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僵在她的膝盖上,一股凉意从头顶溢出,遍布全身。脑子一片空白。他微张嘴唇,好久才憋出一句话来:“这、这怎么可能,不是采取了措施的吗?”
“怎么不可能?以前什么措施也没有。我算了一下,可能是在松林里那次,正好不是在安全期……难道你不相信是你的?”她瞪圆了眼。
“不不,我只是没想到这种事会落到我头上。”
“确切地说是我头上,你不用那么急。”她冷冷地说。
“这当然是我的责任,庄姝,你别生我的气。我心里很乱。”他张皇失措。
“我晓得你会怨我的,怨我给你带来麻烦,甚至还会埋怨我那么主动,进而怀疑我的品德。我是凭自己的感情用事的,我不会掩饰自己的爱,我从来以为在爱的前提下一切举动都是无可非议的。”她嘟着小嘴,两颊发红,眼帘低垂。
“你看你,说这些干什么?我并没有怀疑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决问题。”
“我就是带着这个问题来找你的。”
“你说怎么办?”
“我一个女的,知道怎么办吗?”
他两只汗湿的手紧紧相握,捏得关节喀喀作响。一只蜂子在面前绕圈,他抓起一块干泥巴掷了过去,蜂子轻盈地闪开,泥巴落进池塘,激起几圈白亮的涟漪。蝉鸣像一根长而又长的金属丝,一圈一圈地缠在他脑门上,令他头疼欲裂。他的躯壳僵硬无比。他揪住一把草,撕成许多碎屑,然后将它们扔到水里。他知道她在等待他的决定,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便无比苦恼地说:
“如果没有别的办法,就只有结婚了。”
“就因为这事不好处理?”
“也算一个原因吧。不过你知道,没有这事我也向你求过婚的。”
“我不接受你的求婚。依我的个性,我会吃这种嗟来之食吗?你现在要和我结婚是出于无奈。我不想让你和我都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假如答应了你,以后只要一想到我们的婚姻是这件事促成的,我一定会痛苦不堪。我不要那种残缺和遗憾的婚姻。况且,我越来越感到你对我的爱有一种迫不得以的味道!”
“你这不是鸡蛋里头挑骨头吗?”他说。
“那是因为鸡蛋里头有骨头!你对我的信赖有减无增,对我的怀疑却有增无减,我感受得出来!你能否认这一点吗?”她咄咄逼人地瞪着他。
他一时无言以对。庄姝的辞令就如她的美丽一样令他眼花缭乱,难以招架。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因为她的话击中了他的要害,使他发现了一个真实的自己。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真挚地爱着她的,虽说这份爱里有许多的痛苦,对此他不必过于内疚。想到这里,他才喃喃地道:“那我,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其实我早料到你会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她的口气温和下来,只是还满面忧郁,“我实在不该告诉你,让你苦恼不安。”
“你怎能这么说呢,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他瞥了她的小腹一眼。
“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做人工流产。”
他一怔:“你的身体受得了?”
“受不了也得受,这就叫自作自受。”
“……听说做手术要单位开证明,到哪里去弄证明去呵?”
“我想只有到市郊哪个小医院,去向医生求情,碰碰运气了。”她说。
“能行吗?”他忧心忡忡。
“不行也要试试,除此之外无路可走。我翻过书,做人流要在三个月内,四十五天左右最好,再过十来天,我请几天假,你带我去。”
“好。”他瓮声瓮气地。
“厂里很紧张吧,能请假么?”她问。
“放心,旷工我也要来的。”
她点点头,端详他的脸,摸摸他晒黑的颧骨和额头:“你瘦了。”
他说:“庄姝,我真对不起你,让你受苦……”
“没什么,听了你这句话我很高兴。我真应该自己悄悄处理了。我知道你从没经历过这种事,你是个老实人,我不该弄得你惊恐不安。我把你吓着了吧?”她抚着他的胸。
“没有,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他故作轻松地一笑。
“这就好,我更喜欢你这样。这其实没什么了不起,好多人都这样。小事一桩是不是?”
“是小事一桩。”
“处理完就没事了。”
“就没事了。”
“我们照旧快快活活地相爱、生活!”
“嗯、嗯!”
