在一排玻璃瓶后绽开了一朵微笑。
他缓步踱过去。冯彤彤摇着一只烧杯,里头的溶液变魔术般一忽儿嫣红,一忽儿姹紫,使他联想到爱情的多变。他默默地翻看桌上的交接班本和分析记录,奇怪地从混合的化学气体味道中嗅到了冯彤彤的体息。
“危师傅,我准备调到召阳去。”冯彤彤说。
“那好啊,”他心不在焉,“厂里放你走?”
“上次我哥给厂长送了点‘手榴弹’和‘炸药包’,厂长答应了。准备调召阳市化工厂,还是搞分析,但是上白班,不用倒班了。”冯彤彤喜滋滋的。
“那恭喜你呵,不用半夜里起床了。”他说。
“车间本来不想我走,说生产一线人手太紧,那天主任还来做我的思想工作。我对主任说,你帮我找个男朋友我就不走,我不能当女光棍。主任一声不响。”
他也一声不响,避开冯彤彤的目光。
“危师傅,如果你愿意,我一调到召阳,马上帮你联系调动。以后你也不用倒班,业余时间一心一意搞你的创作,琐事都不用你操心。因为照顾关系,我估计调动比较容易。”冯彤彤说。
“照顾关系?”
“嗯。”
“照顾什么关系?”他懵里懵懂。
“照顾我们俩的关系呀。”
“我们俩有什么关系?”
“只要你同意,不就有关系了吗?你别装傻,别忘了那天鹭鸶洲的事。我可不是说着玩的!”冯彤彤噘起了嘴。
他闷头闷脑不吱声,分析室里化学试剂的味道令他心里发堵。他困乏极了,直想找个地方睡觉。转身欲走,门倏地打开,机器轰鸣声随着谢建华涌了进来:
“危思,有你电话,工人文化宫打来的!”
“谁?”他神经质地一颤。
“是个女的,她不肯说出名字。”
冯彤彤突然走过来,挡住他的去路:
“你最好不去接,你要接,有你的戏看!”
他是不打算接,但冯彤彤的无理态度令他反感。他一掌推开她,随谢建华下楼去。
到了岗位上他又改变了主意,把谢建华往电话亭里推:“请你跟她说,姓危的死了。”
谢建华疑惑不解:“你们怎么了?”
“那你就说不在。要不干脆说我不想接她的电话。随你怎么说,去吧!”
他把谢建华关进电话亭,自己走进值班室,一时心里乱糟糟的,无数的念头蜂拥而至,弄得他烦躁异常。他搞不清自己到底想了些什么。他想,人除了一个地方外无处可以躲避烦恼的骚扰,可是他离那个地方似乎还很遥远。
他正想伏在桌上打个盹,冯彤彤走过来,对他亮出一个雪白的信封。封皮上怵目惊心地写着:厂党委收。
“你要不答应我,还跟那只骚狐狸拉拉扯扯,我告你强奸过我!”冯彤彤恶狠狠地叫道,收起信,一转身,旋风般卷出门外。
冯彤彤没有关门,于是那汹涌而来的机器轰鸣声将他层层掩埋起来了。
黑玫瑰怀孕了,车间安排她上白班,收收报表什么的,她每天挺着大肚子,骄傲地走来走去。但是姚汉金仍不开心,因为时常在厂里碰见黑玫瑰的首任男友吴某。而吴某一见到姚汉金满脸是占了便宜的坏笑,姚汉金就受不了。
姚汉金对危思说,他要去厂里告吴某。
危思就劝阻他,说告吴某会连累黑玫瑰的,过去的事忘记算了,好好过日子吧。
姚汉金却很固执,说不让吴某受一个处分,这日子就没法过。
结果没过多久,厂里就召开了职工大会,宣读了一个处分通报。吴某和黑玫瑰违反厂纪,学徒期间谈恋爱,并且非法同居,影响极坏,为严肃厂纪,特给予吴某记大过、降一级工资,给予黑玫瑰记过一次的处分。宣读通报时大家都看着黑玫瑰和姚汉金,反倒把吴某撇在了一边。黑玫瑰将头勾在两膝之间一动不动,姚汉金则坐得笔直,一脸严肃,只是面色不好,发青。
危思没想到姚汉金真会自暴家丑,心里叹息一声,唉,姚老弟,你这是何苦呢?
瓦蓝的天空无比深邃,浮着几丝淡淡的云彩,透明的阳光无声无息地倾泻下来,将山野染得色彩斑澜。危思带上口琴,沿着那条熟悉的小路,再次爬上了工厂后面的大山。在习习的秋风中,他听见满山是树叶的轻言细语,传达着成熟的野果的香味。银亮的蛛丝挂在树枝上,以奇妙难辨的频率微微颤抖着。他缓慢地攀援着,聆听着鸟儿的啼鸣,发现青草和灌木都比上次来长高了许多。不知名的紫红色果实点缀在葳蕤的藤蔓上,恰似一串串的玛瑙。
他来到那块巨石跟前,抚触着毛绒绒的苔衣和清凉的岩石棱角。上次是来发泄激烈的情绪,今日他可是来享受秋日的安宁静谧的。他呼吸着潮润清爽的地气,在一种无欲无望的淡泊心态中坐了下来,躺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