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沿着坑坑洼洼的简易公路走向山脚的小集市。庄姝穿一件褪了色的粉红衬衣,一条旧直筒裤,打扮得很朴素。他想她的用意是避免引人注意。他用网兜提着几瓶罐头和两包点心,走在她身边,不时揽一揽她的肩,避开迎面而来的水牛或者拖拉机。
天阴沉沉的,空气有些发闷,似乎因了这凝滞空气的阻碍,他们走得很慢。他惴惴不安,因为她的脸色一直很漠然,仿佛此行与她并无关系,这模样更令他担忧。快到集市的时候,他终于耐不住沉默的压迫,说:“庄姝,你这样子让我心里难受。”
她瞟瞟他:“你要我怎样?你以为我还笑着出来吗?”
他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让你受这种痛苦,我心里……”
“我又没责怪你,你何必这样?别说了,对面来了人,自然一点,别让他们看出来。”她说。
他立即缄口不言,但神态反而更不自然了,脸皮绷得很紧。这儿离厂里并不远,说不定那些人中有厂里的熟人。当看到那些人是面色黧黑的农民之后,他才悄悄吁了一口气。但是,他马上就愤慨起来了,他发现那些人的目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庄姝的脸上,贪婪地餐她的秀色。他就感到有许多蚂蚁在脸上爬,咬得他的脸千疮百孔了。她却好似并无知觉,高傲地昂着头,从容不迫地与那帮人擦肩而过。那些人居然朝后扭歪了脖子。走过去十来步,他清晰地听见其中一个人说了句下流话,那群人立即爆发出一阵哄笑。他气得嘴唇直哆嗦,但他除了对他们瞪几眼外,什么也不能做。
他返身赶上她时,见她眼里闪着泪光,便安慰道:“庄姝,别跟他们计较……”
“我什么也没听见。对那些粗鄙的语言我从来充耳不闻。”她说着用洁白的细牙把淡红的嘴唇咬得发白。他知道她受了委屈和伤害,但他不知如何抚慰她,因为更大的伤害将迫在眼前,他的心里除了惶恐还是惶恐。
到了集市眼前,只见路旁有个小坡,坡顶一侧有个破旧的院子,院门上有个红十字。一块油漆剥落的招牌告诉他们这儿是公社卫生院。他们对视了一下,爬上坡,走了进去。
院子里堆着砖头和煤,一些鸡在刨食,铁丝上晾着几件灰不溜秋的白大褂。他们站在那幢两层红砖楼的走廊上,正左顾右盼,突然有人在身后问:“找谁?”他惊得眼皮一跳,回头一看,一个瘦老头正用刀子般犀利的目光打量他们。
“我们找妇、妇科医生。”他怯怯地说。
老头的小眼睛蓦地发亮,先瞟瞟他手中的网袋,然后觑觑她的脸,接着目光从她腹部一扫而过。他感到秘密已经暴露,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老头这时却温和地说:“黄医生在楼上妇科诊室。”
他如蒙大赦,赶紧道过谢,挽着庄姝上楼去。
妇科诊室里有个中年女人在看报纸。他毕恭毕敬地问:“请问是黄大夫吗?”
中年女人放下报纸:“你们找我?”
“黄大夫,我们想请您帮个忙。”他小心地把网袋搁到桌上,陪着笑说。为了制造这个笑他觉得脸上的皮肤全都皱起来了。
黄大夫看看网袋,又看看庄姝,目光老练而慈祥,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事情的实质,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我、我……”他红着脸结结巴巴地。
“哦,我们是铁路仓库的,离这儿不远,到市里太远了,又没时间,所以来麻烦您。”庄姝从容地说。他松下一口气,关键时刻竟不如一个柔弱女子,他暗自羞愧不已。
“我能帮什么忙呢?你们尽管说吧。”黄大夫搬过两把凳子请他们坐。
“是这样的,我们结婚不久,单位计划生育抓得紧,没有生育指标,我们只好请您……”她央求地看着黄大夫。
“做人流?”
“嗯!”她和他几乎同时点头。
“好吧。停经多长时间了?”
黄大夫开始详细地询问庄姝,他不好意思旁听,就退到了门外。
总算过了一道难关,他背靠着廊桩,全身松弛下来。
过了一会,她出门对他耳语道:“黄大夫马上给我做手术。”
他欲掏钱包,她按住他的手:“黄大夫说按计育规定办,不收钱。”
他问:“她相信我们的话?”