他点着下颏,双手摩挲她光洁润滑的面庞,呼吸她身体的温香,忽然间沉醉在以往常有的情潮里。冲动使他心跳加速,眼神迷乱。她微微翕开的红润鲜嫩的唇瓣令他焦渴万分。她俯身贴近他,张开小嘴叼住了他结实的肩膀。隔着衬衣,他感到她轻轻而有力的咬着的齿尖上颤抖着疯狂的情爱,轻微的疼痛使他产生了难以名状的快感。她久久地叼着他不松,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
她是多么地贪恋他的躯体呵,正如他对她的身子总有压抑不住的渴念一样。想到此他的情潮徐徐回落,他怔怔地扶着她的腰肢,竟有一阵短暂的茫然。
“危思,只要见到你,我就控制不住自己……”她醉眼朦胧,松开他的肩,难为情地擦擦嘴角,忽然又扑过来,将炙热的小舌头挤进他的双唇之间。他们被激情胶合在一起,吮吸着,颤栗着,颠狂着。每一次热吻都有新的感受,爱的奥秘简直永无穷尽。但池塘显眼不是伊甸园,所以他的心迷醉了,眼睛却大睁着。见一个农民挑担稻草从田埂上过来,他便及时将她从怀中推开。她瞟瞟来人,拢拢弄乱的头发,对他羞赧地一笑。
日影西移,她得走了。他牵着她的手,沿着田埂走回公路边。没等两分钟回城的公共汽车就来了。这是一辆黄色的新车,仿佛全身涂满了阳光。他想这车是一个吉祥的预兆,没有过不去的独木桥。她登车时,他在她背上轻轻推了一下,并送上鼓励的一笑。
车开动了,她的红脸蛋从车窗里伸出来,一如数月前从她窗户里伸出来一样,向他摇曳,摇曳,摇曳成一朵芬芳的玫瑰。
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还在孤独地开放……
这句突然涌上心头的歌子使得他一阵心颤。
廖一平把一份手稿递给危思:“申诉材料我抄好了,底稿你处理了吧。”
他说:“你留着,以后怕有用。”
“不用了,我复写了好几份,烧掉吧。”
“那何必。”他说。
“烧了好,别让人知道是你替我打的初稿,我不能连累你。”廖一平见他不动,划了一根火柴把稿纸点着,扔在地上。黄色火苗越烧越大,又越烧越小,不一会,地上只留下一小堆黑色灰烬。
“你去省里,路上要小心。”他说。
“不怕,一个大男人。”廖一平说。
“到了化工厅,你说话要注意点,要有理有节,千万别吵,别把当官的惹火了。”
“我晓得,他们要是官官相护,我不会善罢甘休。”
“你要冷静,不能不顾后果。”
“苏又茹都死了,我还怕什么?还有更坏的后果吗?”廖一平说着眼圈便红了。
危思心中黯然,沉默不语,看着几只蛾子在灯下飞来飞去。廖一平头发蓬乱,下巴上胡子巴楂的,鼻子在脸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危思感到一种沉重的东西压在他俩身上,他们粗重的呼吸此起彼伏,显示出一种坚实的忍耐。
掩着的门开了,冯彤彤提着桶进来,一声不响地将挂在墙上的脏衣服摘下来,往桶里塞。
“冯彤彤,拿我的衣服干什么?”他问。
“洗。”
“我自己会洗。”他说。
“你以为我专门给你洗?我是帮廖师傅洗,顺便把你的也搓几把,免得你心里不平衡。”冯彤彤瞪着眼说。
廖一平默默地看他们一眼,带上门出去了。
“那你就洗廖师傅的好了,”他说,“我没有什么不平衡的。”
“不,我偏要给你洗,我生得贱,晓得么?”
他皱起眉头,低声道:“彤彤,你饶过我好不好?”
“不饶!你摸过我,我跟你跟定了!”冯彤彤大声说。
“你轻点声好不好!你应该明白,一颗心是不能分成两半的,我非常感激你的好意,可是我——”
“什么两半不两半的,我全要!”
“可是我不能给你,它已经属于别人了!”
“我晓得你被狐狸精迷住了,我有我的办法的。你不给,我自己动手把它剜出来!”冯彤彤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提着一桶衣服走出门外,顺手将门猛地一拉。
门哐地一声,楼道里发出巨大的回响。
他惊得眼睛直眨,呆立房中,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