“她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是个好人,给我们面子。她要我们以后千万小心,做手术伤身体。”她说。
“我守着你,你别害怕。”他说。
“不,你在这儿刺眼得很,到马路边找个地方坐着,等着我。”
“你受得住吗。”他担忧不已。
“放心,黄大夫会照顾我的。”她回头进了屋。
他在门外磨蹭了一会,往门里张望,正碰上黄大夫洞悉一切的目光,忙扭身下了楼。
他出了这家简陋的卫生院,走进路旁的一个桔园。他坐在挂满青果的桔树下,抱着膝盖,盯着卫生院门口。他想象她已躺到了手术台上。他从一本医学书籍里见识过做这种手术的奇形怪状的器械,黄大夫就是要用这种器械将一个生命胚胎从她的身体里刮下来。他颤了一下,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天地间浑浊不清,那个突入云端的山尖使他联想起锋利的刀刃,下腹里掠过一道冰凉的疼感。他想,我是一步走错,步步皆错呵……他陷入无休止的自我谴责之中,思绪混乱,心情凄怆。几只蚂蚁顺着他的鞋爬上了他的脚,他毫无知觉,仿佛已经失去感知能力。惶悚之中,他默默地祈祷她能平安过关,回到无牵无挂的日子中……
不知过了多久,卫生院门口出现了一个游移的红色人影。他竭力睁睁眼,认出是她。他两腿艰涩地向她跑过去。
她一小步一小步地走着,面色苍白,眼神无力,瞥一眼他,默然不语。
“你怎么样?”他欲去搀她,被她挡开了。
她两眼直直地望着前面,只是走。
“你能走么?”他忧虑地问。
“不能走又怎么办?”她说。
“我背你。”
他跨前一步,做出背的姿态。
她把他推开了。
他蹙着眉相跟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还是不由分说地搀住她。
她没有拒绝。她身体的重量坠到他胳膊上来。他小心翼翼地照应着她,遇到路面不平的地方就绕过去。他想尽量减少对她身体的震动。她的眼里有薄薄的泪光,她的嘴角哀怨地撇着,她受了很大创伤,她遭了很多的痛苦,但她是高傲而坚忍的,她不向他发泄。她身心交瘁,奄奄一息了,她不想说话,所以他也就不再多言,让她疲惫的心灵歇息吧,他想。
他陪着小心,搀着她来到柏油马路旁。这里是城市与郊区交界处,往东去城里,往西则是他的工厂。他让她在路旁的石头上坐下:“歇会,前边就到站牌下了。”
他仍不言语。
“我送你回城里,这几天你好好休息,补养补养身子。”他说,鼻子有点发酸。
她的睫毛闪了两下,黑幽幽的眸子里充盈着哀伤,仍然不说话。
他忍不住抚住她的肩,哽咽着说:“是我不好,我给你带来了痛苦……要是你愿意,要是你真的爱我,我们还是结婚吧,这样我照顾你更方便一些。我不再计较那些……我会爱护你,不再让你痛苦……”
她轻声说:“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你不必为这个谴责自己。”
“你答不答应?回答我呵!”
“我早回答过了,你不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你不可能不计较。你不要以为结婚是治疗创伤的灵丹妙药。”她说,显得极为冷静。
“你说我该怎么办?”他央求地望着她。
“你总是‘我’、‘我’、,你想过我没有?我不能代替你,愿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吧。我不想和你说话了,我累极了。”她摇摇头,倦色漫过她的脸,闭眼养神片刻,又说,“你回厂里去吧,我不用你送,别人会猜疑的,你走吧。”
“那怎么行!”他摇头。
她起身往站牌方向走,他去搀她,她狠狠地一推:“叫你走你就走啊!”
“我不!”他固执地不动。
“现在我不想看见你!”她叫道。
他犹如挨了一巴掌,愣住了。
她转身走去。过了片刻,他远远地跟在后头。身后响起由远及近的汽车引擎声,他没有回头。她走到站牌下,转身瞪着他,他就停住了。他们遥遥地对视着,忧伤揪着他的心。这时公共汽车嗖地开过来,他竟懵然不察。等他反应过来向前跑时,那个钢铁怪物已经载着她喷着一道蓝烟走了。
他回到厂里时天已擦黑。他在邮电所给文化宫挂了电话。门卫老头说,庄姝刚刚回来,要不要叫她?他说不用了。他拖着两条死沉的腿回到宿舍,直挺挺地往床上一倒,恍如死去一般。
沉入梦乡之前,他朦朦胧胧地想:受创伤的恐怕不仅仅是她的身体……
午觉醒来,危思迷茫地站在窗前,发着呆。停产的工厂一片沉寂,没有一点生机。去省城告状的廖一平回来了,躺在床上鼾声不断。廖一平说他这一趟非常顺利,化工厅已收下了他的材料,危思却从他时大时小的鼾声中觉出,他已耗尽了心力。